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出了宫门,过了苦痛巷,蓝衫正街,弯过鱼市子胡同,神候府便就在不远的前方了。
千年的古城
月光如流水一般照着青砖的古道
两个身着白衣的人
一站一坐
无情是能将白衣穿出出尘气质的人
方应看却能将那皎皎的白也染上黑暗的气息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月夜无雪
春城的夜却有柳絮翩飞如雪
推轮椅就有这点好处,无情的每一分僵硬每一分抗拒每一分不甘都逃不过方应看手上的感觉。他坏心眼得欣赏着他的不甘,他甚至偶尔改变一下前行的速度换来无情的一眼冷瞪。虽然那双清冷的眸子还是那样淡定,但扶手处的微微颤动已经将无情的感觉明明白白得传给了他。
方应看很是得意。
如此嚣张的得意,让无情忍无可忍。
一枚离魂镖自他的袖中滑落,在他的指尖徘徊,引而不发。
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方应看痞痞一笑道:“皇上若是知道了方某因送成兄回府,却不慎撞上了成兄的暗器,身受重伤,不知道会怎么想的。”
“那么只有请方小候爷慎之又慎了。如果方小候爷偏偏要如此热衷于此种不慎,那么在下的不慎失手,也在情理之中。”
无情剑眉微挑,眼寒如月。
——冷月
月色温柔,惹人犯罪。
方应看的手心有一点发热,他微伏下身。
觉察到可以名之为危险的气息,无情的脸色微白,狠狠得瞪上方应看。
“为什么就会有白发了?”方应看的手轻掠起无情鬓边的发,挑起一根银丝,他的声音有几分不同于往日的喑哑低沉。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认真到晦暗忧伤的眼神,让无情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样的恍惚转瞬便被因失控而起的愤怒所取代了。
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甚至很讨厌这样的感觉。
他冷,他傲
冷傲便是他的外壳。
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外壳,这样的外壳要剥去,必然是连着皮,带着血,痛不可当。
他拒绝!
扶在轮椅上的那只手的指尖已隐隐发白,无情挺直的背却愈加傲然。
对这样的无情,方应看也有几分不忍。
他的手停在距离无情苍白清冷的脸犹有半寸的位置,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却带着令人惊心的艳,水色的唇倔强得抿着。
看着那唇,方应看忆起曾经轻轻触碰过的感觉。
那种滋味比雪略清,比梅略淡。
让人念念难忘。
天下的路真要走起来都是很短的。
“已经到了。”无情无情的提醒打断了方应看的绮思。
看了看神候府的大门,方应看微叹了口气,他眼中的光芒暗了暗,转身离去。
他边走边吟。
他吟的是诗。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
沉吟至今
他的声音自长街的尽头传来,震起轻盈的柳絮。
夜色中——
风起,
絮落。
眼中飘过纷飞的柳絮,些微异样的感觉漫过无情的心头,那种感觉过于陌生,被主人选择忽视了,他的嘴边露出一抹冷笑,目光微寒,朝着洞开神候府大门,转动轮椅,滑了进去。
金风细雨楼的风雨楼
戚少商今天又一次坐立难安。
暮色中的风雨楼
戚少商坐在太师椅上。
但凡一个议事厅里都会有这么几张椅子,越是有威仪的地方这样的椅子越奢华,越是有威仪的地方这样的椅子也越少。
天下最有威仪的地方莫过于皇宫大殿,这样的椅子甚至更是少到独一无二。
这样的椅子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坐的,惟其稀少方显出它的珍贵,惟其珍贵才有更多人想去坐上一坐。
甚至不惜丢掉性命,自己的或者别人的,只为那想飞之心,俯视的风光。
其实,这样的椅子坐起来不见得有多么舒服,甚至不如拿把蒲扇端把小方凳坐在瓜架下来得舒服,然而要明白这个道理只有等坐上了这样的椅子之后。
此刻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戚少商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曾经的楼主苏梦枕当然也很明白的。
只是人一旦坐上了这样的椅子,再想换把椅子坐坐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戚少商坐得不安稳,光想想有多少人想把他从这张椅子上推下去,就不可能安稳。戚少商并不是舍不得这样的位置,只不过功成身退和由别人推下去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戚少商想起那曾经坐在这张椅上的人。
红袖温柔,梦枕乾坤的苏梦枕。
绯红的暮色映在戚少商白色的袖襟上,一如的红袖刀扬起时的光。那样温柔的光没有灼痛他的眼,却使他的心泛起一丝微凉,他微偏了眼去看窗外的景致,坐在这把椅子上当然可以看见风雨楼最好的风景,从半敞开着的窗口看下去,那棵伤树就在眼皮底下,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这棵树却还在那里,栉雨沐风。在白愁飞手上,这棵伤树曾经被伐过,只不过几经风雨人事全非,不知何时,这棵伤树却于断处再萌新枝。
夕阳无语,倦树无心,天边浮云漫卷。
戚少商和苏梦枕不熟,不只不熟,甚至连见都没见过,苏梦枕于他一如传说中的人物。戚少商一向对江湖传说中的人物并不感冒,尤其当他少年成名,也成为江湖无聊的传说后,更是如此。而此刻戚少商看着夕阳,遥想着那病到如鬼火般仍让人觉得凌厉的苏梦枕,却心生好男儿理当如是,方不枉此生的感叹,春暮微凉的风拂在他的面上,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如饮醇酒在喉,心神意驰间,微觉陶然,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突然很想好好喝一杯。
与此同时,杨无邪的目光也离开了手中的卷宗, “戚楼主。”
戚少商的眼光落在杨无邪脸上,他在听。戚少商一向认为一个好的领袖要善于发令更要善于倾听,倾听有的时候比发令更加重要。
杨无邪却不说话了,他在思考,或者说在组织,组织话怎么说。
需要杨无邪组织话怎么说的时候不多,而需要组织的话当然是重要的话。当然杨无邪一向不说不重要的话。
戚少商的神情也有几分凝重:“杨先生?”
杨无邪却突然说了一句似乎很不重要的话:“戚楼主这张椅子坐得还舒服么?”
能如此直截了当得问老板尊臀下的位置坐得还舒服否的,只怕也只有杨无邪了。
杨无邪已经回来了,他是由无情“送”回来的,无情甚至对当日杨无邪的“失踪”作了解释。
“我的这位朋友脾气古怪,惟如此他才肯出手救人,请戚楼主见谅。”
无情的解释一向很有效,更何况武林中人脾气古怪原本也可以作为行为乖张的借口,戚少商实在没有理由不见谅。
无情还说了一句,“至于在下未事先照会,便私用风雨楼的秘道一事尚请戚楼主原谅则个。”
虽然无情嘴上说着抱歉,眼里却连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有那么一抹笑意。
无情的笑一向如他的人一样,很冷。只是这次他的笑好像却比冷多了一点别的东西。
这样的笑其实也很平常,只不过——
铁手见了这样的笑,一般会反思一下自己最近的日程安排衣食住行。
追命见了这样的笑,一般会考虑一下自己脚底抹油的可能性。
冷血见了这样的笑,一般会去梭寻一下方圆百里之内有无有碍观瞻的不明物体。
诸葛小花见了这样的笑,一般会去起个卦占一占今日的煞神不利何方。
可惜,戚少商似乎还不够了解无情,所以他还很诚心的说了一句:“成兄愿意救助杨先生,戚某感激还来不及,如何还会见怪。”
只说了一句,杨无邪又停了下来,他看向戚少商。
杨无邪问得似乎很随意,戚少商却思索的很认真,他坐在夕阳的光影里,脸上似有很深的倦意,揉合着沧桑的倦意如秋天沉静下来的湖泊。戚少商和苏梦枕不同,苏梦枕的倦意却是明明白白的,他可以将倦意也焠炼得很纯粹很犀利。这样的倦意,如红袖刀幽幽的光让人惊心动魄般得惊艳。带着如此倦意的苏梦枕,哪怕病得伤得只剩下一条腿了,仍无人敢轻视,连白愁飞也不敢。
当日白愁飞费尽心力,到头来坐在这张椅子上的却是毫不相干的戚少商,人人都道戚少商拣了个大便宜。杨无邪却知道戚少商其实却是大大得吃了个亏。
守业原比创业更难。更何况没有人能代替得了苏梦枕,就连戚少商也不能。
就算戚少商做得再好,也难免有人会想会比会回忆。
有的时候在处理楼中事务时,连戚少商都会想如果是苏梦枕在,他会怎么做,不止一次。
——这是守业者的悲哀
戚少商不喜欢守业,他喜欢创业,就像他当日离开小雷门开创了连云山寨的基业一样。
不喜欢,此刻他却身在风雨楼,坐着曾经属于别人的椅子,也许这就是人生。
此刻,杨无邪在问戚少商他的椅子舒不舒服。
戚少商苦笑一下。
舒服,怎么可能不舒服?京城第一楼龙头大哥的椅子怎么可能不舒服?
如果有一天一觉醒来,你发现自己成了京城第一帮派的大哥。
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十足真金的位置就这么从天上掉在你的眼前。
金风细雨楼的楼主顺便买一送一捎带一个象鼻塔的塔主。
你会做什么?是去烧柱高香,还是去买口棺材?
戚少商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也从不否认他自己的野心,他喜欢站在光亮的地方,他喜欢受人敬重,当然他也有这个能力。
儿当成名酒须醉,野心对男人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甚至有野心还能使男人更有魅力。
不少有才的人为野心付出了很多,却折翼于登顶的中途,如顾惜朝如白愁飞。
如此说来,戚少商运气倒是好得简直令人发指。
只是在这样的位置上要想坐得稳坐得久,光有运气是远远不够的。
眼下,戚少商就碰到了光靠运气解决不了的事。
运气虽然能解决很多问题,但运气不能当饭吃。
一文钱急死英雄汉,大侠也是要吃饭的,更何况如果当大侠的手下还有一堆要吃饭的大侠,就不能说钱是一个不重要的问题。
金风细雨楼虽有一个金字但却不会下金蛋。
戚少商遭遇了上任以来最大的一个难题——经济危机。
戚少商骤然抬头,沉声问道:“杨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当年,苏楼主是如何赚钱的?”
荒草湮没的官道上奔来了几骑快马,快马上坐着的几名大汉腰畔都悬着或长或短的兵刃,一看便是练家子。快马之后是几辆马拉的车子,车子似乎装满了缧重,车轮过处在草上留下深深的两道痕。
暮春的阳光虽然没有夏日的烈阳毒辣,但如果在大太阳底下不间歇得赶了三个多时辰的路还是会觉得口渴难耐的。
殿后的一名汉子勒住马,向着其中一辆垂着褐色幕帘的马车拱手道:“大人,前面有间茶社让兄弟们歇会脚喝口水吧。”
马车里的人应了一声,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挑开车帘。
夕阳下,一面写着茶字的旗挑在依山势而建的茅舍外,茅草堆就的屋檐下因陋就简歪歪斜斜搭着几张桌子。
车内的手微微晃了晃,车帘很快就重新又垂了下来。
这不是镖队,镖队有行镖的旗。
也不是商队,商队没有这样训练有素的保镖。
更不是官府家眷,官府家眷赶路没有这么急的。
“第一队下马饮水歇息,第二队打水上路,第三队戒备。”
命令有条不紊的发出。
听了令
第一队六骑上的人下了马,动作整齐划一。
第二队六骑上的人解下腰畔的水袋交给第一队。
第三队六骑上的人却握紧腰间的兵刃防备着突然的变故。
茶社的老板端着一碗茶水迎了上来,第三队拖后一骑上的汉子拦住了他。
茶社的老板就叫茶社的老板,这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一个茶社老板,也是江湖上唯一的一个茶社老板。
茶社老板做很多生意,和人命有关的生意。
当然茶社也卖茶,只是他的茶不是每个人都有命喝的。
此刻,茶社老板堆上满脸的笑道:“各位官爷辛苦了,都来喝杯茶吧。”
马车的帘子再度掀开了,马车内坐着一名青衣的书生。
青衣带风,近脖处一圈白色的毛领衬得他的气质更纯粹更干净。
他应该坐在有一畦荷花三秋桂子四面敞轩的水榭书斋之中。
他实在不应该坐在这荒郊野外的马车上。
茶社老板也觉得很惋惜,他叹了一口气。
他在这儿开张,做着杀人剪径的买卖。手下向无活口,当然这个书生也不会是例外,也不可能是例外,他却觉得惋惜。
“让他过来。”很好听的声音却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茶社老板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他趋近了马车,这样的距离是找死的距离。
他仿佛已经看到汩汩的鲜血顺着书生的白色毛领滑了下来,那样的血会让他觉得有点兴奋。
“你的茶很好,你的刀更好。”
茶社老板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泛起。
他的刀已在手,他信任他的刀远胜过信任他自己的人。
他的刀曾经搏杀过很多武功比他更高,手段比他更毒的人。
他的刀短,敢用短刀的人多少都有两把刷子。
他拔刀,揉身而上。
然而他手中的武器尚未及施展,便觉一团白得像雪一样的银光呼啸而至,接着眼前一黑,在落入黑暗之前,他看见一片青色的袍袖一闪而过。
粗大的瓷碗摔落于地,在地上翻了个,发出空空的声音。
“禀大人,这里的水有毒。”先前入茶社查探的六骑出来了,抱拳禀道。
顾惜朝微微一震道:“上马,到前面的洛水河畔再饮马歇脚。”
昔日澄清的洛水河已经变成了死水
能死人的水
死的不仅是人,还有鱼
一条条鱼翻着雪白色的肚皮浮在水面上
粼粼的河水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波光
顾惜朝向北望去
北面是密密的丛林,一天中最后的阳光自林梢间洒了下来。
丛林的尽头便是市镇
思恩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