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起——
那薄薄的云层似突然裂开
剑光喷薄而下
杀意
绵绵
戚少商并非只知蛮勇之人。
只知蛮勇之人,在这京畿之地的波诘云诡中,只怕连骨头也剩不下。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另一种可能。
但,顾惜朝,这他曾经以为他懂他信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得背叛了他。
伤心比伤身更伤重,绝望比失望更无望。
他的朋友尸骨未寒,欠他的血债堆积如山。
如何敢信,如何再信?
他身在局中,堪不破便也不再去妄加揣测。
至此,旗亭酒肆的情义早已空濛绝望,连云山寨的信任早已千疮百孔。
他只求一个了断。用江湖人的方式——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戚少商剑一起,路上的摊子就翻了,包子滚了一地。
长兵短剑被□□,杀过来。
风雨楼的追杀令已出
只求杀人
不择手段!
坐在马车头懒洋洋闭着眼睛的汉子也动了,这样一个潦倒落拓的汉子手中无剑,却能让人感觉到凌厉的剑气,睁开眼的瞬间这似乎睡不醒的汉子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懒了,甚至还好看了起来,他的剑气凌厉,他的黑眼睛更亮。“相爷说了,戚少商是顾惜朝的。”他的大眼睛往场内一扫,“而剩下的人是我罗睡觉的。”
说完话,罗睡觉却不出手,他仿佛又睡着了。就在那碎了一地的马车残骸中。
戚少商做了一个手势,金风细雨楼的人便也罢了手,兵器却仍在手上。
罗睡觉是蔡京的人,但他有脾气,但凡成名的剑客多多少少都有那么一点脾气。他既然不出手,戚少商又何必要逼他。
双足一点,戚少商也飞上屋檐。
青空下
他们比肩而立
你死
我活
或你活
我死
如果有天意,这是不是便是天意?
“看来,蔡京对你还是很关心啊。”平视着顾惜朝的眼,戚少商道,不无讽刺。
“这一战有我们两个还不够么?”顾惜朝剑眉一挑。
“确实很够了。”戚少商的脸上也浮现一抹笑意,“顾惜朝,说起来,我们还没真正好好交过手。”剑尖指地,一招仙人指路的平平起剑式,在他的手中却有说不出的潇洒。
顾惜朝敛了笑。
雁飞过长空,碧空无泪。
风起了——
顾惜朝的长发和衣裾在风中飞舞。
剑光中——
沉静如子夜的眼看不清情绪。
“还记得我们上次交手么,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风。”
一叹之中,银光一闪,神哭小斧已经出手。
顾惜朝站在风中,手中寒刃如霜,带煞的眉眼更见明媚。看着那一团带着神鬼夜哭之声的银白色光芒,他嘴角微带薄笑。
戚少商一向都认为:真正的美人是带点杀气的。
——兵刃刀戈之气,反而增添绝色佳人之妩媚。
他是来杀人的,此刻却欣赏起敌人的美色?
其实并不奇怪,好色之心人皆有之。会欣赏便是会欣赏,无分场合,无关风月,纯粹欣赏罢了。
他手中的剑却不曾慢,戚少商一剑向上撩去。
然后,那就不是剑光了:
他的剑炸出寒芒,绞上呼啸而来的神哭小斧,剑芒洁白如雪,在烈阳下仍让人不寒而栗。
字如其人,剑亦如是。
戚少商的剑路也有一种磅礴的大气,隐动风雷。但他的剑意却非常失落。
——寂寞如雪。
——孤高胜雪。
清愁如梅的情怀
戚少商的剑法非常有情怀,也非常不要命。
顾惜朝的神色也有几分凛然,戚少商的剑绞上神哭小斧的同时,他的剑也到了。无名剑直取戚少商的胸口大穴。戚少商的剑正和神哭小斧纠缠不清,他甚至来不及撤剑。身形一偏,戚少商左手握拳朝顾惜朝的脸上便打。顾惜朝已欺近他的身,戚少商这一拳若打实了,顾惜朝的面上只怕就不好看了。顾惜朝却不避,剑锋一偏,直击戚少商的左肩。
戚少商反而愣了愣,他这一招本不过是围魏救赵的虚招。谁知顾惜朝却根本不避,如此一来这一拳竟击实了。反而像顾惜朝送上去给他打一样。戚少商知道顾惜朝的剑路正如顾惜朝了解戚少商的剑招。几时顾惜朝竟也有了这种不要命的打法?
车轮辚辚——
一辆马车自巷口驶了进来,宝马雕鞍,极尽奢华。马车尚在巷口,罗睡觉的眼睛便睁开了。由任怨亲自掌辔的车,车上坐的是谁自不难猜。
果然,车在当街停了下来,车帘开处下来一位白衣的贵介王侯。
方应看怎么也会来?
这场决斗关他什么事?
“大家继续,我只是来看看,随便看看。”甫一下车,方应看便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他笑得好像他真的便只是来看戏一样。
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罗睡觉眼睛也不敢再闭上了。只有戚少商在时,他敢。方应看来时他却不敢。戚少商虽然是个土匪,但也是个君子,而方应看却不同,连自己手下都可以陷害的方应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这时候闭上了眼睛,形同把自己的性命交予敌手。罗睡觉不但不睡觉了,相反,他的一双大眼睛瞪得更大,直往方应看看去。
方应看却袖住手,看屋檐上的激斗,他看的很仔细很得意,偶尔发出激赏之声。
他的神情好似便只是来看戏。
看戏?
堂堂京华何处没有戏看,他方小候何必跨了半个城,单单来看这一出?
一拳击实,顾惜朝的嘴角已见血迹,脸色苍白,眉宇间的冰霜仿佛更凌厉上几分。还带着那么一点怨,恨。
戚少商的左肩也带了彩,凄艳的血花开在他的白衣上。
抹去嘴角的血痕,顾惜朝目光一凛,手中的剑便又展开了攻势。戚少商手一翻便迎了上去。剑光交错,剑刃接实,顾惜朝便觉得一阵气血翻涌,丹田中如万蚁啃噬。微一咬牙,他手中的剑却很快更密更狠。
戚少商的一字剑法却越打越慢,越打越稳。
一如涛生云灭
一如日月山河
涛生云灭终有尽时,日月山河却亘古恒在。
不知过了几十招,顾惜朝虎口一麻,无名剑脱手而去。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青锋已向他直劈而下。
这一剑,刺了,戚少商也许会后悔。
不刺,他可能会更后悔。
霜刃已入骨——
血涌出来,弥漫了青锋的沟沟壑壑。
寒
冷
顾惜朝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在戚少商看来很奇怪的笑容。
如疏花淡月,如幽谷空回。
戚少商心一动,有一点泫然,手中的剑因之缓了一缓。
空中突然有红色的光芒闪过。方应看飞身而起,右手紧执左手,左掌中、食、无名三指并伸,左手通体血红,哧的一声,红芒如赭,破指而出,中分三路,三缕血线直取戚少商。
连任怨都没想到方小候爷会突然出手。
方应看不是只是来看戏的么,他方才也不是看的似乎也很有趣么。
他没有出手的理由,出手的立场,可是他已经出手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是螳螂,谁是蝉,谁又是黄雀?
戚少商立刻拔剑,击上方应看的血河神指。剑拔,血飞,血箭击得剑身一震,一震之下血箭便合作一股,拐了个弯往顾惜朝而去,也许是因为强弩之末,只是在顾惜朝身上挨了一下,那道红光便消失了。消失的比来时还要突然。
戚少商还剑于鞘,立刻就走,他走得如此匆忙,甚至没有回头再看。
不回头,他是不愿,还是不敢?
顾惜朝已中剑。
他滑落在如黛青瓦上,双目紧闭,青丝委了一地,似乎已经爬不起来了。
挨了戚少商那样一剑任谁都不会好过。
方应看似乎对那落空的一指很是得意,见戚少商走,他也不再出手拦。落回原地,他负手而立,笑得开心。
戚少商一走,风雨楼的人便也撤了。
任怨很想知道方小候爷为什么突然出手,为什么突然又不出手。但纵然好奇的要命,任怨却不敢问。方应看竟然向他看了过来,任怨有点惊,受宠若惊。
“游戏太早结束就没意思了。”方小候爷竟然在解释,而且在对他解释,任怨更惊了。
相府中——
“你看清了他们确实是在交手?”
罗睡觉点头。
“下死手?”蔡京又追问了一句。
罗睡觉放下手中的杯子,笑道:“相爷怀疑罗某的眼睛?”
“方应看为什么会插手?”
“方小候说:他接到密报说戚少商会在苦水街伏杀顾惜朝,他便来了。他还说:同是为相爷卖命的人,他不忍见顾惜朝被杀,所以出手。”
这是方小候的解释,口头上的解释。
哦?几时方小候也会对别人的事如此上心,对别人的命如此关心?他的解释蔡京一句也不信,但他只哦了一声,他在想另一件事。
“依你看,如果方应看不出手顾惜朝会怎样?”蔡京又问。
“会死。”罗睡觉道,他又加了一句:“死在戚少商剑下。”
“看来顾惜朝确实是真心投靠于我。”蔡京点头道,他也有那么一点满意。
蔡京是个惜才之人,但对他来说,能为他所用的人才才值得珍惜。不能为他所用的,那便不是人才,那是祸患,他要除之而后快。
顾惜朝通过了他的考验,他很满意。
但他似乎没想到,如果方应看不阻上一阻,顾惜朝便是死了。
死人便是死人,再忠心的死人也是死人,死人又有什么用?
夜凉如水。
风清如水。
一灯如水。
眼睛都红了的蔡襄大小姐终于也回了房,斗室中便静了下来。
顾惜朝斜倚在床上,只披一件浅黄中衣,从敞开的襟口可以见到白布包裹的伤口。剑伤,当胸而过。
伤可见骨,可见这一剑的决绝。
但他总算是活下来了。
只要人不死。再深的伤口终会结疤,愈合,最后能留下的便是一弯红痕。
这是看得到的伤,而看不到的呢?
这寒冷的一剑嵌入的是顾惜朝的骨,冷的却是他的心。他的指自伤口上抚过,叹了一口气。
他杀人,他作恶,一次又一次探的便是戚少商的底线。
他想看戚少商为他伤心,为他痛苦,为他挣扎,最后却不得不一次次放了他。顾惜朝知道他在玩火,随时赌的便是他的命,但他不在乎。唯有如此,他才可以确认戚少商心中亦有他顾惜朝。他的存在可以让戚少商忘却他的红颜,他的兄弟。
一次又一次。
他要的便是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如让人满头烟霞的炮打灯,使他沉醉。
但这刻骨的一剑便是戚少商的底线了。
底线,触及,如此的轻易。
飞蛾的翼剥落在灯下,暗夜的毒郁在他的眼中。
怨!
小甜水巷,杏花楼。
戚少商站在窗外。
月色如水
琴声如水
灯下有美人,美人如玉。
一曲罢,李师师抬头便见戚少商立于月下。独立的身影,更见孤傲,她的唇边飞上一抹笑。一曲湘江水云自她的指下流出,却有几分暖意。
人人都道,这风雨楼的楼主是她的入幕之宾。惟有他们二人知他们之间不过是发乎情,止乎礼。
戚少商每每以上乘的轻功在这京华的春夜里,踏月而来,所做的不过是听她弹一支曲,喝她做的一碗羹汤。又或者为她画眉,直画的眉如远山;看她浇花,直浇得人比花姣。
戚少商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温香在手,软玉在怀时,他也曾想要过,每次却是李师师拒了他,婉拒。
李师师是个青楼女子,有情无情均可暂交颈的青楼女子。她可以给昏君豪绅,文人墨客的,单单于戚少商这边,她却拒了。
她拒,戚少商也便不再强求,以他戚少商,愿意共他一席一枕的女子太多太多,他要的原也不过是在暗夜中那一点昏黄的温暖。就如今夜,他来,却不进屋。
戚少商甚至就在苔滑露重的青瓦上躺了下来。
月明中天,清辉如霜。
戚少商连眼睛都已经闭上了,他的思绪已经回到了日间的那一战,那一剑,那一笑。那一笑是苍白的,比他的剑光还要白,还要冷,白的他握剑的手也开始冷。
那一剑的结果他没有去看。
剑已刺出,看与不看又有什么不同?
如果顾惜朝死了,他会很难过。
如果没死呢,他是不是该回去补上一剑?
春风过尽便是清明。多日未见的太阳也难得露了露面。
“你终于醒了。”看着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顾惜朝将最后一枚金针也收到手中。
“我还没死么?”杨无邪似乎对自己还活着也有点意外。
顾惜朝将金针放进袋中,在椅子上坐下,冷道:“你很想死么?想死早说,省得浪费我的针。”
杨无邪笑了一笑,“你今天的火气很大啊。”
顾惜朝又是一声冷笑道:“今天?你和我很熟么?”
杨无邪何等样的人,看顾惜朝的神色便不难猜出,只怕又是自家楼主得罪了他。
“谁得罪了你?戚少商么?”,昏睡多日,杨无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僵了,坐起了一点,斜倚在床上。
顾惜朝冷冷一钩嘴角道:“岂敢,凭顾某这点能耐,还不敢劳戚大侠来得罪。”
杨无邪无奈得叹了一口气,岔开话题:“这是哪里?我昏迷了多久了?”
“这是神候府的一处偏院,你昏迷有七八天了吧,醒了就快回去吧,要不风雨楼的地盘要给人拆光了。”
“我不是已将印信的下落告诉你了么?”杨无邪问。
“没错” 顾惜朝点点头道,那直指逆水寒的剑字已早由杨无邪明明白白得写在他掌中。
“你没告诉戚少商?” 杨无邪奇道。
顾惜朝笑笑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就喜欢看他倒霉的样子。”
这个顾惜朝,杨无邪摇摇头,只怕自家楼主的日子不好过了,他暗自笑了一笑,心下竟也有几分期待。
“还有,别告诉你家楼主是我救的你。”站起身,顾惜朝交待道。
“你一边怨他误会你,一边又让他误会你?”杨无邪不解。
顾惜朝冷冷哼了一声道,“我高兴。”
多日未见的阳光也照在了绿瓦红墙上。春方至,上苑中花也开得有一茬没一茬的。
徽宗赵佶立在晨光中,他听刘妃弹了一段琴,本应如流水一般的宫商角徽羽之音却像在他心上磨,他摆了摆手,皱了眉,道:“你的琴技退步了。”
刘妃便白了脸,抱琴告退。
今晨起来赵佶就有些心神不宁,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立在北国朔风中,看一雁南去,他的眼中竟有羡有怨。一梦及此,他便醒了,辗转难眠,捱到天明。
刘妃退下,赵佶便打谱,直打得他心绪更乱。便弃了谱,去填词,又填了半阙词,心头的那团火却越烧越旺。把那半阙词揉了,就着那笔在浓墨中沾饱,落在纸上,挥作:□□二字。写罢,凝神一看,这墨迹淋漓的二字竟隐隐有风雷之气,赵佶也有几分得意。徽宗素喜工笔,所写之瘦金体也讲求工整清丽,此番所写二字却大异往日。写罢,赵佶将笔一掷,心中烦恶已去大半。命人将此幅字裱了,悬于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