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修改版 柳烟看着萧漠,“这是你阻拦沈贤的原因,你不愿任何人抢先得手?”
“我不想趁他重伤之机动手,因为我不是那种人。而那时如果我不出手,是因他的侍从已经带走了他的友人,若他要玉石俱焚,将有无辜者因此而死。”萧漠轻声,“就像当年在寂山之时,我知道他会怎么做。我曾在寂山试图拦阻他,若不是湛大夫出面,后果不堪设想。那是我的过错,如今对我而言,我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他的声音微带感伤,柳烟忽地想起燕忆枫要的那只曲,长相思,已有佳人在侧,何以相思至此?如果他相思之人是萧漠——是他们真的已经反目成仇,还是说,仇敌的身分,只是遮掩在前的迷雾?
柳烟道,“他纵然背离你,你却并不恨他。”
萧漠轻叹,“我佩服他的决断,也遗憾他的所为。但与他之间的纠葛,大多是我咎由自取,我并没有恨他的资格。与他为敌,只是因为我不愿他再伤无辜。”他依旧闭着眼,“下雨了,若等雨下大,路就不好走了。你在这里,也要避免与流星门的人接触过多。未知与流星门的敌对,可能会波及到你。”
柳烟轻声,“如果碎心剑在你手上呢?流星门和未知会因此而对你动手么?”
“就算江湖中人认可我,我不能代替他去战斗。”萧漠抬起头,“他不愿寻我帮助,请替我转达他:不论如何,我是他的兄弟,我站在他的一边。”
“我会的,萧君。”柳烟轻轻一笑,看见有一个影子静静飘进店中,她开口道,“既然下雨了,我就先走一步。请多保重。”
“保重么?”她看见那个年轻人饮尽杯中酒,露出略带悲伤的笑容,“只要不公仍存于世,我们都无法独善其身。”
柳烟无言,走出那小酒馆时,听见那个影子的声音,一个陌生的声音,“你知道世上没有公平可言,所有人都觉得你愚蠢而稚幼。你救了他,沈贤可对你发难了?”
柳烟并不关心那开口的人是谁,她走到外面,看见天色阴沉,有雨淅沥而落。
她撑开纸伞,雨点儿打在伞上的声音有如乐章。她缓步走在长街之上,不知为何,想起她故去的师傅来。
多少年了?三年罢,三载的等待,会让一个人苍老么?
那么更久的时间呢?要多么长久的等待,才会让人未及天命之年,鬓边已有霜华?
“柳烟,当是你出师的时候了。”
那时十七岁的柳烟惊讶地抬头,望着那个男子。他并不年老,鬓边却已斑白,“你可听清了?”
那是师傅旧日的声音,但却有什么细微的不同,那种略微生硬的感觉,失了素有的怜爱。他从不会直呼她的名字,即使那个名字是他所赋。
她身子微微一颤,“师傅,您、您莫要开玩笑了,烟儿说过,要陪师傅一辈子。”
少女望着男子,眼里已有了泪光。他望着她,似要微笑,却终究不曾笑出来,他的神情漠然,如一个没有表情的白玉面具,“都说一辈子,人又能有几个一辈子?十五年了,烟儿,该学的你都学会了,该说的我也都说过了。你再缠着我又能如何呢?彼此相看两厌之前,还是离开吧。”
他为什么突然变了?柳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离开月余,师傅会有如此变化!
但是那个男子并不再说什么,只是步出了门,不顾而去。她知晓他要去哪里,正如他也知道她会跟随一般。
她跟着他走出房门,她听见他在墓前的喃喃自语。她听见檐下风铃响,那一串已褪了色的风铃,在风中轻轻摇曳。那孤伶伶的坟前,有着一块孤伶伶的碑,碑上刻着一个孤伶伶的小字——洁。
那个人站在坟前,留给她一个疲倦的背影。
他要说什么,他会说什么?她知道方才他的言语是假的,但是什么又是真的?
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的时候,说出的是真实的言语,还是只是为了让自己信服的谎话?
她站在不远处,听见他的低语。那疲倦的声音,如一曲濒死的哀歌。
“洁,我怕是对不起你了,可烟儿和你如此相似——洁,对不起,告诉我应怎么办?”他对着那孤坟伸出手去,“十五年了——你一个人,寂寞么?对不起,我未能帮你找出敏儿的下落,但我想,她会活着,正如你一直说的,希望会活着——”
屋檐下的风铃儿在风中摇曳着,叮叮当当的声音散得到处都是。男子听着风铃,唇边浮出一抹寂寞的微笑。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巧的叶子,细细端详。
“若不是你拦着,我怕是早已杀了未知的那个混蛋——但是洁,我不怪你。是你太善良,即使他那样骗你,即使他杀了你,你也不愿置他于死地。如今我是找不到敏儿也找不到你了,但我信你会在这里,与我同在——我们幼时不是说过么?要一直在一起——这里很安静,没有人会打扰你。”
他望着孤坟,目中光线闪烁不定,但他终于笑了,握紧了手中的小叶,“那之后,水天叶十五年不曾现身江湖,直至得到那个机会。”他轻轻摇了摇头,“洁,我曾说过,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地点,如果你希望,我会在你身边,哪怕我必须去承担什么——但是为什么,结局还会是如此呢?”
柳烟轻声道,“师傅。”
男子的身子一震,他回过了头,“柳烟,你为何还不离开?”
“是师傅不要烟儿了么?”
少女的眼里盈盈含泪,但透过泪眼,她看见那男子的眼依旧是安静的,那一口她永看不透的深井,却引她深深沉湎。“烟儿,听师傅的话,下山去。如今为师也没有什么能再教你了,以后你想如何,也随你自己。昔日水天叶名震江湖,从无失手,却几乎无人知道为师的真面目。十五年了。烟儿,你是我惟一的弟子,可以延续水天叶的路途。唉,江湖什么的,为师是早已厌倦了。若你选了继承我的一切——”他止了言语,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请帮我寻找一个人。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之中写的。请你保护她,让她远离江湖,只不过——”
他望着柳烟的眼中逐渐有了暖意,“烟儿也可以忘掉一切,包括师傅,自己闯荡江湖,没有约束也没有允诺。你不必被这个承诺所缚,我也没有逼迫你继续的资格。烟儿可以获得自由,按照自己的心愿在江湖中闯荡,如果你觉得倦了,也可以平凡地过活。为师不想让烟儿教为师的过去所羁绊,也不希望你再像我一样,以一人之力与未知相抗。未知不是一个人能够抗衡的。烟儿,为师不会强让你做什么,你陪伴为师这么久,已经足够了,你走吧。”
“师傅。”柳烟轻声,走到男子身边,“为什么师傅要突然说这些,真的要让烟儿走么?师傅,您要我孤身一人离开,我无亲无故,又能怎么办?”
“继续这漫长的战斗,只会让你与我们一样痛苦。”男子疲倦地笑了,挥手道,“离开吧,为师不愿你踏入江湖,只希望你能平安喜乐。”
他见柳烟将要离去,微微笑了,又复转身,轻轻抚着墓碑,眼中渐有了悲伤的色泽,“或许真的是我做错了吧……因为我一错再错,才会一败涂地。纵然分离多年,也真想与你葬在一起,虽然没有寻到你,但你一直与我同在,对么?洁,对不起,我曾说过,我此生心中只有你一人,但——你不会怪我的,洁。我会守诺,你若寂寞了,我来陪你,好么?”
他的声音渐渐细微,有风拂过,檐下风铃又响,柳烟恍恍觉得风中有一声低微的叹息。她转过身时,看见那个人伏倒在墓碑上,“师傅。”她轻唤,没有回答。
风铃的声音更响了,周遭的一切却又似乎突然变得寂静无声。她走上前去,握住师傅的手,他的手已然冰凉。少女怔怔地后退一步,一直不曾流出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并没有问为什么,如今一切的疑问已经没有意义。她轻轻地扬起手来,檐下系着风铃的绳子断了,那一串刺痛她双耳的风铃落在地上,再无声音。
只是因为长久的时间,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今没有人能回答她,她把脸埋在师傅的衣襟里,沉默地呜咽。
生前有人所爱,死后有人哭泣,这足够了么?师傅,你觉得这足够了么?知音永去,还要多久才能让时间涤出平安喜乐?十五年的时日,你却终于决定随伊人而去,为什么这世上没有人能杀死的人,会因为心碎而死呢?
她绝不独自离去,绝不选择忘记。
十七岁的柳烟捡起了地上的那片小叶。师傅,我会找到她的,也会让水天叶重现江湖。
是风夹着雨水,打湿了她的眉睫么?柳烟轻轻擦了擦眼,风雨之中,城里风铃的声音闷了,哑了,只有雨声落在青石的路面上,淅沥不止,有如骊歌。她走过长街小巷,木屐在青石路上格格作响。
这样的雨声,与琴声太相似了。在风雨之中,我会更多想起您么?
那唯一的对手与仇敌,那深藏于未知之中的高手。她并不见得有把握,但是她必须去尝试。
师傅,师傅,您是知这江湖污浊才避世么?不,不是的,世上没有什么能杀了你,你是死于心碎的。
但她忽地又想起燕忆枫了,那个人让她抚一曲长相思,他说纵有佳人在侧,却还会思念别人。那挑落她面纱的一剑,优雅而果断,毫无杀意与杀机,她并没有去接,只是注视着那个人的神情。那个人有令人惊叹的美貌,他看着美丽女人的目光如看一盆漂亮的花。他看向他拼死保护的友人的时刻,眼中才第一次有了那之外的神情。
他为何而来,是知道了她是谁,还是因为别的缘由?萧漠让她不要与燕忆枫为敌,所为又是什么?
雨声潺潺,柳烟撑伞走在雨中,周遭的声响也愈发不真切了。她走回怡梦轩去,未近院门,便见那素来沉默的少年枫华立在门洞里。她走过去时,少年对她轻施一礼,“柳轩主。”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如他向来不愿露出表情的容颜,“我想我应当走了。再留在这里,只会带来更多麻烦。”
柳烟在门洞里磕磕伞上的雨水,“我向来不怕什么麻烦,我也知道你是谁,你的敌人是谁。如果你要走,我只问你,是否要去找你长兄?”
“萧君与我之间,并无什么关系,我不想再让城主对他发难。”少年神情不变,“他许久不曾回檀瞻城,我的事情,也只是辗转听说,他所知的,不过是寻常江湖人所知。他若袒护我,城主又会怪罪于他。”他的神情突地变得古怪了,“且不说这些,叶歌将要回来了罢。”
柳烟淡笑道,“你在意他?”
木讷的少年点一点头道,“他受伤未愈,这次出去不知会遇见什么,只希望他平安才好。”
柳烟望着少年枫华,轻声道,“你在意旁人超过自己,如今风雨之时,你若离开,难道不知会遇到什么?纵然流星门的人承诺不参与此事,但你一人真能与未知为敌?”
少年唇角微扬,那一向木讷的枫华露出了冷漠的笑意,“这可是托某人的福,我必须一人与未知为敌。我留在你这里,会连累你也对上未知。别的且不说,我不想让无关之人卷入风波。”
“你自己也知道自己的伤势。”柳烟道,“现在离开,无非自寻死路。我与未知素有旧怨,多留一个未知的敌人又如何?何况,你既然担心叶歌,就该留下等他回来。”
少年轻声道,“叶歌有伤在身,若是因我之故连累与他,那可如何是好?”
“你不必担心这些。”柳烟道,“只要留在怡梦轩中,我有实力保你们无虞。”
雨声漫漫,满城的风铃都沉寂了下来,柳烟走上小楼,摸着她那张五弦古琴,心中百感交集。
她拨动琴弦,丁,丁,相忆之音,只是为您。
曾几何时,她就抱着这张琴,在那新垒起的鸳鸯墓前,从日色将曛抚至天边鱼白。长相忆,谁人听,五弦无情半阕清。选择追随的人追随而去,这琴曲却又被埋葬了多少岁月?
女子心中微乱,铮然声响,琴弦已断。
弦断尚能续否?纵有鸾胶可以续弦,音色却已更了不知多少。她放开琴,站起身子。长相忆,无人听。纵然扬州风雅,又谁有静心听琴?
“柳姐姐。”黄衫少女从门口探个脑袋进来,“怎么了?琴声中这般郁郁,又有断弦,姐姐是不开心么?”
柳烟微微怔然,看着辛雨跳进了屋,笑嘻嘻地,“柳姐姐这又是怎么了?告诉我,有谁欺负你,我找大哥揍他。你看上次那个叫什么燕忆枫的家伙,哎呀,就是未知那个特漂亮的头头,是的是的,上次在街上看到了,真的好漂亮啊。大哥说那个家伙胆敢硬吃他一记惊晴,结果装作无事,没多久直接倒在街上,被他手下扛走了呢。大哥真是不知道怜香惜玉。”
柳烟教那少女的话逗笑了,“雨丫头真是促狭嘴,那个燕忆枫若听见你的话,岂不气死了。被小辛的惊晴打了没死,算他命大,但我可听说那人诡计多端,若是小辛怜香惜玉了,不知会不会被那人算计呢。”
辛雨眨眨眼道,“听闻他那个手下也好漂亮的,还有他的侍从什么,总言之大家都说未知中的人看着就赏心悦目,柳姐姐可想看看?”
“免了,”柳烟顺势玩笑,“我可是怕自己按捺不住投奔未知去,那地方的人已经够多了。”
辛雨扑哧一笑,走到她的琴边,“啊呀,好久没见柳姐姐断弦,照大哥的说法,定是习武弄了一身蛮力,搞得抚琴时一不小心就弄断掉。”
柳烟淡淡一笑道,“用力太过,不就断了。”
辛雨认真地望着柳烟,“这样不好哎,弦断明明是因人心中摧折,多奏这样音律,会老得很快的。”
柳烟伸手敲一敲少女额头,“说什么呢?雨丫头,小歌快要回来了,给他准备点什么好?”
辛雨扶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一桌好饭?不过还不知道他找到要找的人没有。”
柳烟眨一眨眼,道,“你猜呢?”
“他一找到就给柳姐姐传信了,否则姐姐怎会知道他快要回来?”辛雨笑道,“小歌找人的功夫真是不赖,改日要他找个弟妹回来才好。”
“雨丫头,这话还是跟他说去。”柳烟道,“雨快停了么?雨停之后,怕是会有人来这里听琴了,给你个活干,告诉楼下那些小家伙,叫他们好些练琴。”辛雨要下楼去,她忽又道,“哎,忘了问了,你哥这几日怎样?他赢了那未知主人,是否又长了威风?”
“他呀,反正他是流星门的人,就算回来了也不回家,天天在街上转来转去,都和那个小姐姐呆在一起。上次看见,叶姐姐还夸我哥越来越厉害,给自己报了大仇来着。”少女又笑起来,“哎呀,反正哥哥是个呆瓜,那么大了还和个小姑娘齐名,做妹子的我都替他害臊。不过他自惭不自惭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不过是扬州无所事事的人。”她又跑到柳烟面前,“还想着这弦呢?换掉不就行了。你看外面天好冷,这雨下着下着,都快下成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