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应看下了楼,早有一辆等候已久的车子驶了过来,他便上了车。
方应看是个知道享受的人,他的车子相当得舒服。
香车宝马轻裘软枕
千年好的月华照着古城的青石长街。
月寒如霜
霜冷千年
任怨握着鞭,辚辚的马车便在这青石长街上不紧不忙得跑着,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的响。
一弯青色围墙的府邸,几座不起眼的青色砖楼在夜色中闲然卧着,不张扬却隐隐有气吞天下之势。
——名动天下的神候府。
“停一下”,车内,方应看突然说了一声。
前行的马车便缓了下来。
夜已深。
霜冷的长街上寂无人声。
暗云如海潮般翻卷着掩过中天的月,明月却稳如大海中的礁石,涛生云灭间,却仍有那样皎洁的月华透了出来。
方应看也不再说话,他就这么坐在车内,出神看着,一任月的影在他脸上明灭。
夜空下,小楼的方向,灯火已熄。
就在任怨以为方小候爷已经石化的时候。
方应看却突然动了,他漂亮的手抬起,摇摇微指,低垂的车帘便在指力的带动下无风自开,如灌了气的帆。
他端坐车中,脸上露出方应看招牌式的微笑,然后对着街角的暗处道:“你还是来了” 。
街角处传来一声轻笑,说不出的冷意。
“方小候爷不是一直在等我来找你么?”
青色的袍袖翻飞,微扬的眉眼带着笑意,冷冽的杀气却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
那月下缓缓走来的人竟是
——顾惜朝
方应看笑容不改:“顾兄的伤恢复得不错啊。”
顾惜朝微一挑眉应道:“顾某似乎应该先感谢一下方兄的救命之恩啊。”
方应看微一摆手,道:“好说,好说,救顾兄是方某为所当为。”
“好一个为所当为,”顾惜朝冷冷一哼道:“所以顾某特地过来向方小候爷聊致感激之情,并且听听方小候爷示下。”
方应看笑道:“岂敢岂敢,方某不过是举手——之劳,何来示下之说。”
他说至举手二字时眼中光芒微动,顾惜朝亦同时发出一声冷笑。
原来当日,从戚少商剑下救下顾惜朝时,方应看在他身上便已留下了那一带着山字经的血河神指。
山字经,画龙画虎,端看画者意。
顾惜朝不知道方应看想画的是什么。
其实这也不奇怪
因为此刻方应看也不知道自己想画的是什么。
顾惜朝不喜欢受人威胁,他的性子一向剑走偏锋,必要时不惜鱼死网破。
方应看也不喜欢威胁人,他更喜欢的是收买,他一向觉得人皆有欲,收买远比威胁要好用得多。
顾惜朝亦有欲,但像顾惜朝这样的人,他的欲能否成为收买他的筹码,方应看却一点把握都没有,因此他选择了威胁。
方应看很明白他的威胁似乎也用错了地方。
但他不在意,他甚至享受这种威胁人的感觉。
此刻——
两人笑得心知肚明,各怀鬼胎。
方应看便似全不知自己举的那一手已是将顾惜朝的命握在他手里。
顾惜朝亦似全不知方应看在他身上举的那一手原是能要他命的。
方应看接道:“方某只是和顾兄有事相商。”
他看了眼车前的任怨道:“便在此处?”
方应看道:“不妨,小任是自己人。”
顾惜朝讽道:“方小候爷对手下的人倒是信任的很啊。”
方应看却笑,他难得的起了一点玩笑之心,道:“比之戚楼主对顾兄的信任如何?”
方应看说的轻松,顾惜朝心中却闪过一丝不快,甚至他都不曾明白这样的不快从何而来,便已是冷声道“如果方小候爷能用的心腹便只是像这样的人,那么中原逐鹿之说还是不必再提了吧。”他的话中带上一点锋芒,“这一点你比不上戚少商,甚至比蔡京都有不如。”
任怨的脸色已变,投向顾惜朝的眼中更是怨毒。
方应看却不怒不恼,他眼光微转落在顾惜朝脸上,满是凝重,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凛道:“方某谢过顾兄。”
顾惜朝冷讽的眼中也带上一丝敬重,叹道:“方小候爷果非常人,惜朝佩服。”
方应看坦言道:“方某虽感谢顾兄,却只怕日后更容不得顾兄了。”
顾惜朝微扬首望天,凉凉一笑道:“日后的事谁又计较得了那么许多,何况惜朝这条命只怕天也不愿收。”
方应看笑道:“但方某现在还有求于顾兄。”
“哦?顾某何德何能,方兄真是太客气了。”顾惜朝淡淡得道。
方应看却很有礼貌得回道:“此去金国,路遥多风雨,顾兄一路珍重,方某只希望顾兄能帮方某做到搅局二字。”
“如此简单?”
“便是如此。”
顾惜朝失笑:“天底下,顾某最喜的便是搅局,若只是为此,方兄何必在顾某身上下那带着山字经一指禁制?”
方应看目中也带上一点笑:“能在顾兄身上留下那一指的机会毕竟不多,方某只是不想浪费了。”
顾惜朝嘴角微钩,冷冷撇了他一眼。
名利圈
某一处酒楼
京城中有很多这样的酒楼
热闹,带一点肮脏
像拥挤的鱼市场
这样的地方也是天底下最多八卦消息的汇集地
无数的消息便像鱼一样从这样的地方游向不知名的各处
或真或假
或纯粹八卦或别有用心
今天从这样的地方也有消息流出
“你知道么,皇上派使者去和金人议和,带去的礼物竟是黄河以北各郡的地形图。”
“皇上要割让这些地方?”
“这怎么可能,割让了这些地方,等于把汴京直接曝露在金人眼皮底下了。那是京城啊,他疯了不成?”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皇上早就有意迁都到南边去,顺便就把这边给送出去了。”
“他奶奶的,这小子就不顾咱们的死活了。”
……
这是谣言
只是民心向背非一日之事,连年的生辰纲花石纲各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侍候完官家又要给金人辽人纳供,再加之几次黄河改道,天灾人祸,老百姓们早就憋着一肚子鸟气。
民怨正如锅里已经开始冒热气的水
谣言却像往本来已经有相当温度的灶里加了一把柴
——水开了
公元1123年的春天,金兵的铁蹄已下了燕京,辽天祚帝弃都而逃。宋军在联金攻辽的这一战中完全暴露了自己的外强中干。金军势如破竹,而宋朝的北征军屡为北辽所败,不能应夹攻之约,直到金军入燕,还不见宋朝一兵一卒到达。可以说大宋的脸都被这些人给丢光了。
有肥羊若此,金人自是磨刀霍霍。
宋徽宗此时却派使议和,一时间汴京流言四起,一夕之内广袤的黄河流域以北便有数股义军揭竿而起,无一例外打得俱是诛奸臣,清君侧的旗号。
历史惊人的相似,诛奸臣,清君侧,只怕到头来往往是连君一起诛,一起清。
天青淡,云如钩。
神候府 小楼
斜阳正好
诸葛小花上了小楼,他会上到此间一般来说都是
——有事。
议事
无情道:“世叔也听说了名利圈的流言。”
诸葛小花道:“流言有时也是看不见的利器,伤人于无形。”
无情道:“流言倒不可怕,可怕的是流言之后的居心。”
诸葛小花道:“这样的流言对皇上不利,对金人也没什么好处。”
无情冷笑道:“是他。”
诸葛小花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黄河以北的义军一夜之间起得如此之快,确实不同寻常。”
无情道:“方小候爷这步棋倒是妙,此刻就算方大侠入京,他也可以推说援助义军本是侠义之举。”
他在赞着,冷峭的语气更像在讽。
诸葛小花道:“掌握了这些义军,他进可以讨昏君奸臣,退可以抗击金兵,一旦时机成熟再来个陈桥兵变亦无不可。”
无情却冷道:“这样的昏君确实该讨。”
诸葛小花叹道:“崖余你的性子还是如此偏激。”
无情冷冷一笑,他的眼因这一抹冷笑,更如刀锋般冷锐。
“我已经让游夏和略商赶去太原府,有他们前去,应该可以缓一缓当地的义军,若能将他们导入正轨那便多了一支抗金的力量,是最好不过了。”诸葛小花望着窗外漫卷的浮云微叹道,“相较这些地方的明刀真枪,这京城的战却要难打得多。今日皇上又下旨让我继续思过。”
无情突然说了一句:“归云山的桃花要开了吧。”
他似乎说得没头没脑,诸葛小花却很快接道:“忘尘老友的新茶也该采了。”
翌日一早,诸葛神候的车骑便出了汴京,一路向南,自贬归云山,赏桃花兼带思过。
辰时,无情入了宫禀明徽宗,诸葛小花上归云山思过去了。
臣受皇恩多年,一向对皇上心存感激,决不敢有丝毫不忠不敬之心。想是这些年年老体弱,有思虑不周全的地方,惹了皇上不高兴。蒙皇上厚爱,不曾责罚,诸葛当静心思过。臣以此表诚惶诚恐拜别圣上,期待来日能重仰天恩,为皇上效力。
这是无情向徽宗转呈的诸葛小花的话。
这样的话写在一纸奏疏上。
至于诸葛小花写的时候是不是这么想的,是不是这个意思,便不得而知了。
徽宗都有些过意不去了,他对无情道,请成爱卿转告诸葛先生无须太过自责了,朕素知神候的一片忠心,国家正在用人之际,日后还需各位卿家不计前嫌,为朕分忧。
最失望的是蔡京。
他本来已经准备好了一箩筐暗青子,要让神候府彻彻底底得完蛋。
诸葛小花这一走,他的攻势便像一记拳头打在棉花上,连个响声都没有。
一径红色的宫墙,层层金璧重檐,飞起一片富丽奢华的宫殿。雕梁画柱的水榭,曲折的回廊,带着几分微凉的水色。袅袅丝竹之音隔水而来,夜宴已近尾声,曲将终,人未散。
方应看微眯着眼看着水榭畔的那抹身影,影清如烟,如水。他的笑容绝对可以用不怀好意来形容,无情剑眉微挑,不避不躲,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唇边露出一抹冷笑。觉察到他的目光,方应看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对着那白衣的人影遥一举杯。
徽宗今晚的心情很好。
最近他难得的有心情如此好的时候。
但有人偏偏要和他的好心情作对。
场中的舞已经尽了,红衣的舞娘走上前向徽宗作揖致礼,含羞带怯,如一朵带露的春花。
徽宗看得满意,自然笑得开心。
他叫人打赏。
那女子水袖微垂,愈趋愈前。
“在此处便可以了。”在旁的侍卫阻止了她。
红衣女子猛一抬头,眼中的光芒如火般燃烧,她皓腕微动间,劈面的一掌便将那名侍卫拍飞了。
徽宗吃了一惊,话便停在了半途。再看那名女子时,却见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几把刀。
汪汪如水的寒刃泛着诡异的光。
有刺客!
宫廷夜宴,天子跟前,赴宴的众人皆是无兵器在手,他们的兵器在进宫门时便已解下了。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无情便是这个例外。徽宗特许四大名捕在御前携带兵器,当然这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全。
无情的暗器便直袭刺客的背心。
刺客的轻功不俗,她若要躲,应是能躲。但她一躲,手中的飞刀必然就偏了。
她不躲,她是来杀赵佶的,拼了命也要杀!
无情的暗器正中她的后背。
几乎同时,那女子手中的飞刀已脱手而出,三柄飞刀排成品字形,向中间的徽宗直射而去。飞刀甫一出手,那女子便飞身而起,一掌欲向徽宗当头劈落。
无情正待再发暗器击落那几把飞刀,却见方应看和顾惜朝突然同时动了。
徽宗的两侧
方应看在左,顾惜朝在右。
他们已经出手
——联手
只是他们联手
是要杀刺客?
还是要杀徽宗?
连无情都不能确定。
人生充满惊奇,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一瞬之间,一青一白的两个人影已经动了。
两人同时掠起,方应看的血河神指削偏了向徽宗激射而来的飞刀,顾惜朝微一伸手便抄住了其中一把下坠飞刀的刀柄,指风微动间,寒光一闪,飞刀便已迫上了刺客的胸口,直没了柄。
一把飞刀夺得一声钉在徽宗身前的案几上,刀柄兀自嗡嗡作响。徽宗吓得脸上一下子惨白起来。
那女子身在半空中,招势已用老,避无可避。红光乍现,一闪之间,血河神指便已招呼到了她的身上,血箭从她迸裂的身体里喷射了出来,溅洒于地,开出朵朵血色红梅。
女子的身影如断了线的风筝飘落了下来。
她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时机一失,机会便不再是她的了。
杀手如果杀不了人的时候,杀的只能是自己。
伤重如她,她现在能做的便是等死,她也正在死去。
——只是她不甘心。
强提一口真气,回头看向无情,那女子问:“你便是四大名捕之一?”
无情道:“我是无情。”
“很好,”那女子的眼中可以喷出火来,往无情身上唾了一口,接道:“好一条昏君的走狗!”
她的伤很重,这带血的一口唾沫用尽了她最后的气力,血溅上了无情白衣的袖。无情叹息了一声,看向她的那双眼平静如水,竟是一点情绪也无。
没有怒火,也没有怜悯。
淡,冷。
尸体已经被抬走了,地上的血色因几桶水的冲洗渐渐淡了。
已是曲终人散的时候。
“夜已深,不如让在下送成兄回去吧。”方应看的手扶上无情轮椅的椅背,笑得殷勤。
无情淡淡得道:“多谢,不必!”
徽宗因突如其来的惊吓扰乱的心境也渐渐平复了,他的兴致又高了一点。
夜凉如水,灯青如水,如此温柔。在他眼中,这世间便又是一个太平盛事。
寞寞宫灯畔那如画般的两个人吸引了他的目光。
徽宗当皇帝虽不怎样,欣赏美人的眼光却从来没有错过。
他问道:“方爱卿,成爱卿因何事争执?”
方应看禀道:“禀皇上,夜已深,成兄身体欠安,微臣和成兄相交一场,感情深厚,微臣想送成兄回府。”他一笑接道,“但成兄似乎太客气了。”
客气?无情看向方应看笑得张狂的那张脸,对那张脸皮的厚度,心下倒也有几分佩服。
徽宗嘉许得点点头,道:“难得方爱卿有这片心,成爱卿就不必推辞了。”
是了,这才是他爱看的臣子和臣子间和睦相处的太平盛景。
所谓刺客不过是一段无聊的插曲罢了。
“无情好友我们可以走了。”方应看的手扶上无情轮椅的椅背,柔声道。
“好友?我怎么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是朋友了?”无情冷声道。
方应看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