蔡京终于也知道了,蔡襄虽生得极好,但凤冠霞帔还是留给别人比较安全,没有她去荼毒皇上,他的一品乌纱还可以戴得更久一点。
他长叹一声,解散西席,从此便不再提攀龙附凤之事。
如此一来,他不管,府中其他人等更是无人敢管蔡襄。
于是,蔡家大小姐便也生就了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她能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如果她心情好的时候,也不介意杀个把坏人,或者救个把好人。
当然,坏或好,全凭她蔡家大小姐手上的燕子双飞刀说了算。
一十八年,她的世界很简单也很快乐。
一直如此。
也许她也会一直这么没心没肺得继续快乐下去。
如果在那个同样有着美丽夕阳的黄昏,她没有遇见过顾惜朝。
没有看见过他对着晚霞露出的比秋天的水还要幽深,还要愁霾的眼神。
本应该就是如此。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
摔了帘子进来,蔡襄便瞪向怜官,喝道:“出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怜官眨了眨眼,道:“可是,这里好像是我的房间。”
蔡襄柳眉一竖,道:“不出去也行,我现在就杀了你。”
怜官微一耸肩,似笑非笑得看了顾惜朝一眼,退了出去,还体贴得为他们掩上帘子。
顾惜朝看着蔡襄,笑笑道:“不过是个孩子,你又何必如此生气,女人如果太容易生气了,便不好看了。”
是啊,何必生气,她为何要生气,又凭什么生气?
那蔡襄垂下头,咬紧唇,粉颈都似乎有点红了。
像她这样人,竟然也有害羞的时候,顾惜朝看得都有点呆了。
片刻后,那蔡襄咬咬牙,又抬起头,瞪着他道:“顾惜朝,我一向敬你,重你,便是因你对晚晴姊的一番情义。你这样——”看着顾惜朝眼神一暗,蔡襄到嘴边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有一点懊悔,如果不是听了探子的回报,她气得快炸了,如果不是因为此刻她又羞又急,她也不会口不择言。她明明知道,那傅晚情三字已成为顾惜朝心上渗血的伤口。
那样的伤口,剜着心,刻着骨,永远不会再有愈合之日。
顾惜朝却似在沉思,他问:“刚才在帘外是你的人?”
蔡襄点点头,道:“我听侍女说,你向爹爹要了一个小官,便派人来看看。”
顾惜朝微笑一声,低声道:“看来蔡丞相对这怜官倒是信任的很。”
信任到——
足以不必再派人监视。
蔡京多疑,
对于他不够信任的人,都会派上些人盯着。
当然会让蔡京派人去盯的,都是对他有用的或者重要的人。
比如方应看。
比如顾惜朝。
顾惜朝经常就会觉得身边有那么些人远远跟着,但当他和怜官在暖阁中,蔡京却没有再派人盯。
不派人盯。
顾惜朝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是蔡京突然便心血来潮的对他完全信任了起来。
是因为怜官?
怜官是什么人?
什么人,会让蔡京觉得再派人盯都是画蛇添足的?
“你的意思是,刚才那个是爹爹特意派来的?”蔡襄有一点省觉。
顾惜朝点头:“如果我猜的没错,应该就是。”
蔡襄奇道:“既如此,你为何还要向爹爹要下他?”
顾惜朝一挑眉,道:“如果不这样,相爷怎能放心于我,又怎肯把事情交付与我。反正他总要派人来,不如就这个吧。”
顾惜朝很明白,把麻烦留在眼皮底下,原比让麻烦追着到处跑好。
而蔡京这样的人对无法控制的人是绝对不会放心的。
而顾惜朝要的便是这个放心。
于是他便要让蔡京觉得他愿意被控制,而且可以被控制。
他还不想做第二个白愁飞。
蔡襄放了点心,在竹榻上坐了下来,想着自己刚才的担心,想笑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她粉颊微红,半憎半怨,似恼还羞,倒是很好看。
顾惜朝轻轻一笑道:“你这样倒是比较有个女孩子的样儿。”
蔡襄的脸似乎更红了,乌溜溜的大眼睛不知道该往何处转,半晌方道:“你是怎么看出那个人是爹爹安排的?”她的脸很烫,她必须说些话来解这个尴尬的局面。
顾惜朝似乎也很配合,她问他便答,他答道:“破绽太多。最主要的是眼神,眼神不像。蔡相看怜官的眼神太过清醒,一个有了欲望的男人看自己想要的人决不应该是用那种眼神。而怜官的眼神却不够,他没有那种恐惧的眼神——”
顾惜朝停了下来,他似乎限入了一个人的世界中。
那个世界,蔡襄无法触及。
天便一点点黑了下来。
黑夜。
让人脆弱的黑夜。
让人寂寞的黑夜。
朦胧夜色中,蔡襄看不清顾惜朝的脸。
“如果,如果真经历过那种场面的人,便知道那种恐惧,像毒蛇的信子一样,冷。” 顾惜朝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墨色的眸子在黑暗中也似陷入了最深的迷梦,梦似这黑色的夜一样,无边无际,把他给轻易吞没了。
蔡襄的心一颤,便狠狠得疼了起来。
顾惜朝却拂袖而起,走出暖阁。
帘外
满天繁星绽放,华丽了整个黑夜。
他闭起了眼,再睁开时,便依然是那样傲看风云。
他仰首看天,轻轻一笑,便黯淡了这满天的光华。
两三进的小院落,三四间青砖瓦房呈品字围着一亩方塘,塘中倒映着一弯月影。这便是顾惜朝目下在京师的居所。
很安静的院子,除了顾惜朝便没有旁的人。
但此刻,很安静的院子似乎已经有人登堂入室了,而且这不请自来的人正躺在他的床上,睡得很是惬意。
顾惜朝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壶。
怜官睁开了眼便看到了悬在他上方不足一尺处的茶壶。
还有手,顾惜朝的手,手在倒茶。
只要再晚一刻,茶便会落在他的身上。
茶水从早上放到现在应该不暖和了。
怜官很无辜得眨了眨眼,道:“你回来了。”
顾惜朝便罢了手,因为这毕竟是他的床,他还不想洗被子。他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怜官道:“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顾惜朝问:“你就不能回去?”
怜官笑:“你说呢?”
顾惜朝无奈,道:“可这毕竟是我的床,如果你实在要留下来,西厢书房还有一个空榻。”
怜官点点头,抱起被子走出门。临出门前,他回头道:“怜晓,我叫怜晓,就是珍惜早上的意思,和你的惜朝是一样。当然你也可以叫我小怜。”说到一样,怜晓似乎开心起来。
“怜晓,小怜,倒是好记,那你姓什么?”顾惜朝问。
怜晓一下子便板起了脸,他抱着被子径直出了门,声音闷闷得自门外传来:“象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姓?”
顾惜朝点头,重新铺床。
真正的麻烦是从第二天蔡家大小姐带着大包小包,也住进这个小院子开始。
“襄儿,你怎么也来了。”刚起床,顾惜朝便发现他的院子一下子拥挤了起来。
“听说有个色狼住进了这里,我担心你的安全便也来了。”蔡襄警告了怜晓一眼。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道:“襄儿,小怜只是一个孩子。”
“孩子?”蔡襄对着朝他做鬼脸的怜晓冷哼一声,道:“惜朝,你别以为孩子就不能是色狼了。”
“襄儿,我会知道照顾自己的。”顾惜朝头开始有些疼。
“我不放心,除非让我看着,惜朝,就让我留下来照顾你吧。” 蔡襄拉着顾惜朝的袖子软语求道。
她连床都已经搬来了,甚至连盖房子的泥水匠都带来了。顾惜朝还能说什么呢?
顾惜朝将最后一个菜放在桌上,坐了下来。
菜齐了,怜晓和蔡襄立刻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顾惜朝笑着摇摇头,这两个口口声声来照顾他,现在倒好,都坐着等吃。
怜晓似乎吃得差不多了,挟了一筷子青菜,放进顾惜朝碗里。
“现在的青菜洒了那么多人肥怎么能吃的。惜朝,吃鸡蛋。”蔡襄当下也不甘示弱,便挟了一筷子炒鸡蛋放进顾惜朝碗里。
怜晓冷笑一声道:“蔡大小姐难道忘了鸡蛋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么?”
原本可口的饭菜给他俩这么一说,立时便面目可憎起来。
风雨楼
这天,戚少商等到了他等了很久的消息。
消息是由无情的信鸽带来的。
那白色的信鸽带来的纸也是白色的,白色的纸上是无情的瘦金体,铁钩银划。
信很简单,只有五个字:
杨,刑部大牢
戚少商眼中寒芒一闪,将纸在火上烧了,说了两个字:救人。
静寂的囚室
燥热的牢房,永不休止的火光。
熊熊火光舞动,映照出,破碎断裂的影子。
痛——
永无休止的痛
如同被烈焰灼烧的痛楚让受缚的青年猛得弓起身体,全身的肌肉跟着收缩,
第一鞭,第二鞭,第三鞭——
长鞭划破风声一再地响起,如鬼魅般舔过青年的身体。
那英俊的脸庞已被汗水与血水弄得肮脏不堪,散落的发丝,凌乱的贴在脸颊与颈项上。
汩汩的鲜血自背上裂开的伤口涌出,落在地上很快便汇聚成一汪血泉。
一阵疾风骤雨过后,鞭声却停了下来。
一盆冷水泼下来,冷,透骨的冷。
伤口却像着了火一样,更加火辣辣得叫嚣起来。
然后便是空白。
空白
空白
无声的空白
漫长的空白
空白之后会是什么?
青年的眉头因这空白微展,他的心却因这未知的寂静收紧。
静
寂静
令人发疯的静
鞭声再起。
这一次鞭声更疾,更狠,背上的伤口又一次裂开。
青年展开的眉头更加沉痛的收紧。
汗自他的眉睫滑落。
肌肉因鞭的嵌入和拔出而无情地开裂。
然后便又是空白,更加漫长的空白。
寂静,更加令人心寒的寂静。
空白寂静中。
粗如手腕的鞭就悬在他的眼前,瞪着他,如毒蛇的牙,等着,等着下一次啃上他。
空白寂静中。
他也只能等,等下一次鞭苔带给他几欲晕厥的痛楚。
昏厥?
连昏厥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只有经历过那种空白才知道痛楚是多么的难熬,昏厥又是多么的可贵。
他等
等下一次痛楚,等下一次空白,如钟摆般精确的节奏。
他如置地狱,
地狱无间。
他原也是条汉子,不怕忍痛,不怕流血,不怕杀人也不惧被杀。
现在他却有点糗这种空白。
这种空白如架在他心上的琴弦,一点一点的磨。
音越来越高,直到最高,不能再高。
而后,便是崩溃。
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寸完整的皮肤,地牢之中,不见日光,不知昼夜,只有漫长的折磨和痛楚。
他知道抓他来的人已经下了杀手,至少从酷刑开始以来,便是如此。
一旦下了杀手,他要考虑的便只有死。
说不说都是死,但怎么死却有很大不同。
说,也活不成。
不说,便是慢慢得死,毫无尊严得看着自己一寸一寸死去。
千古艰难唯一死。
但现在,这样的死离他似乎也并不是很遥远。
他清醒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混混噩噩,不是在忍痛,便是在等痛。不,已经不是这样,已经是无时无刻不在痛。忍也痛,等也痛。
乘着难得的短暂清醒,他在铁链里活动了一下手腕,这似乎已是现在他全身上下唯一还能动的。
惜朝剥了一颗花生。红红白白,红的像血,白的像纸。只看了一眼,他便没了胃口。
他看看坐在对面的米公公,有点奇怪,这样的东西竟然有人喜欢吃,而且如此喜欢。
米公公便是有桥集团的米有乔,也是皇上的近身,传说一身内外功夫,已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米公公也在剥花生,他剥得很慢很认真很珍惜,似乎他对每一颗花生都是如此看重。
他们坐的地方便在那地牢之上,一板之隔,地狱人间。
“杨无邪受不了了,米公公要看着他死么?”顾惜朝看了一眼地牢中,突然道。
“顾公子似乎对那杨无邪很是关心啊。”米公公依旧在剥他的花生,他似说得很无心,听到顾惜朝耳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顾惜朝笑道:“惜朝只是担心杨无邪还没交出相爷要的东西,便这么死了,不好交待。”
米公公抛了一颗花生米进嘴里,道:“不妨事,没那些东西,风雨楼的戚少商比我们更着急。杨无邪死了,那些东西戚少商也得不到,便可以了。”
顾惜朝笑道:“话虽如此,但相爷让惜朝来此是问杨无邪的话的,死了只怕不好交代。惜朝略通医术,不如让惜朝先给他治治,然后再慢慢审他不晚。”
米公公上上下下看了看他,然后点头道:“你既有此心,也不妨试试。”
而此刻,杨无邪也终于等来了他企盼已久的昏厥,抑或说是昏死。
下得楼来,顾惜朝方觉这楼上楼下的温度差的不是个一度两度的,燃烧的火很快便能将人身上的水烤干,而杨无邪身上更是烫得怕人。顾惜朝方伸手一触,便皱了眉。
他让人将杨无邪从刑架上解下,将其平放在地上。然后端起一桶水便兜头兜脸得泼了下去,接着便又是一桶,而后再又是一桶——
如是,十七八桶后,看着杨无邪的睫毛微微动了动,顾惜朝立刻手指连动,迅速将金针钉进他的九处穴道。九针入穴,杨无邪身体猛的一抖,便张开眼来。
火光中——
“顾惜朝?”杨无邪声音已哑,但一双虎目依然是如此有神,混不似方在生死边缘打了个滚。
虽从未见过,但杨无邪是认得顾惜朝的,身为风雨楼管消息兼资料的主事,杨无邪对江湖中的重要人物多少都有所了解。更何况经逆水寒一段公案,顾惜朝和他家楼主的渊源如此之深,他自然更是要去好好熟悉熟悉。
顾惜朝伸出手指,按在杨无邪尚能动的右手上,为其诊脉。他似在沉吟,微垂的青色袖管滑落下来,正覆在他们交叠的手上。
杨无邪垂着眼,他知自己死了也许反而是种解脱了,更何况落在这些人手上,他已不复抱求生之念,刀口舔血的人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便不去管顾惜朝,任他施为。
突然,杨无邪觉得掌心微痒,凝神一辨,却是顾惜朝正用指尖在他手心轻轻划了个字,不,不是字,而是个符号。杨无邪心头巨震,抬眼看向顾惜朝。顾惜朝也在看他,他的嘴角还是带着那样的冷笑。杨无邪勉强伸手反握住顾惜朝的手,然后用指尖在顾惜朝手心也划了一个字,看着顾惜朝的目光从疑惑到了然,杨无邪不易察觉得笑了。
诊治已了,顾惜朝道:“伤势太重,恕顾某也无能为力。”说完,他便动手替杨无邪起出金针。
“杨先生似乎精神还不错啊。”这时,米公公也下了楼,他看着杨无邪笑笑道:“我这刑部的底层大牢里还住着一个人,杨先生也许会更满意那边的刑罚也不一定。当然如果杨先生更愿意说出东西的下落的话,我们也会待杨先生很好,很好。”他在笑,却冷得让人心底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