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暮荒野,不见人家,空谷山坡,遥现一庙。杜海望去,道:“前后别无人家,看来今晚只有野宿于此了。”凌秋波笑道:“荒效燃篝火,古庙听梵音,到也别有一番情趣。”
三人约行二里,来到山坡小庙前。小庙破旧,荒芜已久,院墙坍塌一片,庙内杂草丛生。三人穿过院墙,踏过荒草,走进庙厅。厅内正中端坐一座弥来佛像,只是久无人礼佛,上面蜘网重重,地上、香案更是积有厚厚灰尘。
杜海找来一些树枝,绑成一把扫帚,将庙内打扫干净,在佛厅南脚燃起一堆篝火,请燕三、凌秋波坐下。凌秋波虽然久行江湖,但这般以足行走,也有些疲惫不堪,长舒一口气,坐了下来。燕三道:“你们走累了,在这儿歇息,我出去走走。”漫步出了破庙。
燕三脚踏衰草之上,漫步空谷之中。秋风从耳边吹过,红叶在身后飘起,他的目光移过那风中颤动的枯枝飘向远方,凝视夕阳逝去后西天的红霞,红霞燃烧着,灿烂绚丽如锦如缎。白云数朵,飘到红霞中,怡然自得,为绚丽彩缎添上了数朵小花,而它的自身也染上了金的颜色。一群小鸟从林中飞起,掠向远方,闯入辽阔的天空,瞬间只留下几个淡淡的黑点。
燕三感受着这秋的萧杀、霞的绚丽、云的飘逸、鸟的自在……他的脑中一片空灵、心中无比宁静。他仰望长空,品味着这大自然的纯美,他迎面秋风……秋风带来了秋叶,带来了秋意,也隐隐约约带来了几声琴音。
琴音随风而来,随风而散,时断时续,忽有忽无。燕三捕捉那飘渺琴音,向琴音的方向移去,他的脚步很轻很慢,生怕惊散这柔美的韵律。琴音终于渐渐清晰,燕三看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小溪中□□着许多洁白光滑的鹅卵石,清水盘旋在曲溪之中,涤荡在鹅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叮咛之声,与琴音相和,更增加了空谷的清幽。
燕三顺溪而上,远方隐隐绰绰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依稀辨出是位少女,倚坐在小溪边的一块方石上。燕三渐渐走近,那少女身着七色的彩衣,发束一个五彩的蝴蝶结,任由云瀑般的长发随风飘逸,她不畏深秋山泉的清冷,赤着一双白如膏脂的玉足,浸泡在溪流中,任由那清澈的溪水濯洗。
燕三聆听那悠美的琴声,不知不觉止了步,他望着溪边的彩衣少女,却只能看清她背影和放在她膝前的那古琴的琴头。燕三的目光落在那突出的琴头上,那是一具异常名贵的碧玉古琴。燕三品析着古琴,静静地聆听着琴声。而那拂琴少女也似沉醉在琴声的韵味之中,没有发现身后的燕三。
燕三忽然目光一动,他看到了一只小松鼠窜上了琴头,这才注意到那幽翠的琴头上还放着一个打开的小锦囊。那小松鼠蹦到了锦袋前,脑袋一转,似乎发现了燕三,双眼瞪来,迪溜溜地直转。
燕三见那小松鼠可爱,不由露出了笑容。那小松鼠似乎明白了燕三并无恶意,一声轻呼,前爪迅速探到锦囊,抓出个松子,放在口中,小嘴一动,吐出壳儿。那小松鼠一连吃了数个,每吃一次,便从琴头跳上蹦下,雀跃不已,还不时双目盯向燕三,转上几转。而彩衣少女仍自拂琴,似对那只偷食小松鼠浑然未觉。
燕三忽而失去了听琴的兴致,他的目光落到了小溪另一边的一棵大树上。那棵树上叶已黄,突出的树枝毫无忌惮地伸展着。其中一棵粗枝上,却倒吊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叫化。
那小叫化肮脏至极,满脸污垢,模糊得几乎眉目不分,一身褴褛衣裳已经烂得差不多成了几块碎布,只能勉强遮住小叫化那瘦小身体。若不是小叫花子被人用丝带像棕子一样吊悬在树上,那几块破布几乎要随时随风而去。小叫化那双被高高吊起的黝黑赤腿更是不知沾有多少脏泥,已将那绑他的粉红丝带染满了乌黑的脏痕。
有趣的是那小叫化口中还衔着一个大馒头。那馒头似乎被塞了很久,塞在他口边的部分几乎已被口水浸化,口水顺着馒头、鼻梁,直流到额头,滴到地面。可那小叫化却嘴不敢动,既不敢吃下那馒头,又不敢将那馒头吐出去。
燕三一眼就认出这小叫化年龄虽小,却是丐帮中人。可这小叫化为什么会被绑在树上,一定是那弹琴少女所为了。燕三轻轻一叹:“江湖,又是江湖事。”顿觉意味索然起来,他转过身去,要尽快离开这无法逃离的江湖。
“大哥哥,怎么走了,我琴抚得不好吗?”琴音突然断了。燕三听到了一声清婉的呼唤声,转身回首,那少女也恰好转过头来。燕三看到了一张秀美绝伦的小脸,果然年龄尚小,大约只有十三四岁。那少女略带稚气的脸上绽开着甜甜的笑容,她俏皮地向燕三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招手道:“大哥哥,过来坐坐好吗?”
燕三迎着那张清秀出俗的笑脸,看到了一双奇异的明眸,那少女的眼中居然略带几分蓝色。燕三凝视着少女的明眸就似凝视着蔚蓝的天空,而她那流动的眼波更让人如倘佯在浩瀚大海的碧波之中,晶莹的瞳孔更似湛蓝大海最幽邃处,散发出蓝宝石般玄妙奇异的光芒。
“怎么一个人在荒山野岭弹琴?”燕三问道,走了过去,这才发现少女清婉的小脸透出一股苍白,显出了几分缺血的先天病态。那少女朝燕三宛然一笑,双足在溪中轻轻摆动,荡起层层涟漪。燕三见那少女睫毛闪动,奇异的明眸迷迷朦朦,更显得楚楚动人。
那少女指着吊在树上的小叫化,道:“你瞧,这儿不是有人在陪我吗?”那小叫化见少女望去,顿显愁苦面容,嘴衔馒头,口不能言,好个可怜模样。燕三见那小叫化滑稽,不由笑对少女道:“他是你朋友?”
“是啊!”那少女望着小叫化那一副苦像,不由抿着嘴笑道,“我的这位朋友可是武林大人物,自称蝙蝠大侠,号称吊遍天下无敌手,每次见到我都要在树上挂个七天八天,表演一下他的独门绝技蝙蝠神功。大哥哥,你可不能叫他下来,否则这位蝙蝠定会说,我老人家在此清修,尔等小辈为何扰我清静?”少女说着忍不住彩巾掩口,笑出声来。
燕三听少女说得有趣,瞧向小叫化。小叫化气得两眼直翻,双腮直鼓,可却不敢吐出馒头回嘴,甚至也嘴唇都不敢动,好似生怕一不小心将那润湿的馒头咬碎了,没东西堵口,招来那少女恼怒。
燕三心中有几分奇怪,不明白那小叫化为何这么惧怕眼前这个彩衣少女。他微笑看着那少女,跟着戏口道:“这位大侠不知练了几日?小溪、流水、红叶、黄花……这样的美景让人心旷神怡,可让我看到一个人吊在树上,真得一点观景的兴致都没有了。”
那少女俏皮地向燕三眨了眨她那奇异的眼睛,笑着道:“我这位朋友就是古怪,现在觉得蝙蝠神功还不够高深,又练起了□□神功,我就不喜欢他这副怪模怪样,大哥如果也不喜欢,我就将他赶走。”燕三微笑不语。那少女向小叫化叱道:“喂,小泥鳅,睡了半天的觉,偷懒偷够了吗,还不跳下来!”
小叫化一闻此,顿时如蒙大赦,连那厚厚的污垢隐藏不住他脸上笑容,他的双唇跟着动了起来,口中的馒头随着他的唇动,慢慢地移向口内,渐渐地越来越小,一会儿就被他完全吸进口中,吃个干干净净。可那小叫花子似乎还嫌吃得不过瘾,又伸出了舌头在嘴唇边舔了又舔,连嘴边多年没洗的脏灰也被他的舌头吸进口中,咽进肚里。
小叫化舔完了唇边,目光与彩衣少女一碰,又露出了满脸苦容,哀叫道:“好姐姐,你把我绑在树上,我怎么下得来呢?”少女盈盈一笑,道:“小泥鳅,谁不知你滑不流鳅,一条丝带又怎么绑得住你,你再赖在上面不下来,我可真让你在树上挂个十天半个月了。”
“我下来,我下来!”小叫化急忙叫道,他身体一动,像荡秋千一样一荡,在空中弯个弧形,猛地身体一抖,居然从绑缚的丝带中滑了出来,从树上急泻而下,以头向地上撞去,似要把地上砸个坑。
小叫化坠势凶猛,眼看就要撞个脑袋开花,小叫化一声大呼,叫道:“哎哟,摔死我了!”燕三也吃了一惊,正待出手相救,忽见那小叫化身体一折,前身一团,整个身体像肉球一样在空中一滚,“砰”地一声,坠落在地。
小叫化跌坐在地,双腿前伸,双手乱舞,口中乱呼,敖敖直叫道:“屁股开花了!”燕三向小叫化望去,小叫化叫得挺欢,可满脸笑嬉嬉的,根本不含丝毫痛苦。那少女见小叫化挤眉弄眼模样,忍不住抿着嘴直笑。
小叫化揉着屁股,嘟囔着道:“上当了,本来以为骗得过你,可谁知白吊了半天。”少女突然敛去了笑容,指着那树上飘动的丝带,道:“你弄脏了我的粉红丝带,怎么赔我?”小叫化抓耳挠腮,央求道:“好姐姐,饶了我吧,我帮你洗干净好不好?”少女笑着道:“谁要你的脏手洗!”
小叫化刚伸手去解那丝带,一听这话不由吓得连忙缩手,讷讷地道:“好姐姐,小叫花子又没有钱,再说是姐姐要捆我,又不是我要……”少女嗔目,小叫化不敢再言了。少女眼中忽而眼中露出了狡黠的目光,道:“小泥鳅,听说你捉了两头好玩的雏鹰,好玩的很,还会像鸽子一样送信,就把这个赔给我吧。”
“什么?”小叫化顿时哭丧着脸起来。少女一见小叫化表情,噘嘴道:“你不愿意吗,我这条丝带可是我自己千针万线织起来,可是千金都换不来的,你那大鸟又凶又难看,我才不想换呢。”小叫化闻言,顿时急道:“好了,好了,我送给你就是。”生怕少女再提出什么精灵古怪的要求来,连忙唤来雏鹰,落在少女手上。
少女见小叫化献出雏鹰的痛苦模样,忍不住偷笑。她一边双足在溪中戏水,一边又纠缠着小叫化,叫他教她驯鹰养鹰、逗鹰耍鹰。小叫化十二分不愿意,可又无可奈何,只好耐着性子一一详加说明。少女目光忽而转向了燕三,道:“养鹰这么麻烦啊,大哥哥,你帮我养好吗?”燕三见两人有趣,笑着道:“小姑娘,你这么怕麻烦,又怎能把麻烦扔给我呢?”
少女失望地收回了目光,道:“小泥鳅,你瞧,你养的鸟又脏又麻烦,连大哥哥都不喜欢,我才不养它呢!可没有人喂,它们饿死了怎么办呢?算了,我把它们放到天上去吧,让它们自由自在,好不好啊!”小叫化急忙叫道:“不好!不好!好姐姐,让我替你养着吧。”
少女却又笑着道:“小泥鳅,你会养鹰吗,这两只鹰可是我的小宝贝哦,可不能冻了饿了,我会常常去看他们,如果它们向我诉苦,我可饶不了你。”小叫化连忙答道:“放心,放心,我一定把它们养得好好的。”接过鹰,高兴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连翻了三个筋斗。
少女没等小叫化高兴完,却又道:“喂,小泥鳅,我让我的鹰陪你玩,你怎么谢我呢?”小叫化张口道:“我给你捉一百只布谷鸟好吗?”少女摇头道:“我才不要呢。”小叫化急道:“好姐姐,你想要什么啊?”心中暗叹,这两只雏鹰本是他的,可这么一转,反成别人的,还要感别人的情,真是一肚子委屈没处说。少女笑道:“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了,你把我的琴送给到二叔那儿去吧。”
“好,我这就送去。”小叫化答道,伸手就去拿琴。少女惊叫道:“喂,你手这么脏!”那小松鼠忽而从琴上窜出,直咬小叫化的手。小叫化吓得急忙收手,将脏手藏在身后,笑嬉嬉地道:“忘了手脏,我来洗洗好吗?”蹲到溪边,双手放在溪中便洗。顿时清澈溪水污了一大片,污水顺流而下,马上向少女濯足之处流去。
“喂!”少女一声惊呼,生怕沾上污水,左手抓起琴头锦囊,右手提起玉琴,从水流中急跳而起。那松鼠也“吱”地一声惊叫,身体一窜,躲进少少女袖中。少女刚跃上岩石,立足未稳,小叫化突然从溪边窜起,右手握拳,直捣少女鼻梁。小叫化这拳势如破竹,又快又狠,逼着少女跳开足下方石,不然非要她俏脸上的玲珑玉鼻打个稀把烂不可。
少女忽而嘴角含笑,左手微扬,那小锦囊妙早已不知去向,而从他袖中飞出一根彩带,飘在胸前,幻成五朵梅花,冉冉升起,徐徐吐蕊,恰好护住面门。小叫化右手击处,繁花盛开,刚猛一拳,毫无成效,反陷花蕊深处,被缠在花心。少女斜身侧动,好似闲立悠园,偶睹一朵奇花,引颈观望,恰好轻轻松松避开小叫化一拳。
小叫化忽而诡异一笑,左手后发先至,在空中一扬,无数水珠从掌中洒出,泼向少女头脸,右手变掌为爪,不前攻丝带,而是侧指反抓碧玉古琴。那水中有小叫化掌中污垢,自然脏污不堪,虽然污水不多,可分散开来,点点滴滴,却是好大一片。少女乍见污水,心中一急,疾身后退。小叫化眼疾手快,乘机夺过玉琴,飞身急退,他知道少女爱洁,暗计奇谋,果然见效。
少女突遭暗算,仓促应变,眼看那双玉足就要踏在地上。忽见她左手又是一扬,袖中彩带随手展开,恰好横跨小溪之上,好似凌空架起一道小桥,又是溪上升起一道彩虹。
少女身影也随之飘飘而起,临空而行,玉足踏上飘带,好似漫步七色彩虹上。她的洁白玉足尚沾有流溪清水,水珠晶莹闪动如清晨甘露,沾到彩带之上,又偶尔有数点如珍珠落水般滴落溪中。少女悠然漫步,人在空中,彩衣临风,飘如蝶翼,影落水里,水中倒影,随波而动,虚幻曼妙,宛如一幅洛河神图。
少女走到彩带尽头,恰好躲过身后一场污雨,而彩带在空中依然飘扬未落。少女回首一笑,翩然转身,悠然回行。只见她凌空小溪之上,娉娉婷婷,姗姗而降,徐徐飘回刚才那块立足方石上。空中飘动的彩虹,也随着她玉臂抬起,渐渐隐于彩袖深处。
少女站定,小叫化已飞跃到数丈之外,怀抱着玉琴,回首笑道:“好姐姐,我把玉琴送到二叔那儿去了。”少女叫道:“小泥鳅,看我抓住你怎么惩罚你。”小叫化笑着叫道:“我在这里,快来捉我啊!”却不敢停步,乘少女没穿鞋,溜之大吉,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