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忆枫道,“如果事情如先生所说,你打算如何处理呢?”
走在他身前的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那夜中的眼在周围小店的光影中,映出一点亮色,“你不用担心,习敏和夜歌,都不是愚蠢的人。习敏不会受他人利用,夜歌也不会自投罗网。”
“夜歌杀了胡俊,先生可知道?”燕忆枫又问。“事至如今,先生是想让夜歌回来,还是想要杀了他?”
“你是未知主人,你决定生死。”习儒秋冷冷的声音,“如果你能收服他,他做探子,会比如意强千百倍。若不能收服他,你能杀了他,我没有意见。至于他是否杀了组织的人,以及梅梅的想法,都必须屈从于你的决定。”
燕忆枫觉得习儒秋这样的回答简直太不负责任,他自己教出那些背信弃义会逃走的弟子,却又将处理的事情推卸给别人,走着走着,他看到那日因为里面太油腻而没有进去的小酒馆。习儒秋推门进去,他跟在后面,酒馆里倒是没几个人,唯一的酒客伴着一碟炒豆自斟自饮,胖胖的老板伏在柜台后面,抬眼睛看了一眼他们,似是有点睡眼惺忪的样子。
习儒秋开口,“朱谦,很多年没见,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燕忆枫看到那个酒馆老板顿时眯起了眼睛,神情和动作都戒备了起来。他觉得如果这就是习儒秋的老朋友,未免有些好笑,而习儒秋此刻直截了当的作风,也有些不同于他向来远避事端的做法。他忍不住悄悄藏在屋角,想看事态如何发展,觉得事情只要不波及己身,就应该很有趣。
“我还以为你死了,习寂。”朱谦道。
“简清都没死,我怎么会死呢?”习儒秋道,“我听说来了些老朋友,是不是都聚到你这儿来了?”
被习儒秋这么瞪了,还能保持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个朱谦也不是寻常人。燕忆枫看着二人对峙片刻,朱谦道,“我不过还是干老本行,顶多和你们抢抢小生意。习寂,你做你的未知右使,何苦要抢我这一碗饭吃呢?”
原来习儒秋从前是右使么?不过看朱谦这样说话,若不是想分对方的心,就是知道的还是十几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燕忆枫觉得有点饿,看看附近喝得醺醺不知身在何处的酒客,就偷偷抓了他菜碟里的炒豆。虽然用下酒菜填饱肚子有点难,但是聊胜于无。他嚼着别人的下酒菜,看习儒秋站在柜台前面,还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我听说来了几位老朋友,想着就知道和你这里有关系。”
朱谦面不改色,“你从前结下的仇家,和小店又有什么干系?”
习儒秋道,“这是警告,朱谦。如果让我知道你和他们勾结在一起,或者,习敏有任何闪失,纵然我曾发誓不与你为难,你别以为能逃脱。”
“岂敢啊,习右使。”朱谦露出微带讥嘲的笑,“只不过,那个孩子,知道你杀了她的母亲么?你告诉过她卢昕洁是怎么死的么?如果有人告诉她真相,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又是这种事情,燕忆枫觉得未知中尽出些这种事情,简直是让人烦透了。如果习儒秋是因为这件事情才远避事端,倒也不是说不过去的,但是他又觉得习儒秋如果能狠心杀掉自己的妻子,应该不至于……不,他微微苦笑,以己度人的话,习儒秋变成这样子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她知道真相。”燕忆枫听见习儒秋用冷漠的声音回答,“我知道你们一直在盯着习敏,也知道隐瞒会带来什么后果,所以从未隐瞒过她。”
小敏知道真相?燕忆枫微微怔然,想起那个曾在未知的小院里歌唱的美丽少女,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如此相似的起因,为何结局如此不同?
他听见朱谦笑了起来,“你真的会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你曾用多么卑劣的手段对待卢昕洁和简清?哦,我都忘了,你绝对不可能告诉她与简清有关的事情的。”
燕忆枫看见习儒秋依然面无表情,那个人站在那里,笔直如一杆枪,他的佩剑被拨到了身后,随时可以拔剑的姿势。燕忆枫觉得这样说下去想不打起来都不行,但是他听见习儒秋回答,“简清纵然还活着,于我而言,不过是个死人。我没必要对我的女儿提起一个与她无关的死人。朱谦,我说过了,我可以不与你为难,但是如果有任何人敢动习敏,作为未知中人,我是不介意开杀的。”
燕忆枫听见习儒秋这句话,觉得有些似曾相识,似乎他自己用过相似的威胁,似乎未知中人都喜欢这么威胁人。他嚼着炒豆,看见有几个人从酒店外走进来,站在习儒秋的身后。
是那个叫朱谦的家伙用什么暗号叫来的人?但是他看到朱谦也露出了惊奇的神情,像是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一般。酒馆中唯一的酒客看了看那边站着的人,觉得是吃白食的好时机,就偷偷地溜走了。燕忆枫溜到他的桌上,摇摇酒壶,发现已经空了,只好继续一边吃剩下的炒豆一边看着那边对峙的人影。
他的伤还未好,现在也不是打仗的时候,不过以习儒秋的功夫,就算以一敌四,也未见会落下风。燕忆枫并不担心己方,只觉得事后这里肯定很难收拾残局,也不好和官衙交代。
当然,他其实也从未见过习儒秋真的和什么人动手。
而习儒秋只是站在那里,右手按在剑柄上,并不拔剑出鞘,只是站着,盯着朱谦。胖胖的老板似乎也不在意他的威胁,甚至还笑了笑,“别忘了你当初以什么发誓,也别忘了,我只是个中间人,可没有什么本事拦你的路,习右使。江湖中说什么,你为亡妻殉情,投江而死?卢昕洁要真的有这样的福气就好了。”
燕忆枫觉得能被习儒秋这样瞪着还面不改色的人不但很有胆识,还很没有眼色。习儒秋背后的那几个人还没亮出兵器,但是看这架势,这场仗肯定是得打起来了。他斜眼看着,习儒秋的声音冷漠而低沉,“习寂或许确实为了亡妻殉情,习儒秋却要为了习敏活下去。”他转过头,看着似乎不怀好意的人,“我说过会来,你们也确实等着。还有什么好说呢?我总不会轻易将头颅奉上。三年前,闻人兄弟的单子也是从你手上收的吧?朱谦,这种价钱的生意我们做得都不多,你居然说自己只做小生意,真是过谦啊。”
“别提闻人兄弟,那两个祸害让我把乞骸骨的本钱都折进去了。”朱谦咕哝了一声,“如果你们要打,请别在小店里动手,别人看到不好,新桌椅会吓跑熟客,那边……”看到那边吃白食的人已经逃走,桌边上坐着似笑非笑的燕忆枫,他似是微微惊讶,“不但赔本,连吆喝也没赚到,未知主人竟然也大驾光临?”
别这样。燕忆枫皱眉,想把脸藏在阴影中,但那三个人已经看见了他,他只希望他们继续找习儒秋的麻烦,千万别把他也搅入这趟浑水。他不答话,听见习儒秋轻声冷笑,“放心,我不会胜之不武。既然这只是私人恩怨,只要你们不对他出手,他也不会介入此局。”
简直就是提醒对方拿他来当活靶子和挡箭牌。燕忆枫叹口气,以那个老板的镇定自若来看,来人应不是等闲之辈,如果自己被扯到这出戏里,还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他屈伸手指,觉得气力还未复原,如果被卷进战局,肯定占不了什么便宜。他也不出声,听见三名来客中的一名似是笑了一声,“习寂,多余的话也不必说了,你准备替简清与卢昕洁偿命了么?”
“既然多余的话不必说了,那就来吧。”习儒秋轻声,“作为未知总管,我竟然有些年头没杀过人了。”
燕忆枫挑挑眉毛,觉得这句话本身就能吓死很多人了,不过对方居然没有露出胆怯的样子,若非胸有成竹,便是根本不知他们面对的对手有多强大。他是坐等看好戏,而习儒秋的表情依旧是严肃的,看起来会是一场恶仗,但是燕忆枫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
是因为那个酒馆老板毫无出手的意思,还是那三人毫无根据的自信?燕忆枫看到习儒秋紧锁眉头,一手扶在剑柄上。他随时都可以拔剑,但是看起来,倒是并不想先发制人的样子。燕忆枫觉得这些人再这么对峙下去,又不知道要磨蹭到何时,如果不快点打完,这点炒豆可填不饱肚子。他叹口气,手中一粒炒豆就顺势扔出去了。
高手对峙,却由路人启战。燕忆枫虽觉好笑,也知道自己一时手痒,已惹下祸端。武器出鞘的声响一起,那边朱谦掀开旁边的小门就躲进去,似乎要与习儒秋守诺而不参战。燕忆枫觉得算下来,每个人也只用对付一个半人,相比上次和沈贤的手下打,声势是小得太多了。
只不过,这三个人,有这样的底气,怕是比沈贤的所有手下加起来都更麻烦。
他的剑依旧平静,周遭没有危机,习儒秋虽然神情凝重,但就算一个人,也应有足够的实力杀死对手。当然,这酒店到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就不是他能预料到的了。
不过,他身为未知主人,坐在这酒馆里已经足够显眼,再加扔出那颗炒豆,引起争端,第一剑,自然也就是对着他来的。
燕忆枫只是坐在桌边,听着一声轻响,习儒秋拦在他的身前,未出鞘的剑抵住对方的剑尖,“既然只是你我之间的过节,何必同无知竖子一同见识。”
燕忆枫眨眨眼睛,被叫做无知竖子实在很不好听,但是他并不出声,看着三人拔剑而来,习儒秋缓缓出剑。他看见习儒秋的青剑褪尽光华,只是守备,并不出招,从言语之中,他知道他们是死敌,事情也绝无一丝转圜余地,但是为什么习儒秋至今仍然不出杀招?
兵器几个交错,他听见那三人中的一人开口,“卢昕洁知道你和燕红叶之间的丑事么?”
燕忆枫微微怔然之间,习儒秋已经冷声道,“纵然身在未知,习某从未作过见不得人的事情,不像诸位以己度人。”
但是他差些没有避过突来的一剑!燕忆枫轻轻扶上剑柄,习儒秋的动作迟疑了一刹,他为什么迟疑,是因为那些人所说的是真的,红叶夫人与习儒秋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燕忆枫觉得还是不要在这种场合胡思乱想这些逸事的好,如果认真思度,三人确实皆是高手。以三敌一,鏖战之下,纵然习儒秋也不免渐落下风。但是习儒秋仍然不出杀招,就算被当面侮辱,他仍然迟疑,这是为什么?
总不至于要受伤的人来收拾烂摊子吧。燕忆枫懒懒地打个呵欠,空空的盘子顺手也飞出去了。
他倒没有刻意用那盘子砸谁,只是想借对方被突来暗器扰了心神的机会,让习儒秋重占上风。从这数人与习儒秋的交手来看,他们虽不至将他打得全无还手之力,但他如今有伤在身,想必是硬接不下一招半式的。
那众人并不理会他,只是闪过那只盘子,任它摔碎在墙上。他们似是觉得方才的挑衅奏效,言辞渐渐尖刻,燕忆枫就听得卢昕洁和燕红叶两个名字不绝于耳,心中不知为何烦乱不堪。他看着缠斗之人,一手轻轻地扶上剑柄。
而鸳舞剑突兀的沉默,让他心中更有不祥之感。他看着习儒秋被逼退至墙根,那个人始终未出杀招,夜之轮回,他无声地开口,为什么你说要杀他们,却迟迟不下手?
那突来的风铃声响,微微让他分神。燕忆枫向门口看去,门口没有人在,只有晚风吹动门帘,那晚风中,隐隐有熟悉的气味。桃与杏果,梅子街旧宅的味道。
不可能在此时此地出现的声音与气味,让他惊觉这只是幻相,那么习儒秋以一敌三,身在下风,只是他的幻觉了?他转头去看,那三人的取笑与侮辱滔滔不绝,长舌妇攒了二十年的花样怕是也没有这么齐全,燕忆枫看看门口,又看看那三人,终于轻轻拔剑。
那三个人既然对他扔的盘子视若无睹,就绝不会对他毫无提防,若是不能一击制敌,他们怕是可以轻易地制服他。那么这时候应该如何呢?夕暮歌诀似乎无法起效,洗月诀不能杀人,烟雨剑和不醉刀都守长于攻,一击致命的招数,除了那一招,还有什么呢?
他尚迟疑间,听见那三人中的一人开口,“等你死后,我们会让燕红叶知道,她的大总管不仅违背了诺言,还死得如此丢人!”
“你曾承诺过什么?”燕忆枫轻声问,“如果你发誓不与他们为敌,那就由我替你杀了他们。”
他的言语似乎未被那些人放在耳中,但话音未落,燕忆枫的剑,已经从方才那人的心口透了出来。
多年前,他在流星门杀人的时候,用的也是这一剑么?
燕忆枫微笑,“可惜了我的剑,竟要杀此长舌狂夫。”他看见习儒秋微微动容,那余下二人互使眼色,退向屋门,转瞬之间习儒秋剑转攻势,一剑之下,竟是他见所未见之招!
习儒秋居然在夜之轮回之外,还藏了什么招式?燕忆枫推开剑上的死人,看见习儒秋手中青青的剑瞬间华彩耀目,一剑之下,带动风铃声响,后退的二人陡然静止。
燕忆枫怔然望着习儒秋,看着那个沉默无语的人手中染血的剑,他为什么到那两人退缩才改变了主意,又为什么用了这样的一招?
既然习儒秋藏着比夜之轮回更快的招式,胡俊身上的伤,便可以解释了——他果然只传了夜歌一人么?但是如果夜之轮回就足以杀死对手,习儒秋为什么还要在他面前使出这一招?
燕忆枫觉得这些事情越想越糊涂,店子里已经被弄得乱七八糟了,那个叫朱谦的家伙看到,不知又要给未知中人多下几张单子。他拿死人的衣服擦擦自己的剑,轻声,“先生,不如先换个地方吧。若是方才出去的客人叫了官差,总是麻烦事。”
习儒秋并没有看他一眼,只是低头去看他杀死的那人身上的剑痕,沉默让燕忆枫觉得不安,久久,习儒秋道,“这是萧氏怒剑,你想嫁祸萧家小子?”
燕忆枫道,“我负伤在身,气力不济,纵然偷师了许多招式,想要杀人,这种时候也只有这一招可用。”
习儒秋抬起头来盯着他,似乎要说什么,但是终于只是微声叹口气,“也罢,走了。”朝墙上暗门扬声,“你倒是会趋吉避凶,朱谦,你若能守诺,我自不会寻你生事。如果让我发现习敏的事情和你有关,你这家店子里就不止会流这点血了。”
墙上暗门开了一缝,有一只眼睛从门缝里望出来,“未知总管的恐吓,做小本生意的不能不收下,只不过,你背弃誓约之举,我也一并记下了。”
习儒秋冷冷地,“告诉简清,清算之日将近。”
“清算之日将近。”那个酒馆老板重复了他的话,在门缝里点了点头,“等衙役来了,你们立刻就能得到清算了。”
燕忆枫觉得再等下去真的可能等到官差来,纵然自己有使官印绶,公子贤可不会放过任何置他于死地的机会。他打断愈发剑拔弩张的交谈,“先生,此处不宜久留。”想想可用的借口,小声地,“我有事情想与先生一谈。”并不等回答,只是转身走出酒店,四顾看看似是没人在意,便向回程走去。
片刻,习儒秋跟上他,“天色晚了,少主若有什么想说,待明日吧。”顿了顿,“今后不要用那一剑,戾气过重,容易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