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霜叶,古道西风。大路正中,一个黑脸蛮和尚,盘腿而坐,双眉低垂。他一手托个金钵,一手竖掌,放在胸前,双膝上却又平放一柄精铁大禅杖,约有百斤。杜海见燕三走下车来,道:“如意金钵,夺命禅杖,此人好似九华山的九痴和尚,看来今日又有些麻烦了。”
“杜老儿说得不错。”空中传来一声长笑。杜海悚然抬头,只见一位灰衣瘦长汉子从天而降,踏到马车车箱顶上。那汉子腰缠软鞭,手执一片秋叶,正是从燕三手中救走杨伟的风千里。
风千里悠悠然立在车顶之上,向杜海展颜一笑,又凝视手中枫叶,独自轻吟道:“一叶落而知秋也。”杜海气恼,手中马鞭扬起,卷向风千里腰间,身体也从马背上弹出,扑向车顶,出掌袭向风千里。风千里冷声一哼,左手食指中指一扣,夹住杜海马鞭尾梢,振臂一抖,马鞭寸寸裂断,又突然飞腿一脚,踢向杜海。
脚掌相遇,风千里借杜海一掌之力,身影在空中一荡,跃上道树头,稳坐树稍。杜海却如受天击,双臂震动,虎口出血,坠跌向地。幸好燕三及时出手相扶,杜海才没摔到在地。
杜海目光一遇燕三,满脸羞愧。燕三道:“杜伯,你护住凌姑娘,其他的事交给我了。” 杜海知道车内凌秋波真气不顺,深怕风千里暗中偷袭,闻言握剑在手,护在车箱之旁。凌秋波此时顾不得双眼红肿,打开车窗,满目关切地望着车外发生的一切。
燕三抬首,目光扫向树稍,冷冷地道:“追风千里,千里追风,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你救得了杨伟的命,不知你今天可否逃得了你自己的命。”风千里大笑,道:“现在要逃得是你燕三少的命,而不是我风千里的命,三少爷,你太多虑了。”
燕三目光闪动,忽而又冷喝道:“二先生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树林之中一声叹息,缓缓走出一人,道:“三少爷,我们又见面了。”此人正是唐二先生,他本想躲在暗处暗算,居然又被识破了,无味至极,只好又走了出来。
燕三叹道:“二先生,我们果然见面的快,你的朋友越来越多了。”唐二先生目光泛起怨恨的光芒,冷声道:“燕三少,我们见面的次数果然太多了,你放心,这次绝对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绝对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阿弥陀佛!”九痴宣了一声佛号,缓缓睁开眼来,道:“燕施主请了,贫僧久候多时了。” 燕三目光回扫九痴,接口道:“大师相候燕某,有何贵干?”九痴起身,道:“贫僧此来,是向施主化个善缘。”他的身体比别人高了许多,站起来像座矗立的铁塔。燕三不由笑了,这种场面还存在什么善意,道:“不知大师这个善缘如何化法?”
九痴似乎没有看到燕三脸上的嘲讽,一脸肃穆地道:“昔日家师云海曾向南天卜了一卦,得知佛祖第十八弟子历劫降临尘世,若不皈依我佛,必将造成无穷杀戮。家师因此,佛心大乱,坐禅三年,方才顿悟,特命贫僧师兄弟十八人四处查询,引渡佛祖弟子。贫僧寻访五载,今遇施主,见施主华光聚顶,慧根独具,恰合家师所留谒言,故请施主移步九华,抛去凡事,脱去凡心,静修正果,成我大如来。”
燕三一叹,居然有人劝他遁入空门。佛门清净,可他能斩断尘缘吗?忘不了的过去,忘不了的如梦,时时萦绕着他的心。他虽然厌倦了江湖,可佛祖又有什么值得他向往的呢?
燕三冷视九痴,九痴居然说他是佛祖的弟子,这岂不太荒谬绝伦了吗?即使他的前世是佛祖的弟子又怎样,难道今生还要做和尚吗?燕三冷声道:“很想超凡脱俗,与大师一起云游,可惜燕某人无佛念,心无佛心,既不能脱尘,又不能忘情,即使以身伺佛,又有何用,恐难圆大师善缘,大师请吧。”
“阿弥陀佛!”九痴宣了一声佛号,又道,“世间皆苦,万事皆空,施主已看尽人世虚幻,还有什么参悟不透的呢?佛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切不可错过机缘,跌入万劫不复之地。施主既有慧根,只要灵台清明,心志坚一,必成大道,快随贫僧去吧。”
“大师悟了多少佛理?佛家随缘,佛家无欲,佛家无求。燕某既无侍佛之心,大师一味强求,是何居心?”燕三接口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是而已。来生飘渺,佛界虚幻,大师速回九华,不必在此蛊惑人心了。”
九痴闻言,忽而一声暴喝,道:“施主当真执迷不悟?”燕三对视九痴,淡淡一笑,道:“大师是黔驴技穷,还是图穷匕见?”九痴一声怒哼,道:“吾佛慈悲,但也有降龙伏虎手段,家师曾传贫僧三十六路伏魔杖法,施主意孤行,贫僧也只好使出雷霆手段,送佛上西天。”
九痴抡起禅杖,向身旁路边的一棵巨树砸去,只听轰然一声,大地颤动,巨树倒地。燕三见九痴那凶蛮模样,大笑道:“大师原形毕露,果是得道高僧。”默行真气,稳住内伤,握剑在手,准备一战。九痴闻言,怒气上升,又一声怒吼,道:“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禅杖抡出,卷起一团黑云,向燕三席卷而去。
燕三拨剑而起,迎向黑云。禅杖掀起狂澜,激得尘土飞扬。剑气在呼啸的杖风中激荡,燕三只觉对方禅杖沉重,渐感内伤隐痛、胸口郁闷、真气不顺,忍不住以手抚胸。可他那握剑的手依然异常沉稳,每每在千钧一发之时,避实就虚,发出精妙一剑,化去禅杖凌厉凶猛攻势。
九痴禅杖狂舞,他以拙降巧,以力降人,在燕三内伤严重的情况下,兵刃上大占便宜。九痴深明其中关窍,便毫无顾忌,禅杖四下翻飞,横冲直撞,毫不留情,只求与燕三死打硬拼。
树稍上的风千里削瘦的脸上升起了残酷的笑意,他看出燕三在九痴疯狂的进攻下,举步维艰,显得快支持不住了。风千里忽而腰间长鞭幻成一道长虹,鞭尖陡然变直,鞭尖钢针吞噬燕三右眼,他的身影也随着长鞭直扑而下,左手配合着大擒拿手,掐向燕三的喉咙。
“燕三少,你完了。”唐二先生咒骂着,眼中露出了无比恶毒的目光。他的那双白嫩修长的手在动,他要洗刷失败的屈辱。唐二先生要报复,他同时发出了唐门最厉害的十二种暗器,当然也少不了“送终”。唐二先生的脸上又泛起了得意自信的笑容,其实他发出的任何一种暗器威力都不比“送终”弱,都能一样为一流高手送终。
长鞭从燕三脸上擦过,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血痕。燕三的身体忽然倒下了,九痴的禅杖砸到他的后背上,他的整个身体几乎散了架,可他没有死,他居然从九痴的胁下钻过,闪到了九疾的背后。
九痴倒下了,他倒下了再也没有爬起来。燕三在那刻不容缓的时候,恰好躲到了九痴背后,九痴成了挡箭牌。唐二先生的十二种暗器袭向九痴,虽然九痴在那生死一刻发出了如意金钵,可那也仅挡住唐二先生的三种暗器,其他的九种暗器全部钉到了九痴身上。
无论谁中了那么多的唐门暗器,都只有死路一条。九痴变成了一滩烂泥,他的禅杖跌落在地上,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大坑,他的全身上下星罗棋布,镶满了各种暗器,唯一完整的地方只剩一双眼睛,圆瞪如牛目,可又能看到什么?
一切变得太快,风千里左手扼住的不是燕三的喉咙,而是锋利的剑锋,他顿时五指齐断,鲜血直流。风千里还没反应过来,燕三的长剑又斩向了长鞭。长鞭七断,风千里这才感觉到左手疼痛钻心,惊恐得一声怪叫,翻身仓皇而逃。
燕三的目光又落到了唐二先生身上,唐二先生呆望着地上九痴尸体,似乎不明白发生的一切。燕三轻轻一叹,道:“二先生,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唐二先生这才省悟自身的处境,他开始逃,可惜他没有风千里那样的轻功,何况还有杜海的阻击。
唐二先生又发出了暗器,他不会忘记用暗器来掩护逃跑,可惜他已吓破了胆,他的暗器已失去了正常的威力。他忽而感到背脊一阵冰凉,顿时明白那是燕三的长剑。燕三冰冷的剑尖抵在唐二先生的后背上,唐二先生只有惶然地止了步。
燕三不由一叹,道:“二先生,你想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吗?”唐二先脸上的肌肉在抽搐,凄声道:“明天的太阳也许更美好,可我们江湖中人,早已把性命卖给了江湖,三少不用多说,请动手吧。”
唐二先生感到一阵疼痛,冰冷的剑没有从他的背脊上插入,可是却斩断了他的右手。燕三血剑在手,道:“唐老太太大寿将至,二先生也该回蜀中了。”唐二先生拾起了地上的断手,他虽然拣回一条性命,可作为暗器名家,失去了一只右手,还能是暗器高手吗,蜀中唐门还会有他的地位吗?唐二先生愤恨无语,失神而去。
燕三没有长剑归鞘,他长剑支地,颤立在秋风中,身体更是摇摇欲坠。杜海忙走了上去,扶住燕三,道:“三少爷,你怎么样?”燕三道:“扶我上车吧”他已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如果唐二先生和风千里不顾生死,奋起力拼,倒下的一定会是他。
杜海将燕三扶上车,马车又继续在古道上疾行,荒山间只留下一具尸体,无数血腥。凌秋波小心擦去燕三伤口的污血,为他上药包扎。燕三颓然地坐在车厢内,默运着内息,渐渐体力恢复了一些,可内外伤实在严重,五腑六脏俱受疼痛煎熬。
凌秋波万分怜惜地望着伤痛中的燕三,柔言问道:“三哥,好一点了吗?”燕三面对着身边娇美的少女的柔情,不由眉头紧锁。他想起了古道上的血腥,心中愈加地担心起来。此时他已经不住任何的搏斗,再也发不出有威力的一剑,如果再有人来狙击,怎么办?
夕阳残照,马车疾驰山岭上。燕三忽而听到来路隐隐约传来一阵马蹄声,会是什么人?燕三受伤之后,更加地谨慎敏感起来,他凝目向车后望去,飞骑渐近,他看清了车后的三骑。
凌秋波看见燕三手搭上的剑柄,急切地问道,“是些什么人?”燕三的神情凝重起来,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风千里。燕三道:“来的是风千里和滇边的阮氏双雄。”他握剑的手又很快松了开来,因为他感觉到那只手没有丝毫的力量,无力发出任何有效的一剑。
“是他们?”杜海的脸色顿时变了,他想到今天风千里手下吃得亏,心中余惊未了。杜海一声长叹,如果年轻十岁,他也许还可以拼着性命同风千里一搏,可是现在,他已经老了,老了就成了废物。
怎么办?还能一拼吗?燕三明白自己的体力和实力,拼的结果只会白白送死,无济于事。燕三不再是少年,他已不会那么冲动,面对着危境,他心中更加平静。
车拐弯道,突出的山嘴恰好挡住后面追骑的视线,燕三突然道:“杜伯,你带凌姑娘下车,我驾车引开他们。” 他明白现在别有选择,只有牺牲自己,方能换来凌秋波的安全。他拼着全身的力气,窜出车厢,去夺缰绳。
“不行,你们走,我驾车引开他们。”杜海道。他右手执缰,左手一翻,一柄雪亮的匕首抵到自己腰间,侧身对燕三道:“请三少带大小姐走。”燕三一惊,去夺匕首,杜海瞋目,怒道:“三少若不带大小姐走,老奴只好一死以谢老主人了。”手一用力,匕首破衫,血迹隐现。
燕三不敢再逼,飞身后退,真气不顺,力不从心,只得扶住车轼,更无力再去与杜海争夺。凌秋波见燕三刚才一番动作,伤口暴裂,再瞧杜海,不由一呆,道:“杜伯,我不会离开你们的,要死一块死。”
杜海一声长叹,道:“大小姐心意,老奴心领了。老爷将小姐托与我照顾,若有什么闪失,我有何面目再见老主人?老奴老矣,死不足惜,小姐我看着长大,视如亲女,三少爷,以后请你好好照顾她了。”
燕三见杜海心意已绝,再劝无用,而马车即将驰入直道,若追骑追了上来,万事皆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燕三不能再迟疑,让大家都丢了性命,对杜海道:“保重。”托住凌秋波右肩,跳下马车,窜入林中。
马车卷尘而去,凌秋波望着远去的马车,流出了眼泪,泣声道:“杜伯——”燕三捂住凌秋波小口,轻声道:“不要说话。”凌秋波忍不住心中悲哀,扑到燕三怀中,泪如珍珠,滚滚而出。
燕三按住凌秋波,两人隐伏于林木之间。瞬间,三飞骑电驰而至,飞闪而过。燕三望着快骑远去,知道杜海凶多吉少,心中一片沉重。凌秋波擦去眼中泪水,望着古道怔怔入神。
燕三道:“秋波,你真气不顺,我又身有重伤,行动多有不便,先上山间,找个地方避过一夜再说吧。”燕三希望凌秋波早些恢复内力,这样她就可以自保了。凌秋波含泪点了点头。
燕三悠悠一叹,一入江湖,就卷入这无边杀劫之中,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摆脱掉这血与火的纷争呢?他看到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想起长剑上染的血,感到了无穷无尽悲哀。
两人步履蹒跚,走入密林深处,隐入山林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