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琵琶声咽,何人清歌?一曲《乌夜啼》,几分凄婉,几分哀怨,几多悲凉,几多愁苦?
古城西风,长安秋暮。燕三驾着一辆破旧马车,老马无力,缓驶而过。他偶一抬头,似被歌声所动,满目苍痍,无限感慨,又似茫然未闻歌声,遥望浮云,独自惆怅。
燕三一路无语,马车驶入车行。他交了马车,出了马行,卖了一坛烈酒,转入一条陋巷。
巷深曲折,两旁矮屋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屋顶茅草随风而起,跌入檐下水沟。水沟污水如墨,伴随小巷蜿蜒而行,发出阵阵恶臭,令人作呕。沟边稀疏野草,久经风霜,更显衰黄。
燕三踽踽而行,脚上麻鞋沾满脏土,茫然未觉,深巷一阵犬吠,亦没惊醒他飘飞的思绪。“如梦……”燕三口中呢喃着。秋风又起,衰草又黄,如烟旧梦,涌上心头。昨日的风,昨日的雨,昨夜的星辰,昨夜的梦……他想起了那个月残之夜。他厌倦了很多,他渴求一份安逸、一份宁静、一份温馨平淡的生活,为此他牺牲了很多、舍弃了很多,可人生变幻,一夜之间……燕三的脸色更加黯淡,再无一分生气,双目越加空洞,似是深入地狱的隧道,一片幽暗。
夜幕降临,深巷渐暗。吠犬不知窜到何处,小巷尽头斜立一间矮小木屋,在秋风中颤动欲塌。小屋久经风霜的灰色墙木隐显斑斑裂纹,不知经历过多少风吹雨打。木墙爬上的青苔亦在秋风中枯黄,斑驳欲落。檐下蜘网坠悬,早被秋风吹破,织网蜘蛛更是不知远走何处。
燕三走至屋前,木门无锁,推门而入。屋内光线昏暗,隐现一桌一榻一小灶。燕三走至桌前,桌上一盏香油孤灯、一个白色茶壶、数个褚黄陶碗。燕三放下酒坛,点亮孤灯,灯光晕黄,照亮全屋。
木屋四壁挂满杂物,凌乱异常,右壁一个小窗,隐见远处炊烟。窗下右侧卧塌,平铺着一床暗灰色薄被,胡乱堆放些衣物。屋角小灶,锅盖半掩,灶台上只有几双竹筷、一把生锈菜刀,显然很久没有生火做饭。桌下四只木凳,木条拼凑而成,异常粗糙。
燕三抽出一条木凳,坐到上面。结束了一天的奔波,结束了一天的劳累,他凝视着昏晕的灯光,面色忽而平静如水,眼中一片静寂。
沉默良久,燕三感到有些口渴,拿起一个陶碗,想喝口凉茶,可一提茶壶,壶内已空,燕三脸中不由露出一丝苦笑,走到灶前,再瞧水缸,水缸又空,缸底空有一个舀水的葫芦瓢。燕三喟然一叹,无可奈何,拍开酒坛泥封,浅饮一口烈酒,坐到塌边,遥望窗外。
窗外炊烟已散,远处青天,星星数点,残月如钩。天上人间,清辉月冷,燕三怔怔入神,目光迷离,思绪不知又飘至何处。
“今天八月初四?” 燕三似从梦中惊醒,他忽然想起了今天的日期。他心中似乎对这个日子有份牵挂,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个日子,思索了很久,他终于想起来了,二十八年前的今天他来到这个纷繁的人世,从而踏上了茫茫的人生路,经历着人世间的风风雨雨。
“今天是我生日!” 燕三目光变得几分柔和又有几分凄迷,脸上流露出几分神采又蕴含着几分悲凉。记得很小的时候,今天是他笑的最甜、玩的最开心的日子!父亲的礼物,母亲的呵护,叔伯的疼爱,兄弟的嬉闹……充满着喜悦,充满着欢笑,充满着温馨,充满着快乐!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他已将这个日子淡忘,因为他已不再是惯宝宝,他已长大,他有肩负的职责!他必须拼搏,必须奋斗,必须比别人付出更多!他想起了残酷烈日、漫天黄沙……过去的事情在眼中浮现,从脑中褪去,他记得了什么,忘却了什么?
“这是我吗?”月光射入酒坛,燕三望着酒坛内映出的人影,稻草般的乱发,枯黄削瘦的长脸,杂乱无章沾满灰尘的胡须,黑沉空洞的眼神……找不到一点相识的影子,燕三已认不出酒坛里的人是谁。
“今年我是二十八,还是八十二?我已经这么老了吗?” 燕三喉中咕哝着,沙哑的声音似乎来自遥远干涸的沙漠。“这是我的声音吗?”燕三心中又是一怔,可这声音的确发自他的喉咙。
燕三木然一笑,饱饮一口苦酒,酒入口中,酒入腹内,一股酸劣辛辣的酒气钻入肺腑,引起一连窜的咳嗽。一串又串的咳嗽,燕三咳得直不起腰来,可他仍不间断地一口又一口地向嘴里贯酒。三年,三年的时间不太长,可的确让他改变得太多太多。人生无常,三年前他何曾想到今日,三年后的今天他真想忘记昔日的一切。
又是一连串剧烈的干咳,燕三忽而想起自己已喝了很多,他放下那坛酒。酒醉还有酒醒的时候,喝醉又能如何?他发觉自己醉得太久,自从三年前那夜大醉一场之后,他再也没有醉过。
燕三的目光移向天边,一颗流星划天而过,瞬间的灿烂,一切又寂静如初!燕三的空洞的眼神更加黯淡,为何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世间没有永远的美好?燕三不知不觉间从怀里取出个小巧玲珑的白玉长匣,小心翼翼地弹开匣盖,匣内放着一缕青丝、一支碧玉凤钗。
“如梦……”燕三口中轻唤着,凝视着玉匣,凝视着那缕青丝,将碧玉钗紧紧握到手中。玉钗乃昆仑暖玉精琢而成,一股暖意从手心传入体内,燕三顿时感到心中一阵温暖,一股柔情涌上心头。燕园牡丹,江南烟雨,燕三脸上柔光一片,似乎又觅到如梦旧影。
“三哥——”一声呼唤,木门推开了,走进一位十七八岁少女,右手托着一叠衣物,左手提着一个食盒,黑灿灿的俏皮秀脸上洋溢着清爽可爱的笑容,一双乌黑油亮大眼睛透出无限灵光。
燕三被话音打断了思绪,抬头瞧到少女那明媚的笑脸,脸上绽开一丝笑容,接口道:“巧儿,来了,你大哥呢?”收好玉匣,起身迎向少女。巧儿个子高挑,身体却略显几分瘦弱,她将食盒放到桌上,道:“大哥不来了,叫我来看你。”转身又将衣物放到榻上。
燕三打开食盒,盒内一碟咸萝卜丝、一碟咸猪肝、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白豆腐。巧儿走了上来,将菜摆到桌上,又道:“今晚我烙了饼,你尝尝。”燕三接过碗筷,道:“巧儿,别忙了,我自己来。”巧儿忽而耸了耸鼻子,皱眉道:“三哥,你又喝酒了?”寻到酒坛,打开一看,酒只剩了半坛,急怒道:“你瞧,怎么喝这么多?”
“今天累了,我只想借酒来解解乏——让我尝尝你做的饼。”燕三望向酒坛,发觉今天的确喝多了,转移话题道,“嗯,好吃,好香!”巧儿坐到燕三身边,捉住他的右手,一声幽叹,央求道:“三哥,不要喝酒了,好吗?”一眼企盼眼神,又道:“你肺有病,不能喝酒,喝了就咳嗽,我……你知道你咳嗽时我有多难受吗?”语音一颤,眼中含满了泪水。燕三心中一柔,轻轻拭去巧儿眼中泪水,道:“巧儿,别生气了,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才多喝了些酒。”
“什么特殊的日子?”巧儿泪眼闪烁着,追问道。燕三抬起头来,目光转向窗外,不知飘向了何处,沉默了良久,轻叹道:“每天都有很多人离开这个世间,每天也有很多人降临到这个世间,二十八年前的今天这个世间又多了很多人,其中一个人是我。”
“今天是你生日?”巧儿心中一怔问道,眼中闪烁着几分疑问。燕三又缓缓地点了点头,目光中流露出了无限凄痛,沉声道:“巧儿,陪我喝杯酒,好吗?”巧儿接口道:“可你已喝了很多。”燕三神情黯然,似在自言自语,道:“为我祝寿,好吗?” 巧儿心中一疼,抱起酒坛,斟了一碗,递到燕三面前,道:“只准再喝一碗。”燕三接过酒碗道:“你呢?”
巧儿为自己斟了半杯酒,举杯道:“祝三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燕三酒到嘴边,忽而止住,望着巧儿那深切关心的眼神,望着她那勉强挤出笑容的泪脸,心中涌出一份不忍、一份愧疚,放下酒碗,隐去悲伤,躬腰作态道:“我像个躬腰驼背、鹤发童颜的老寿星吗,三哥有这么老吗?”巧儿不由破涕为笑,道:“三哥怕我说老了啊,那祝三哥长命百岁,好吗?”燕三也笑了,道:“我还像个躺在父母里的惯宝宝吗?” 不由摸了摸胸中,想起童年挂在胸前的长命百岁锁,童年的欢笑童年的快乐,可如今父母兄弟……连胸前的长命锁都不知早已流落何方。巧儿止不住笑出声来,道:“怎么啊,三哥还不满意啊,祝三哥天天快乐好吗?”燕三轻轻一叹,许多人活着不就是希望过着快乐的日子吗?
两人举杯共饮,巧儿酒入口中,感到一股辛辣,忍不住一阵咳嗽,眼中呛出许多泪水。燕三擦去巧儿脸上泪水,轻捶巧儿后背,道:“别喝了。”
“今天是个快乐的日子,我要喝酒。”巧儿脸上泛起淡淡的笑容,半碗酒灌入喉中,眼中的泪水却越来越多,只觉胸中一片酸楚,那久藏于心的深深悲哀又涌上心头。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一场瘟疫,父母双亡,每到生日时,她只能孤灯垂泪,幻想着父母的容颜,幻想着父母的温情……可她却永远法渴望到父母爱护的那份温馨,只有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四处流浪,四处飘泊。终于,流落到长安街头,流落到这长巷深处,三年前在这里又遇到一个浪迹天涯的人——燕三,她的生命中又多了个亲人。
“怎么呢?”燕三发现了巧儿神色的异常,问道。巧儿强咽道:“没什么,今天我高兴。” 擦去眼中的泪水,神情渐渐平静下来。燕三瞧见巧儿那副模样,拿走她手中的酒碗,又问道:“小女孩长大了,有了心事?”巧儿抬起头来,凝视着燕三良久,忽而又垂下头去,悠悠一叹,低声道:“三哥,以后我不能常来看你了。”
“怎么呢?”燕三心中一颤,举碗饮酒,碗到唇边,碗中无酒。巧儿头垂得更低,声音变得更弱,道:“后天我要嫁人了。”低得燕三几乎没有听清。燕三想起来了,三年前刚流落这儿时,正赶上巧儿与小二黑订婚的日子。
时间易度、世事变幻,那时的巧儿还是个十四的黄毛小丫头,显得瘦弱而天真,可如今——燕三猛然发现巧儿已是个婷婷玉立的大姑娘,明媚中几分动人。三年的生活,巧儿的乖巧,有这个小姑娘相伴,燕三干涸的心才有几分安乐,想到巧儿的离去,燕三心中忽而升起一种莫明的惆怅。
燕三的目光落到巧儿身上,温言道:“害怕嫁人吗?小二黑是个很能干的小伙子,他会好好待你的!”巧儿仍默默地低着头,小二黑是太白居酒楼店小二,订婚后也曾经来找过她几次,可她总不愿与他多话,每每借故离去,后来小二黑看出她的冷淡,也就不来纠缠,想到将和一个不喜欢的陌生人生活在一起,她的确感到一种恐惧。
“三哥!”巧儿抬起头来,眼角又挂满了泪水。燕三从脖子上取下一串翡翠玉佛挂链,将它挂到巧儿胸前,道:“这是幼时母亲给我的护身符,三哥没有什么送你的,这个给你作嫁妆吧,它会保佑你一生幸福、一生平安的。”巧儿将玉佛捧在手心,玉佛晶莹剔透,在昏晕的灯光下碧光四射,凝视着玉佛,情绪激动,颤声道:“三哥——”。燕三接着劝道:“巧儿,乖乖听话,不要害怕啊,想家了随时回来看三哥。”
巧儿将玉佛紧紧攥在手心,渐渐止住泪水,道:“谢三哥!” 默默起身,整理床上衣物。燕三也已吃饱,收好碗筷,道:“巧儿,别忙了。夜深了,回去吧。”巧儿又将室内零乱杂物仔仔细细地收拾整齐,道:“三哥,我走了。”燕三首:“你大哥等你回去,走吧。”
巧儿提起食盒,刚刚挪步,却又停了下来,回眸凝视燕三,突然又转回身来,走到燕三面前,道:“三哥,你袖口破了,我给你补好,明天我不来了,以后……” 巧儿的声音又有几分哽咽,放下食盒,扯起燕三磨破的袖口。
燕三轻轻一叹,坐了下来。巧儿取出针线,依在燕三身边,一针一线,仔细缝补,手起手落,幻成一个个优美弧形,嘴角亦渐渐泛起了淡淡笑影,把她那俏皮秀脸衬托出几分明媚动人。
燕三低首默视着神情专注的巧儿,回首小屋四壁,冷清的木室如果没有巧儿的声音不知将变得如何的孤寂。
“三哥,我不想离开你!”巧儿忽然扑进燕三怀里,失声痛哭。她现在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愿理会小二黑,才明白心中真正惧怕的是要离开这间木屋。“傻丫头!”燕三一声轻叹,无言以慰,只能默默地擦去她的泪水,道,“女孩长大总要嫁人的,三哥会去看你的!”巧儿靠到燕三胸前,哭得更凶。燕三抬首远望天边残月,眼中也似泪光隐隐。
巧儿的哭声终于渐渐转弱,化为轻轻的抽泣,燕三胸口衣衫却已被巧儿泪水浸透。巧儿泪眼望着燕三,有许多话涌上心头,却又留在口中。燕三低首对视巧儿泪眼,心中一疼,又默默望向窗外。
“三哥,我走了。”巧儿哑声道,擦去眼中泪水,立起身来,拾起食盒。燕三脸上勉强挤出笑容,道:“走吧,不要再哭了,做个漂亮新娘。” 巧儿走至门口,又回眸一眼,道:“三哥,巧儿临走前求你了,不要再喝酒了。”燕三默默地点了点头。
巧儿走了,一路再无回首。两家离得很近,只隔四五户人家,燕三目送巧儿进了家门,回到屋内,独坐窗边。想起昨日,想起今朝,想起明晨,燕三目光又凄迷一片,忘记巧儿临走时的叮嘱,抓起酒坛,长饮起来。
夜三更,人断魂!朦胧中,燕三发现繁星在转、残月在转、木屋也在转……他的眼睛一片模糊,他听到了鞭炮声、锣鼓声、欢笑声……他看到了身边围着许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他在迎亲队伍中,他穿上了新郎的吉服,骑上红花大马,他满心喜悦、满脸笑容,他看到了新娘的大红盖头……
“如梦——”燕三伸出了手,他要掀开大红盖头,他看到盖头下如梦娇艳的笑脸,他看到了满眼红色,他的身体向如梦靠去,他要把如梦搂在怀里……他搂着了她,他的身体滑到在地。
酒坛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最后一滴酒,溅在地上,渗入泥中。燕三脸色红润,目光朦胧,酣声如雷,醉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