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修改版 天近黄昏,西边渐渐涌起火红的云朵。晚霞行千里,这一回小神官关于明日下雨的预言,怕是与她从前的卜辞一样,又不会实现了。
燕忆枫从窗棂望出去,檐下那一串风铃正随着晚风摇摆。
有什么声音,交缠在檐下断续的风铃声中,飘近他的耳边?
陌生又熟悉的乐曲,那一曲熟悉的箫声,又是从什么地方飘来的?
燕忆枫走下小楼,步出那间小客栈。箫音指引着他的步履,向南向西,不知走了多远,他见一家小店,倒挂着破烂的酒旗,似是久无人烟,但箫声分明从那之中传出。
是你在呼唤我?事已如此,你依然会呼唤么?
他站在酒馆外,听着箫声绵绵不绝,一时不敢随便踏入。他凝立片刻,那箫声停了,有人的声音,从小店之中传出,“既是来了,何不进来一坐?”
燕忆枫走进小酒馆,屋中没有点灯,天色渐晚,屋里也暗了下来。他是夜眼,看见小店似是废弃已久,只有角落一张桌擦过,还不是很干净。桌边有人独坐,手中竹箫尚未放下。小桌上摆着一只酒坛,一把酒壶,两只白瓷的杯。
他相邀的真的是自己么?燕忆枫反而突然有些疑惑了。也许萧君等待着的是别人……也许他只是打扰了这个人独酌的雅兴。
燕忆枫站在店堂之中,看着那个沉默如一座雕像的人。他每一刻都在渴望见到对方,真正相见的时候,他却不知自己为何总会变得如此慌乱。
“请坐。”桌边的人开口,“不管来的是哪位,都请坐。”他斟酒入杯,“是你么?”
燕忆枫默然走到桌边坐下,在黑暗之中,他看见萧漠面无表情。
他轻声回答,“是我。”
萧漠似是微微动容,唇际略有一点笑意,“我还以为会是那个我在等的人,没想到是你。”
燕忆枫轻叹口气,只道,“我知道萧君不愿见我。”
坐在他对面的人,对他扬起酒杯,“或许,不过你可不要忘记,我也从未见过你的真容。”
“见了如何,不见又如何?你从未见过我,也只不过是因你从未见过任何人。”燕忆枫低声道,“如果你等待的是别人,那我就先走了。”
萧漠依旧闭着眼,“是你又何妨?我们很久没见了,偶尔也会想共饮一杯。”
燕忆枫轻笑,“我收到了你的信,看着慢慢地也像是个槿国人了。”
萧漠道,“我还没有收到你的答复。”
燕忆枫低声,“我来了。现在,此时,此地。”
萧漠道,“你的答复只是这样?”
燕忆枫道,“如果你觉得是时候结束我们之间的事情,如果你觉得是杀我的时机。我早间与公子贤的人交过手,现在也是只身前来,你无妨动手。”
萧漠只是摇摇头,“你压根就没有看明白我写了什么。反正你也不信奉风神,如果那么想死,可以早早自尽了事。现在装出楚楚可怜任人宰割的样子,你是笃定了我不会对你动手。你是什么样的人,还有谁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么?”他又自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我邀你共饮,你的答复是什么?”
燕忆枫看着面前的那只酒杯,轻声,“你知道上次共饮发生什么。我不敢。”
萧漠依旧闭着眼,面上没有表情,“不要对我再说谎了,燕兄。在这世上,还有你不敢为之事?”他的唇际渐有讥嘲而凄凉的笑意,“那时我本以为我能打动你,结果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你。我以为我能制止你再生杀戮,看看你这三年干了些什么。”
燕忆枫哑然,看着那边萧漠又举酒杯,轻声开口,“也不必多说,无论如何,你从不解释。”
“我过去说的,或许都是谎言。”燕忆枫望着萧漠,他看着那年轻人略带哀伤的表情。萧漠并不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只是对很多东西都不在乎。燕忆枫知道那是因为什么,“现在,以后,如果我还活着,我就会继续面不改色地说谎,不论面前是你还是别人。”
萧漠饮尽杯中酒,放下了手中的杯。他面对着燕忆枫,面容在那昏暗的酒店之中渐渐看不出神情,“那么这句话呢,这句话是真的还是谎言?只是,与我都无所谓了。”他用一种叹息一般的声音道,“我听说上次谭谨整得你很惨,或许那次我出面的做法就是错的。不过,我不后悔,不论是去寂山,还是折断我的剑,我都不后悔。”他微微苦笑,“最初做错的就是我,如今我想再与燕兄共饮,怕也成了奢求。”
燕忆枫冷笑道,“你自然什么也没有做错,一开始就是我的错,种种大错,让我注定不能回头。我既然做了未知主人,就不再把你们当朋友看待。你要认为我利用你们也无妨,我做下的事情,从没有不敢承认之理。”
不,他确实在惧怕,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惧怕什么,只是莫名地觉得恐惧。黑暗,因为这屋里渐渐暗了下来,所以他也开始觉得害怕了么?
萧漠又为自己斟酒,一线暗色的酒液,缓缓注入那只白瓷的小杯。“这样倒也不错。”他淡淡道,“你继续逼着自己走□□,我们就算想要伸手拉你出来,你也会拒绝我们的相援。老实说吧,你只身前来,真的在期待这一刻么?”
萧漠仰头饮下那杯酒,缓缓站起身子,握住了手杖,“那么,你猜这杖中的剑,是重新铸成,还是断剑重续?你猜这一次,我的剑会不会再次折断在你的名剑之下?”
他真的在期望这一刻么?不,没有一个人会希望这种事情。
燕忆枫并不动,只是拿着那只小杯,在手上转了转,“如果我们现在在这里打起来,你要等的人,说不定就不敢来了。实话说,我来了,但是我不想喝酒,也不想拔剑。”
“我要等的人?”萧漠忽地冷笑,“是你派人追杀他,你应该知道我在等谁!”
燕忆枫微微惊讶,“我派人追杀?”突然想起一个名字,“你是说……燕筠?你在等燕筠?”
萧漠冷笑,“不打自招,除了你和我共同的可怜小弟,还会是谁呢?”
这样的话,也难怪他会发怒。燕忆枫微叹,他不想多说这件事情,因为他不但理亏,还自己也觉得很没意思。但是就像当年他没法阻拦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一样,他也不能阻止燕红叶试图以追杀的方式教导自己的次子。但是他又不想和萧漠说,就像他不想说三年前的某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样。
那么,他们可能打起来么?——只是,无论是他还是萧漠,都不应该这么轻率地拔剑而战。
“你最好不要和这件事有瓜葛。”燕忆枫淡淡道,“我不想杀他,也不会杀他,更对碎心剑毫无兴趣,否则在我与他同行的数日之间,我随时都能动手。并且,听说你半途搅局,我也调开了玲珑,如果他连那些比较没用的人都胜不过,也不用再与你兄弟相称了。”
萧漠沉默,久久道,“你与他同行,是为了与他为敌,当日与我们一起,也是如此么?”
燕忆枫轻笑,“湛老兄说你看开了,没想到你比我还记仇。”
“其实我很佩服他,也很羡慕他,”萧漠淡淡道,“他可以和所有的人交朋友,可以不介入任何立场,他会救人,而我的手上只能染血。”
“如果你我都能放下的话,一切都好,不过是从此陌路罢了。”燕忆枫道。他转着那只酒杯,即使知道萧漠绝不会看见他的神情,也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忘记,却还是这么说,所有的如果都是自欺欺人,“还好,阿盈和翅翅都站在你那边,江湖路上,当不至寂寞。”
萧漠叹口气,道,“秋翎是秋翎,你是你。这三年来,我也没有再遇到过阿盈。”
“萧漠,事至如今,你觉得我可能再回头么?”燕忆枫第一次叫出了那人的名字,“你觉得自己身上的伤还不够多,想要再一次被我背离?”他陡然止了言语,久久,轻声苦笑,“你一直那么愚蠢而幼稚,我早该知道。我早应该把你当小孩子看。你虽然看不见,却一直站在光里;我却注定要投身黑暗,虽然我自己也很不喜欢黑夜。我们早就彼此殊途,我不需要挽回,我没想过挽回。”
“这么说来,你已经下定决心了。”萧漠道。他举起手中的剑,“如你所说,现在不是时候,但是如果你下定了决心,我们之间迟早会来一场。在那之前,好好保重,别让人说我胜之不武。”
迟早会来一场么?多年以前,他们那一场无谓的争斗,只因他为了斩除对手,而萧漠试图让他停止杀戮。结局两败俱伤的一场战斗,最终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鸿沟。
燕忆枫又沉默了一会,方道,“很久以前,有人让我发下誓言,不杀萧氏子弟。她那时说,伤我的人,已经付出了相应的代价。可是后来我一再伤你,却什么代价也未曾付出。世事并不公平,也没有什么胜之不武的说法。我杀了闻人语的时候,谁能说我是胜之不武呢?”
萧漠似是微微笑了笑,又坐了下来。他又斟了一杯酒,轻声地,“那么,你真的再不愿与我共饮了?”
燕忆枫起身,“我当走了,否则,如果燕筠来找你却看到我,他会被我吓到。”
萧漠淡淡道,“既然你顾左右而言他,那就走罢,你自己也并不愿再看到我。”
燕忆枫走出破旧的小店,又听见背后传来箫声。他驻足回望,却再也看不清店中人了。
那柄曾被折断的剑上,是否还有断剑再续后的裂痕?他期待又惧怕着看见那个人,或者那柄剑,他自己做下不可饶恕的事情,可是他不仅不能回头,也不能忘。
扬州小城,街道深深。他走上归途,那箫音渐渐被风铃声淹没了。燕忆枫紧一紧衣衫,秋老虎还未过去,在这晚风之中,他竟然觉得有些冷了。
天色暗沉,怡梦轩中燃起灯火。有人在小楼外驻足看了片刻,推开了南苑花园的门,走进那座扬州城最富盛名的琴苑。
风雅之地,自有琴声琤瑽,来者本以为此乃声色之地,定然装饰华丽,轩中摆设却反素雅,有种很奇特的感觉。两人走进了那琴苑之中,一个是身材修长眉目疏朗的年轻男子,另一个是负剑的明丽少女。小琴女见是江湖人,怯怯不敢靠近,只听得那年轻人对少女道,“你说扬州是风雅之地,风雅便风雅了,就算要听琴,也别找这么显眼的地方啊。你不觉得自己寒碜,我还觉得会吓到这里主人呢。何况我从小就听不得琴,弹棉花似的,很是无趣。”
少女斜眼看看他,“那是你自己不解风情,还说你是本地人呢,真可笑。好啦,晴公子,你是本地人,还会怕听琴,我再和你齐名,可真是要羞死了。”
那年轻人笑道,“算了吧,当不起你一声晴公子。按说我这八尺男儿,和你这个小姑娘齐名,让街坊邻居听了,才真是要笑掉大牙呢。我不过不爱听琴,已被你这么取笑,若让我寻了你的把柄,你可别怪我笑你。”
“行了行了,大辛,也别再怄气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又算在我的账上,听这里主人一曲又何妨?”少女转向那一直怯怯不敢与他二人交谈的小琴女,温和道,“听闻这怡梦轩中主人琴艺非凡,她如今可有别的客人,若是没有,能否请她为我们抚一曲?”
小琴女依旧不敢抬头,只道,“柳轩主早已不为外人抚琴,之前或还可以百金之礼听她一曲,如今她并不在意钱财,一切只看她是否乐意。”
“百金?”年轻人咋舌,“这柳轩主一曲琴,值得上两个小公子的人头了!”
“辛晴,在这风雅之地,能不能不谈这么煞风景的话题?”少女打断他的话,踩他一脚,然后对小琴女笑道,“莫说百金,就算是五百一千的,我们也出得起。我们并不在意银钱,而既然一切只看柳轩主是否乐意,那么,请你先捂起耳朵好不好?”
她微微一笑,便自腰间解下一支青玉横笛,放至唇边。辛晴见状忙捂上耳朵,小琴女知对方这么说了,笛音应是甚大,也略退半步,掩了耳。只看那个有着浅色眼眸的少女微笑着,吹响了那只笛。
变徵,升羽,降角。
她吹出那三个古怪音来,并不成调,辛晴一脸嫌恶,觉得这简直是能赶走所有客人的噪音。但已有一人走下楼来,浅碧色的衣裙,掩着面纱。她轻声地对那小琴女道,“阿妍,引这二位客人去我的琴房。”并不看二人一眼,便又转身而去。
少女放下笛,露出胜利的笑容。辛晴捅捅她,“小叶,你这要是赶走了今晚所有的客人,把我们两个卖掉也不一定能赔得起啊。”
叶弦眨眨眼,对辛晴笑笑,“这是个暗号。听得懂的人才知道,看起来你确实不解风情。”她开口时,笑得愈发古怪起来,“这个怡梦轩主人居然也是识货之人。”
二人随小琴女行至琴房,素衣女子已然坐在那五弦古琴边上,待小琴女退下,方道,“二位来我怡梦轩,所为何事?”
“我叫叶弦,那笨头笨脑的家伙是辛晴。”叶弦笑道,“今日前来,不过是想听轩主一曲。”
“仅为一曲?若为一曲,剑舞叶君为何奏那风雨之音?你想知道什么?”柳烟淡淡。
“辛晴,你看,现在我已经比你有名了。”叶弦对那年轻人笑道,“不过你不是说你在这边长大的吗,怎么这边的人看了你都和没看见似的。”
“少说这些,小叶,小心我告诉小肖,说你在外面天天打架,还随便出入一些不好的地方——”
“好了好了,别在别人面前提到阿澈,他会害羞的。”
柳烟轻笑,随手拨拨琴弦,淡笑之声融在丁冬琴声之中,“小辛,你家小妹今日也在这里呢,她说你回来多日,竟然敢不回家去看看,可是生气得很。也不想看看那淘气鬼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么?”
“咳,那丫头绝对已经被你惯得不像样子了。”辛晴笑道,“上次来这里时,我就说你别再惯她了,不就是个喜欢琴的小鬼头么,哪值得你这么喜欢啊。”
柳烟莞尔,“雨丫头那么可爱,谁人见了不喜欢?小辛,你可是她兄长,她的琴艺快能赶得上我,你却还是那么讨厌听琴。”
叶弦听了,皱皱眉头,顺手捅了辛晴一把,“好呀,辛晴你既然早就认识这里,来了还装不认识装老粗,还让我吵了客人……你居然作弄我,看我回去怎么告诉谭门主!”
“这样就告状,还真是个小孩啊。”辛晴摇摇头,“我早和你说了,从后门走,你硬是不听,要从前门上来啊。我要是直接让别人知道我认识大柳,她这里还能开得下去么……我虽然在这里是个老粗,不过我好歹也是这边的人,小肖虽然看着漂亮文雅,其实可比我粗多了。”
“别用这种话说阿澈啊,他可能会有点从槿国过去的书呆气,可檀瞻的人绝不会粗的。”少女斜他一眼,“看看你那破烂字,阿澈的字比你好看多了!”
“挑战书写得粗一点才好让人信。你说小肖写字好看,什么时候叫他来与我比比?”辛晴笑道,“对了,大柳,你居然敢让雨丫头碰你的琴,也不怕摔了?”
柳烟微笑,“若是雨丫头像剑舞君这般活泼,那我怕是会不敢了。不过,她真的曾打坏过你的东西么?”
“喂喂。”少女不满地道,“你们二人纵是熟识,也不要在我面前说我坏话啊。我可是——”
她话未说完,已有人推了门进来,“姐姐。”
少年叶歌甫一进门,忽地发现屋中多了二人。他看到张熟悉面容,便笑着打了招呼,“好久不见了,辛大哥可好啊?辛雨近来倒是比先前乖了,不过你可要教训她一下,让她不要随便乱叫。”
他那么说着,忽地望见那负剑少女,她用乌木的簪子简单地盘起长发,那是卫国女子的发饰,她也穿着卫国人常穿的浅色衣衫,然她的眼却并非卫国的那种略浅的色泽,而是蓝色的,那一双水色的眼,让他陡然想起那个旧梦,他这时看见的是谁?他是不是真的又看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