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无邪的脸色也有些变了,这世上原本有很多事是比死还要可怕的。生与死不过只隔一线,但以现在的他,这一步之遥却是难于登天。
当然,那样的刑罚,他也可以不受,只要他说,立刻便可以死了。
说?他会说吗?杨无邪冷冷一哼。
“来人,送杨先生去给底下的那个人,就说我米有乔送给他练功用的。”米公公喝道,他似乎也不怎么失望。
顾惜朝正在起金针的手突然一颤,杨无邪便觉得心脉中一点刺痛,那种痛楚比他身上火辣辣的痛算不了什么,反而带着点幽怨,带着点清凉,那便是最后的痛楚。
他向顾惜朝看了一眼,只一眼,那一眼,有感激,还有那么一点信任。
很快,他便闭上了眼睛。
叹息一声,顾惜朝敛袖而起,道:“可惜,他已经死了。米公公的人情做不成了。”
米公公干笑两声道:“确实可惜。”
***
“确实可惜,”蔡京捻须叹息了一声,片刻他又道:“死人也有用。”
***
明月,夜。
月华如水照着凭栏而立的一袭青衣。
夜风牵起他的衣裾,吹乱他的发丝。
顾惜朝不懂杨无邪的坚持。
他不懂那样的人,就像他当年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为戚少商而死一样。
侠义?在他看来,那甚至很傻。
傻,但他,敬。
他举杯,杯中有月,遥敬。
杨无邪写的字一共九划,便是一个剑字。
剑?
风雨楼中能藏东西的剑有一把。
顾惜朝最熟悉的便是那把。
逆水寒。
夕阳下
无情的信鸽今天第二次飞进风雨楼
收到信时,戚少商正在开会,会议的主题便是救人。
桌上平铺着刑部大牢的地形图,发黄的羊皮卷上,笔走蜿蜒,从每一个暗岗到每一个机关都一一标出。争论在激烈进行着,每一个可能影响成败的细节都要在夜幕降临前被反复推敲。
白色的信鸽便从窗子里飞了进来,扑棱的羽翅带着夕阳的血色。
那白色的信鸽带来的纸依旧是白色的,纸上是无情的瘦金体,铁钩银划。
只有三个字:杨已死。
戚少商看完,将纸在火上烧了,灰飞如奠。
血自他的臂上涌了出来,汗使他的发粘在他的脸上,烟迷了他的眼。
秘道中的烟越来越多。
每一步的踏错都是致命。
他很小心,可是烟——
烟,浓白如雾的烟阻断了他的路。
烟有毒,戚少商已经不能回头,他只能往前走。
杨无邪正在他的背上,似气息全无。
他无法形容看到杨无邪伤时的心情,他只觉胸中已为愤怒涨满,甚至还来不及平复心情,他背上杨无邪就走。
他的兄弟已死,但就算如此,他也要带他出去。
可现在,他们如粘上蛛网的飞蛾,进得来却出不去。
似乎当他背起杨无邪起,路就变了。
路当然还是那条路,但戚少商踏出去的每一步都是错。
左边,右边,原来的机关全然不对了。
汗自戚少商的脸上滑下,他瞪着前方的路,这一步却怎么也迈不出。这一步如果错了,后果他不敢想。他不怕死,与他同来的人也不怕,但那些人既然把性命交到他这个楼主的手上,他便不能不顾。
青色的石壁如狰狞的兽,随时可能择人而噬。
一声清脆的声响,一块小石子击在左边第三块青色的石板上,然后又是左边,而后却是右边。
戚少商依石子所示而行,转眼已可见暗道口的隐约星光。
他大喜,朝暗处抱拳道:“谢。”
暗处人影隐去。
小楼,月夜。
楼上有人。
无情看着放在白色锦缎上的针问:“这便是起自杨先生身上的针?”
戚少商点点头,道:“这便是致命的那一针。”
无情拿起针,因为沾了血的缘故,针在他白皙秀气的指尖显得晦暗。针比普通的针略粗略短,带金色,针体三分之一处稍带磨损,但不仔细看绝对看不出来。
看罢,无情道:“使针的人虽手上功夫了得,但却似乎原不是使针的,他使的暗器应原比针要大,而且使暗器的手法特殊,故而才会有这一道磨损。”
戚少商神情凝重,他问:“成兄可是看清?”
无情不答,眉眼处略带一分傲气。
戚少商低头沉思,指甲因拳的紧握而有些发白,直到他听到无情清冷的声音:“戚楼主以前见过此针?”
戚少商点头,道:“我见顾惜朝用过。”
“崖余收到消息,顾惜朝已投靠了蔡京。”无情抬眸,看着戚少商一字一句道。
戚少商一惊抬头,烛光如血映红了他的眼眸。
客已走,茶已凉,夜已深。
小楼的灯火依旧。
无情抱膝坐在床上,他的眼里有轻愁,黑如子夜的眼睛望着窗外,窗外便是那一树梧桐,在这春城的夜里摇曳着洁白如梦的花朵。
那花下是灯,今夜,追命的灯依旧为他而点亮。
那点微黄的温暖在这早春的寒夜里看起来是如此的伶仃。
他在等人。
他等的人已经来了。
“戚少商来过了?”身着紧身夜行服的人正站在窗边,白皙的肌肤在月色下泛着清冷的光,黑色的紧身服勾勒出他修长的双腿,优雅而性感。他站在暗处,那沉静的黑色竟然与他也是如此的契合。
无情点点头,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顾惜朝在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水,摇了摇杯子,他皱皱眉道:“我知道你很少喝酒,但你就不能为客人准备一点酒么?”
无情问:“你需要酒?”
顾惜朝长长一叹。
无情问:“为什么要我告诉戚少商说杨无邪已死?”
顾惜朝冷冷一哼:“虽然我刚将杨无邪带离了风雨楼,并替他疗了伤。但醒不醒得过来还不好说,如果他要醒不过来就算是死了,我又没说错。”
无情再问:“为什么要让戚少商认为你是凶手?”
顾惜朝道:“我本来就是,敢做我便不怕认。”
无情看着他的眼睛,道:“顾惜朝,我原以为你很聪明。”
顾惜朝淡笑一声:“承大捕头这一声赞,惜朝倒是荣幸。”
无情也笑:“聪明到要戚少商恨你?”
顾惜朝眼中一黯,嘴角却挂着一抹冷笑:“反正他本来就很恨我。”
顾惜朝要戚少商恨他的理由,无情不是不懂。
戚少商不忍对顾惜朝下手,顾惜朝又何忍对戚少商下手。
正因自己心中有情,更知对方之心。
有情本无错,但,如果有情而使彼此成为彼此的弱点,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当然不是完全没有其他变通婉转的方法,但顾惜朝会选择的便是最决绝的那种。
绝,烈。
伤人深。
伤己更深。
无情也只能一叹,道:“你可曾后悔答应了我?”
顾惜朝摇摇头,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道“我顾惜朝做事从不说后悔。更何况我也想看看晚情所景仰的所谓侠义之道做事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我是一个习惯背叛的人,大捕头对我可别太放心了。”他在笑,三分讽,七分冷。
无情抬眼,欲再问。
顾惜朝却笑:“无情你着相了。”
无情凝视他,良久微微一笑道:“小楼中并非无酒,如果你真想醉,我们也不妨喝几杯。”。
观棋不语,本是君子。
但若观棋者亦身在局中,怎知不是当时已惘然。
无情的酒名青梅,入口绵软,原不是容易醉人的酒。
但——
顾惜朝醉得很快。
一坛未空,他便已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月影微斜 红烛已息。
无情和衣而卧,他听滴漏声声,又是一夜无眠。
这一夜间,金兵的铁骑已越过白山黑水,尽吞燕云十六州,旌旗南指。
汉家天下,风雨欲来。
春天便是这样,眼看着是风和日丽,转眼便是一阵风一阵雨。
长廊尽头,顾惜朝袖手而立。
蔡京便在那滴水檐下。“昨夜戚少商潜入大牢劫走了杨无邪的尸体。”他道。
他在逗鸟。
鸟在笼中,翠羽红喙,低鸣婉转。
顾惜朝回道:“相爷不是早就预着他会来么?”
“有人助他逃出密道,知道昨晚机关布置的人不多。”蔡京突然抬起头,他的目光如刀牢牢盯着顾惜朝。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道:“是不多,可也不少,莫非相爷怀疑惜朝?”
蔡京微微一笑,道:“有些怀疑。听说顾贤侄曾给杨无邪疗过伤,可有此事?”
只是怀疑?顾惜朝心下暗笑一声,道:“不错,确有此事。惜朝只是怕杨无邪挨不住刑,死了,相爷要的东西就无从着落了。怎知他伤得太重,还是就这么死了。”
蔡京道:“贤侄我也不妨直说,这件事我原是对你有所怀疑,但今天我在风雨楼的暗探回报说:戚少商对你下了追杀令。”
顾惜朝一惊,那滑落的雨似打在了他的心里,寒意便从心底泛起来,随着那一点雨声,荡漾开。
追杀令?风雨楼的追杀令。
江湖中混的人,利益相争,性命相搏,那都是有的,明砍暗杀,大家各凭手段,胜者为王,那也寻常。但追杀?却是极少。追杀令一出,那便是死缠烂打,天上地下,不死不休了。
戚少商,你竟恨我至此?虽是落子无悔,到得临时,却不免有怨。压下嘴里的微苦,顾惜朝脸上却露出好奇的神色。道:“戚少商要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为什么此时突然提起?”
蔡京的目光一直在留意着顾惜朝脸上的每一丝波动,他道:“探子说,戚少商在杨无邪身上起出金针,说是认得是你的针,所以戚少商要杀你报仇。”
顾惜朝坦然一笑道:“那便是了,那金针原是惜朝替杨无邪疗伤时留在他身上的,相爷明鉴,既是如此,惜朝又怎会暗中助戚少商盗去杨无邪,然后让他看到金针反而来寻我报仇。”他一顿笑道:“试问谁又怎会做如此吃力不讨好之事?”
蔡京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不是你,但此事另有蹊跷,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顾惜朝一笑道:“惜朝谢相爷信任。相爷既然在风雨楼派有卧底之人,风雨楼在相府中也不免也会有那么几个。”
“为今之计也只能慢慢查了。” 蔡京点头道,转头望着笼中的鸟儿出了神。
顾惜朝垂眸,看手。
“你的伤如何了?”蔡京似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来问。
顾惜朝道:“劳相爷费心,惜朝的伤已渐渐恢复个十之七八,丹田之中真气能聚,但不耐久。”
蔡京道:“风雨楼的追杀令着落在你身上,你自己多加小心。襄儿这孩子也烦你很久了吧。”
顾惜朝道:“蔡小姐天真浪漫,活泼可爱。惜朝倒不觉得烦。”
蔡京叹道:“襄儿这孩子就是被我宠坏了。贤侄看在老夫的分上就让着她点。要不贤侄和襄儿一起搬回来住吧。以相府的守卫,应能护你们平安。”
顾惜朝道:“谢相爷关心,这些江湖草寇惜朝还不放在心上,惜朝知道自保的。”
蔡京正色道:“你的伤便是那日在皇宫内与戚少商交手时落下的,养了这么些日子方有起色,你切不可大意了。”
顾惜朝拱手道:“惜朝受教。”
蔡京想想又道:“也好,我派几个得力的人跟着你,金兵占了燕云十六州,最近又要忙了,顾贤侄你先到兵部帮帮忙。等有适当的时机,我向皇上为你讨个一官半职的。”
顾惜朝笑道:“惜朝谢相爷美意,但昔日惜朝逼宫犯上,朝堂之事已不再想。”
蔡京却笑:“无妨,漫说当日那个不是真皇帝,就算是,皇上眼里只有花鸟古玩,隔了这些日子,哪记得清那么多其他的。”
黄昏
苦水街
久雨初晴
“包子耶,热腾腾的包子耶——”
“两文钱一个的包子,白白胖胖刚出炉的包子喂——”
不算拥挤的街道,有小贩搭着零零落落的几个摊子。
苦水街只是京师中普普通通的一条街,不算热闹,也不算很不热闹。当然就算是这样的街,一年之中也会热闹上那么几天。
“驾——”马拉着车子从街的尽头而来。
很普通的车子,每天走在路上总会遇见那么百八十辆。
随风轻荡的竹帘后——
顾惜朝斜倚在车壁上,身体随着行进的车厢轻轻摇晃,斜阳从帘缝照进来,落在他微垂的双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光影。所谓兵部事务繁忙,不过是看主战派和主和派吵架罢了,今天便是又吵了一天。
顾惜朝冷笑一声,也许等金兵过了黄河,便没有人再吵了,那时候该忙的便应该是逃命了吧。
顾惜朝突然听到一声雷响。
这雷声很怪,不是来自苍穹之上,却似来自地底。
隐隐惊雷震得前行的马车一个剧烈晃动。
顾惜朝皱眉,挑开窗帘。
晴天朗日哪来得雷。
不仅有雷还有雨。
剑—光—如—雨。
惊雷一响
如雨的剑光瓢泼而下
一瞥之间,顾惜朝破壁而出。
壁是车壁的壁,而车在剑雨下却破了,毁了,废了。
身体尚在空中,顾惜朝便已拔剑在手,迎上攻向他的一十八剑,电光火石之间,剑刃相交,青光乍现。顾惜朝身形连晃,借力退出十几步,如风中的柳絮飞花,着在道旁一处民居的屋檐上轻飘飘得落了下来。
“戚—少—商”
身形甫定,顾惜朝横剑当胸,眼眸一抬,剑眉一挑,冷冷喝道。
戚少商便在那夕阳下当街而立。
夕阳的余晖把他投在青石板上的身影拖成长长的。
知已红颜,琵琶别抱。
兄弟手足,黄泉相隔。
这么多打击历遍,他却见雨化龙,越飞越高。
残阳如血,剑寒如霜。
他的白袍,以淡银色绸布滚边的月光白粗布袍子在残照的斜阳下也晕上一层血色。
他的眼神——
一如他手中的剑。
傲且冷。
牢牢盯住对面屋脊上迎风而立的顾惜朝。
钉牢
钉死
面对这样的戚少商,面对戚少商的杀气。
顾惜朝却笑了。
带着一点傲,带着一点冷,带着一点张狂。
斜飞的眉角还有一点理所当然果然如此的得意。
“为什么要杀杨无邪?”戚少商问。
“哦,怎么,戚大侠不问是不是,只问为什么了?”顾惜朝笑,珠落玉碎。
“为什么?”戚少商继续问,眼中有火。
顾惜朝叹了一口气道:“戚大侠既然已经认定是惜朝,又何必再问。”
“认定?我还能信你么?”戚少商剑眉一拧。
顾惜朝不答,轻轻一哼。
“为什么要投靠蔡京?”戚少商仍在问,他手中的剑光芒更盛。
“荣—华—富—贵这四个字够不够?难不成戚大侠还指望从惜朝口中得到什么不一样的答案?”顾惜朝一瞥,冷冷如霜。
“顾惜朝,我说过我若不杀你老天都不答应。我屡次给你机会,你却不知悔改。究竟要杀多少人你才知道错?”,戚少商面色一寒。
“戚少商,我也说过我顾惜朝决不会改。我屡次证明给你看,你却不愿相信。究竟你要怎么样才肯死心?”顾惜朝再笑,青衣翩扬,极寒的眉眼如浴血的罗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