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 风雨满楼
顾惜朝在不在草堂,戚少商不知道。
他没有到得草堂,途中他碰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与顾惜朝有几分相似的人,却不是顾惜朝,未到近前,戚少商便已知不是,虽然一样飘逸的身影,戚少商却知道不是。
御风而来的是追命。
追命的话一共有三句,他说:“方应看今夜围攻风雨楼。大师兄已赶去。杨先生失踪,戚楼主速归。”
三句话便交待三件事。
第一,风雨楼危殆,出手的人是方应看。
第二,驰援的是无情,只有无情,没有其他的人。其他的人呢?皇宫,神候府,京师处处,哪一处没有风雨,没有危机,能腾得出手的只有无情,足见今夜局势的紧张。出手的是无情,又足见神候府对金风细雨楼的重视。
第三,杨先生失踪。追命口中的杨先生指的便是杨无邪。杨无邪是金风细雨楼的军师。白愁飞一事后,戚少商能那么快在金风细雨楼站稳,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鼎力襄助。
但杨无邪对戚少商有看法。
杨无邪是风雨楼白楼的主事,风雨楼中白楼主管资料,那浩如烟海的资料中有一份便是属于戚少商的。当初王小石请戚少商来金风细雨楼主事时,杨无邪说:“戚少商可能是个大侠,却不是个好头领。”他指的便是戚少商将顾惜朝引进连云寨一事。
一个大侠可以杯酒论交,一个头领却不可以。头领必须懂得控制,识得人心。若是不懂不识,或者自以为懂得识得,却还是不懂不识,便是不该。那无异于拿命去赌,赌的不止是自己命,还有手下一干弟兄的。你戚少商的命可以愿赌服输,其他人的命又怎能由你挥霍。
虽然很有看法,但一旦王小石决意将楼主之位让给戚少商后,杨无邪便支持戚少商了,戚少商也很信任杨无邪。
七日前方应看借顾惜朝杀人一事向无情发难起,戚少商便将风雨楼的事务都交予杨无邪,防的便是今日。而在此节骨眼,杨无邪却失了踪,风雨楼定是人心散乱。
当下,戚少商不再多言,纵马疾驰,追命亦全力展开腿法,一路向西,奔赴汴京城。待到得城下却见城门紧闭,那城头之上人影绰绰,张弓结弩,严阵以待。追命领着戚少商往西行,绕到城后,那西侧的城门竟是寂静无声,似半个守军也无。戚少商正讶异间,追命自袖中取出一支烟花,点了,却是红色的火焰。顷刻,城墙内亦有一朵烟花升起,却是青色的。
“铁捕头也来了?”戚少商喜道。
追命点点头道:“二师兄一直在候着我们。”
青色属木,铁手行二,而二亦属木,故而铁手的信号便为青,而追命取红,无情取黑,亦同此理。在神候府待了三年,戚少商对四大名捕兄弟之间传递消息的方法多少有所了解。果然片刻之后,那门便从里面开了,开门的人,浓眉朗目,谦冲敦和,正是铁手。
当下会齐了三人,便听得一声尖锐的哨声,追命失声道:“是大师兄的第四箭。”
铁手的神情也凝重起来,他道:“你们先去,我解了这些守军的穴道,便赶去和你们会合。”
铁手对公义正道法理的坚持,戚少商清楚得很。
私自挟持守城军将之罪名,戚少商也清楚得很。
他很感激,却不道谢。
只因当日他为顾惜朝追杀,身负重伤,逃出连云寨,与铁手在古道狭路相逢时,铁手便已说过。他说“你既然不下杀手,那我就告诉你: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敌人;从此之后,我们是朋友。”片刻,他又道:“永远是朋友。”
这句话,戚少商记下了。
既是朋友,戚少商一拱手,转身便走。
而此刻,无情已经发出了他的第四箭。无情的第四箭是带着响哨的,方应看依旧是三箭齐发。无情的第四箭不是撞,它是往下落,在与方应看的第一支箭相撞之前便已断成了两截,带哨的箭尾迎上了第二支箭,却在炸响之前碎成无数瓣,碎片迎上了第三箭。
方应看的三箭都已落了空,可是方应看不急,他笑得邪气而得意。就在他发出三箭的同时,他便弃□□,以手作支撑,全力发出第四箭。他的第四箭携忍辱神功之威,凝山字经之势,与他先前毁无情轿子的那一箭如出一辙。
对这样的一箭,无情也动了容。
这一箭正中风雨楼东边的梁柱,一声巨响之后,风雨楼便飞去了一角。
闷雷过处,红莲盛放,火舌顺着梁柱往上窜,眼看一场大火势不可免,风雨楼意欲救火的弟子更为人所截下,杀作一处。
方应看又取一只箭搭在手上,遥指无情眉心道:“无情,这支箭我取你性命,你挡得住否?”
看着对面那冰为神玉为骨的人儿便要毁在自己的箭下,方应看虽有几分不舍,但经今夜一战,他更明白无情的棘手。
没错,他想要无情,他方应看从来没有如此想得到过一个人。
但如果得不到,他也不介意亲手毁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不是顾惜朝,
他更狠,更毒,也更舍得。
无情似乎无计可施,就象一局棋,子已出尽,没有后手。
箭在空中,如过河的卒子,不能回头。
方应看眯起眼睛,带着一点忧伤看那样淡如柳色的眉眼,他仿佛看见了那袭白衣开出血色红莲。花落花开,冰消雪融。春犹未至,却已是落花风雨更伤春。他叹了口气,满怀惆怅。
十丈之遥,箭势如虹。
青色的剑光一闪,而虹却断了。
剑握在一双坚实的手里。
不是铁手的手,戚少商握剑的手一样很稳。
断箭的是戚少商,方应看却退后一步,他的面色已冷,深深得看向无情道:“你很好”。
无情一笑,他的笑中带三分傲气,他道:“你也不错。”
方应看立刻就走,他一旦决定走,就走得干干脆脆。
这满场人的生死,和他便再无一点瓜葛。
“怎么就走了”追命撇撇嘴道,“人家还没打呢。”
戚少商却皱眉道:“好险。”
无情微一点头道:“确实侥幸。”他拢在袖中的手已微微见汗。
无情也是人,是人便会紧张。
在危机时,人的潜能被激发出来,可以很冷静很镇静,而危机过去之后,绷得过紧的神经一旦放松,人反可能会心悸,疲倦,后怕。
原来,就在方应看发出伤心小箭欲取无情性命的瞬间,从无情嘴里发出的一支独锈也无声无息得迫近了他。
一支独锈正是无情最后的武器。
方应看自是知道一支独锈,只不过,一支独锈不过是细如牛毛的几点寒芒,方应看内力深厚,这点寒芒原是不放在心上。
但是谁知这点寒芒竟逆掌风而上,从方应看指尖钻入。逆手少阴心经,直取心脉。
逆气取命这是顺逆神针的特点,无情竟能以唇舌之力发出顺逆神针,无情于暗器上的造诣,已是深不可测,更是出乎方应看的意料。
虽是一惊,方应看却不乱,他知这些针不能迫,只能导。他护住心脉,真气强行逆行,将这些不速之客从来路导出。
须知此刻方应看方将伤心小箭发出,劲力未撤,却能在一瞬之间将真气全力倒转,他于功夫一途的天分,无情也不得不叹服。
但,饶是这样,方应看也被搅得经脉逆转,真气大乱,喉头一甜,一口血就待喷出。
形势不利,于是他立刻就走。
方应看是大意了。离成功越近,人难免有些大意,有些得意。如若不然,无情的针也不那么容易近他的身。方应看不是一个容易大意的人,他深晓退让忍耐,等待良机,但今夜他却有些反常,他似乎有一点急躁,虽然只有一点。
这一局无情是赢了,但依然是很险,也很侥幸。如若不是戚少商他们及时出现,无情的针要不了方应看的命,而方应看的箭,无情却不一定能接得下。
这所有的一切只在一瞬间发生。
戚少商看到了,而慢一步赶来的追命就错过了。
“大师兄,你还好吧?”追命掠上屋檐,扶着无情摇摇欲坠的身体。
“没事,一点旧伤。”无情微笑道。
“怎么没事?你旧伤发了却在这吹了大半夜的风,受了寒,明日又该咳嗽了。”追命急道。星光下,无情的唇已现青紫色,竟已是风寒入了体。
追命还记得那次,四大名捕在大雨中决战欧阳大,雨很大很冷,悬崖边他们四兄弟联手,战,是胜了,但却是惨胜。无情重伤之余更因受了寒,引发哮喘,几乎连诸葛先生都束手无策。从此以后,追命便知道他这大师兄是最坚强,却也是最脆弱的。从此,他便留上了心,一到刮风下雨的日子,他便会嘱咐四刀剑童,记得为无情添衣加被,关门关窗。而日头好的时候,他又会叮咛四刀剑童翻衣晒被。早也叮咛晚也嘱咐,连四刀剑童都知道三师叔是最罗嗦的。
无情难眠,小楼的灯火有时耽夜不灭。这时候,追命就会将他老楼的灯也点着了。
神候府有一树梧桐,到了春天的时候就会开轻白浅黄的花,然后到得夏天的时候,这些花便会轻轻摇落。
树就在追命的窗前,而小楼的灯便在那花枝之上。
多少有风的夜,追命躺在他的床上,枕着双臂,伴着花香,看着那点比星星亮不了多少的光。
如是,便是一夜。
然后,第二天,水芙蓉往往会指着他的黑眼圈笑他,夜猫子,昨晚又上哪做贼去了。
这时候,追命就会埋头拼命喝他的酒。
微笑,不语。
戚少商的目光也满是关切,他向无情一抱拳道:“谢!”
无情微一摇首,带点不易察觉的释然,道:“回来就好。”
他的神情是如此淡然,似乎不是刚经过了一场酣战,而只是替出门买东西的邻居看了会门。
追命的手扶在无情的肩上,隔着薄薄的衣料,无情能感觉他沁入的温度,一抹笑意浮上他的眼底。追命的心似被狠狠一撞,此刻,无情的笑已不再如冰雪般寒冽,微弯的眼角,竟然有了几分春天的融意。
剩下的事有戚少商和赶回来的铁手,追命他们,无情很是放心。
风雨楼的人见自家楼主回来,精神大震,而方应看一走,剩下的人无心恋战,此消彼长,当下势如破竹,火势很快便被控制住了。
夜风更冷,而此刻天边已现出了第一抹晨光,淡淡的晨星已悄然隐没。
这样漫长的一夜终归是过去了。
数日后
毕竟时令已到了二月中,天气便一天天暖和起来,扑面的风已不再是刺骨的寒凉。天空也格外湛蓝澄清。这样的天气宜踏青,宜出行,当然也宜访友。
辰时,风雨楼,有酒,有友。
风雨楼,白楼。
无情依窗而坐,从临窗的位置望下去可以看见风雨楼的后苑。
树影扶疏,花香幽淡。
他斯文秀气的手中握着一只细瓷酒杯,清丽的脸颊有种出尘的慵倦。
戚少商正坐在他的对面,他把玩着手中的杯子,看着无情,不,严格来说他看的是无情的身后。
无情身后是窗,窗外是风雨楼,被烧过的风雨楼。
多少名楼曾经历火烧虫蛀依然巍立不倒。风雨楼会不会倒?还是带着这烧黑过的柱子浴火重生?此刻,戚少商还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他这个楼主很麻烦。
他叹了一口气,这已经不知是他今天第几次叹气了。
“很麻烦?”无情问,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挪揄的笑,他接着道“就算在白愁飞手上,风雨楼也没这么窝囊过,在你戚楼主手上却让人这样欺负,人心不服。”
“无情兄别笑我了。确实很麻烦啊,我头都疼了。”戚少商苦着脸道,“风雨楼在京城的堂口十去其三,一半是投靠了方应看,一半是降了六分半堂。这倒也没什么,更要命的是——” 戚少商又叹了一口气,堂口丢了可以再抢回来,他戚少商本就是干山大王出身,对抢很在行。
“还是没有杨先生的消息?”无情问。
戚少商摇摇头:“那一日,是名利圈的鱼掌柜送杨先生上的轿,有人见杨先生的轿子进了瓦子巷,却无人见他从半夜街出来。”戚少商头疼的便是杨无邪的失踪。风雨楼的外围弟子名单和一干印信全在杨无邪手上,他若不归,不但这些势力失了控,更重要的是,风雨楼此番受挫,若没有这一个很了解风雨楼并能服人心的人襄助,只怕人心涣散,再难收拾。
“是方应看下的手?”无情道。
“方应看?”戚少商沉思道:“像又不太像。按理,方应看在对付风雨楼前先除去杨无邪,倒是有可能。但杨先生的功夫不弱,那日同行的二人亦是风雨楼的好手,要将他们一并搙去,而又不惊动风雨楼在半夜街的分坛,这人的功夫已是骇人。方应看,似乎,还不具备这样的实力。”
“方应看不具备,但蔡京具备。”无情淡淡一笑道。
“蔡京?”戚少商一惊,“他们不是一贯不咬弦么?”
无情道:“朝堂之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以方应看的谨慎,若不得强助,他怎会亲自出手要拔掉风雨楼,而不怕事成之后成众矢之的。”
“若真是他们联手,只怕难有制住他们的人了。”戚少商沉吟道,“也许方应看确有强助,却不能断定一定便是蔡京。”
“确实不能,”无情点头道,“但愿是我猜错了。”
戚少商抬眼看他,问道:“成兄曾向蔡相府派出过探子?”
无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道:“顾惜朝已经不在草堂,方应看也上了折子,说:因夜里贪看梅花,不慎受寒染疾,抱恙在身,请将案子压后。皇上准了。这件案子你也别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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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一战后,无情因风寒卧病,铁手入替无情,御前当值。
上林苑中,徽宗问:“成爱卿生病,可是亦因梅花。”
梅花?铁手抬眼哑然,满苑梅枝苍迥,暗香犹在,却连半个花苞也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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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黯然道:“为我的事,连累神候府了,还累诸葛先生被皇上责罚。”
“襄助风雨楼,并非全为江湖道义,我有私心。”无情坦然相告:“风雨楼和神候府唇齿相依,失了风雨楼,下一个他们要对付的便是神候府。所以戚兄不必谢我。”
“我知道。”戚少商点头,迎上无情的目光,却是一笑,“但,成大捕头身为天下捕快之首,与江湖草莽,相交甚好,却是不妥。”
无情举杯至唇边,一笑道:“戚楼主与六扇门的人过从甚密,亦是不当。”
两人相视良久,然后一起微笑。
无情甩袖,摔杯。
戚少商抬手,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