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到后来就变成了雨。寒冬在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滴答声交织在窗纸上,细密的声响让屋中的人微闭了眼睛。燕忆枫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总之是夜里未睡好的缘故。
门口传来轻微叩击,燕忆枫闭目,不动不语,佯装屋中无人一般。而门外人止手片刻,又叩门。三声,三声,又是三声。一轻一重又一轻,一重两轻,两轻一重,如此顺序,是约定的暗号。
燕忆枫睁眼,起身。他在打开房门之前略有踟蹰,右手拉开屋门之时,身子疾闪至门后。
来的果然是一柄剑。
公子贤的死士么?呵,连这招也学会了,果然不愧声名。燕忆枫淡笑之时,死士剑风横扫。他矮身,左手推门,右腿扫向来人下盘之时,右手向上一推,正中那人腕子。长剑脱手,燕忆枫凌空又是一脚,剑刺破窗纸,飞出窗子去了。
一场春雨一场暖,春雨已至,春寒奈何料峭?燕忆枫落地之时,来袭者忽现拳招,燕忆枫冷笑,并不正面相抗,房屋不大,他身形却展得开。除非急袭,这世上谁能占他上风?来人拳势渐滞,燕忆枫方攫住那人腕子,抖手一扭,只听骨骼断裂之声。
那人煞是硬气,一声不吭,左手已拍向头顶去。燕忆枫唇角轻挑,“啊呀,这么着急干甚?”
他一边扭断那人另一只腕子,顺手卸去下巴骨,又踩住那人脚面,膝盖一撞,听见那人脚踝骨头碎裂,方放了手,看那人摔倒在地,打个呵欠,道,“公子贤的手下吧。”
来人怒目而视,燕忆枫耸肩,知道卸了人下巴问话也是白问,于是叹口气道,“我问你话,你最好乖乖回答。是的话,眨一下左眼;不是,眨右眼。不想回答的话,就等我挖你眼睛好了。燕某人可不是会在这种事情上手软的。”他说着又笑了起来,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样的威胁怕是弄不出什么结果。
他又问,“公子贤派你来的?”
右眼,说谎。
燕忆枫看那人忍痛忍得可怜,眼神看着又很是恼人,顺手一掌打昏了事。他启门出屋,看见玲珑从长廊另一头如条小犬儿一般急急奔来,耸耸肩,“你又跟着我?”
“与其惹恼先生,不如惹恼少主。先生要可怕得多呢。”少年恭恭敬敬地道,“少主屋中方才动静,可是打盹摔下椅子?”
我看起来那么像个打盹都会掉下椅子的人么?燕忆枫咬牙,又道,“玲珑,今晚你去找一下先生,我要向他借梅梅。”
“梅梅?”玲珑愕然,“那小不点脑袋刚长好,少主又要让他做什么苦力?”
“我要他帮我看看尹晗动向,”燕忆枫道,“人算天算,都算不出尹晗这最大的变数。”
“少主听见了么?”玲珑忽道,“这是谁的乐声,没有看见人,怎么会传到这里?”
燕忆枫凝神,听见风中幽咽,“是他,不,不是他,但是是他的乐声。”他不由喟息,“我命中注定的敌人。”
燕忆枫走出客栈之时撑了纸伞,雨水不再沾湿他的睫毛了。燕忆枫听见风雨中微薄的风铃声,与那何时何地都不会改变声响的箫音。他顺着箫声走去,又见了那熟悉的地方。空无一人的小酒馆,本来会是那人常常逗留的处所,而如今——他已经不在这里。
箫声却还在。
燕忆枫忍不住在伞下伸出了手,想要拉住故人,却什么也不曾抓住。玲珑立在他身侧,转头望他,却不说话。燕忆枫忽地惊觉失态,收手,走进酒馆。
远远立着的那个单薄的身影是谁?那不是他。
燕忆枫心中百感交集,却知道,那吹箫的人,并非他追随追寻追问的那个年轻人。燕忆枫看见旁边墙上靠着的一杆大戟,心中雪亮。
吹箫的人停了吹箫,出声道,“是哪位朋友在门口徘徊?外面落雨,还请进来。”
吹箫者甫一转身,玲珑燕忆枫同是惊讶。玲珑不禁脱口而出,“天啊,这人,这人与少主好像!”
那人还是个少年,约摸十八九岁,眉宇之间尚带稚气。微笑之时,微带浅茶色的眼狡黠而明亮,“跟我相似之人,你可知为我带来多少追杀的人?”
燕忆枫颔首道,“在下仇家众多,与君面容相似,实是抱歉。公子生得骨格清奇,当是檀瞻萧二少澈公子罢。”
“是我的名声挺大,还是未知之主早先就知道?”少年哈哈一笑,“真是不敢当了,叫在下小肖便好,别的什么的,听了就叫人心烦。”
玲珑忽地开口道,“萧公子此时来扬州,可是为了萧君之事?”
“非也非也。”萧澈却是一脸被看破心事的表情,“莫非,莫非这位未知主人就是对兄长有非分之想的那个——”
“在下燕忆枫。”燕忆枫皱一皱眉道,“与萧君本是好友,如今为敌。既然是各有所执,江湖之中此事本是寻常。”
“这样说来,你是要打架了么?”萧澈笑容满不在乎,他放下手中长箫,左手一持大戟,挥舞之时,劲风扑面。燕忆枫也被逼退一步,玲珑却原地不动,神色淡然,“萧公子何必开口喊打喊杀,未知中人,可无人可以对敌公子,以二对一也一样。”
燕忆枫讶然望向玲珑,那个看起来纤细秀美的少年,究竟藏着怎样深不可测的实力?他心念微转,沉声道,“萧公子若寻令兄,如何也不宜在公开处鸣箫寻人。怕是会有人将公子当作在下,追杀一番也不定哟。”
萧澈左手斜持大戟,神色平静,“已经有人来过了,一戟把一个,打得看不见影子。”
于是这些事情又要被算到我头上。燕忆枫很想骂娘,却忍住了,只道,“萧公子真是神力,在下可不敢撄公子锋芒。告辞。”
燕忆枫转身之时,听见当啷一声,大戟已经被放至墙角。身后的少年幽幽道,“我并非为了一件终将杀了你的阴谋而来,我是为了小弦儿。”
这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但是那阴谋是什么,燕忆枫觉得继续追问不如自己查明,他叹口气道,“快把你家剑舞君带走,别教那死丫头片子光缠着我找我麻烦。”
回答他的是笑声,“那是因为她喜欢找你麻烦啊,小弦儿最喜欢就是折腾漂亮人了。”
燕忆枫暗自诅咒了一句,撑伞走出店子,又想起萧漠来。
叮铃铃,叮铃铃。那是多久之前,三年还是四年?
当时他尚年少,萧漠也还是少年,泠盈自然还是蹦蹦跳跳的小少女。临安一城风铃,在他的面前响起。
他知道那个组织的名字:未知。
那时萧漠站在他身边,相似的身材,相似的神态。萧漠那时问他,“你为什么会选择与未知为敌?”
他不回答,反问,“你呢?”
“大母曾告诉我,我今生必将与未知为敌,这是作为萧氏长子的责任,不可退缩。”
他望向萧漠,那双看不见的眼,能够盯住一个不可知的地方么?他本想叹一口气,却笑了起来。
萧漠道,“你心神不定。”
盲人的耳能听得出人的心声?他摇头,明知对方无法看见,“我想,不能让你跟着我做这么疯狂的事情,”他淡笑道,“你是贵族。”
“我是亡国者。”萧漠淡淡道,“你这事情也是我平生所为,不算太过疯狂。你的心神不定不是为此。告诉我,为了什么?”
他沉默,觉得有些事情此时还是不说为好,但他又不能不回答,只道,“萧君,你多心了。”一面抬起头,望着临安城墙,“临安在这里,未知就在此处。我们在这里是为了消灭未知,一切结束之后,我们又能继续如何的路途?”
“你可以问盈,她可是神官。”萧漠微笑,“她不会迟到,我听见她已经来了。”
蹄音传至耳中,可比目力所及更远?他这才看见远远而来的一骑。侧坐横鞍的青衣少女远远就挥手喊,“喂,小娘子,可把萧君照顾好了?”
他苦了脸,马儿在二人身边停了步子,“真人不露相,小娘子,没想你脚程这么快啊。”
萧漠听泠盈此语,淡淡笑道,“阿盈还是这般促狭,忆枫,你是被她吃定了。”
他叹气道,“萧君啊,大好男儿被人如此称呼,这我可担当不起,不如你来当她的小娘子?”
萧漠笑道,“别别。言归正传,阿盈既是神官,便帮我们占卜一下,看看这次出征的运气罢。”
“啊哟喂,”泠盈跳下马,不满地道,“我逃出汴国就是为了不给人占卜嘛。你以为和神说话好玩么?而且每个神官只能和对应的神说话,我是和雨神,原来是给人占卜何时下雨的啊,你们想知道明天地面滑不滑?”
他耸肩,“我们不要什么具体的指示,只要你问一下神灵,这一趟是吉是凶啊。”
他在心中立下誓言,如果结局是凶,那些话就永远不用说出,因为此去若凶多吉少,多余的话语都将只是负累。呵,古来万事皆如此,不若沉默了余生啊。
他看见泠盈折起双手,做出一个把自己的手指头都缠绕得看不出哪一根是哪一根的手势,开始用他不明白的语言或者咒语念一段喋喋不休的话。他听了一小段就觉得意兴索然,几乎要眯起眼睛打瞌睡。脑袋不大清楚之时,他听见一个声音,透进他的心底——“你的意愿是什么?”
继续下去么,你的意愿是什么?他绝不会说出实情,他不会回答,绝不回答。
少女停止了吟咏,睁开眼时,他避开了她的目光,问,“占出了什么?”
泠盈望着他,以一种凝重的声调道,“你们真的要去?你的愿望,真是要消灭未知?”
他回答,“是。”
但这不是他真正的愿望。
泠盈道,“大凶,最好别去,这是找死。”
但是,又如何能不去赴这多年以前就注定了的约定?不能不去。他知道,临安本身就在呼唤他去消灭未知,多年前那蒙着面纱的女人让他去做这件事情,并赋予他与他的剑崭新的名姓。如今相同的呼唤来自这座城池,他不得不去观望自己的未来。
“你是不会退缩的。”萧漠道。
他望望萧漠,点一点头道,“是的,你我知道彼此。到了此地还想后退的话,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但我的愿望,如果不能说出,真的会疯罢。只是,不能在此时此地。
他笑道,“阿盈,你若是怕这个大凶,自己先开溜也可以啊。反正你是小女子,我们可不会怪你。”
“小娘子也开始学男人腔调了?”少女笑起来,“我可不会输给你们,反正有翅翅掩护,我才不怕呢!”
“翅翅一向不喜欢我。”他打个呵欠,“走罢,先进城再说。”
萧漠一直笑,他白了萧漠一眼,道,“走啊,萧老弟。每次都是你们在指挥我,不知道我痴长两岁做老哥有什么用啊。唉唉。”
“年轻好,”萧漠笑道,“年轻人的精力最好,忆枫,是你还不曾指使我们。你想叫我们干什么,随便你啊。”
这是你的愿望?他微怔之时,已被马鞭鞭柄敲了脑壳。
“走啦,小娘子。”
他走进临安的时候,风铃声响得他意欲掩耳。泠盈牵着马哼着小曲,而萧漠并不开口。他知道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一切只有在阿盈不在的时候才能提起,否则事情就会变得太过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