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四周静寂,燕忆枫听见轻轻嗒的一声。
血落在枯叶上的声音,居然会这么响。
燕忆枫轻抬起头来,看见远远站着的一个少年。高大,俊逸,和他自己极为相似的一个年轻人,一手拥着方才被他扔上树去,如今还没有清醒的小叶弦,另一只手持着一杆大戟。人是沉静的,也没有露出敌对之势,但燕忆枫不知怎地,觉得很是不对劲。
“阿澈,”听到那少年声音之后,却是萧漠首先开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不对,还是有什么东西不对。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燕忆枫强提起精神,凝定心神。故意的?这种时刻不能畏惧,也不能逃走——其实,他也实在没有什么气力逃走了。
燕忆枫默然望向萧澈,低声道,“是紫菀夫人叫你来的,要杀了我,取而代之?”
“不要这么着急盘问嘛,我们又不急。”萧澈摇摇头,他似是觉得抱个小丫头空不出手,还是一手搂着叶弦,道,“是你下药的?给在下一个面子,让这重丫头自己玩去,不要在这里累我的手。”
燕忆枫淡淡一笑道,“剑舞君是老朋友的门下,若不是我被她们揍得受不了,怎会用这种下三滥伎俩?真是得罪了。不过,我这迷药也还是会让她睡个一段时间的,萧公子放心就是了。”
他知道萧澈的危险之处,就是那捉摸不定的性子,天生神力和不知何时会挥出的长兵器。燕忆枫立直身子,尽量不让人看出他重伤在身,只是道,“萧公子,请借个道,在下还要去埋葬死去的友人。”
虽然看到自己长兄手中的女子,萧澈还是笑着摇摇头,“我不是为了一个终将杀了你的阴谋而来。”
这是萧澈第二次说这句话。燕忆枫咬咬嘴唇,不知道应当如何答复。他如今内息纷乱,再无战斗气力,只恨不得找个僻静处一睡百年。但是,此刻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在侧,让他不能放松心神。
“阿澈,找到了么?”远远有一声呼唤。燕忆枫面色本就苍白,再失了血色也看不出。
“是燕潇。”燕忆枫微眯了眼,唇端轻挑。
“是,是燕潇。”萧澈居然点头答应,毫无变化称呼的意思,“也是新的未知主人。啊,不要看我,我是江湖闲散人,和什么组织都没瓜葛,长得像你只不过是我相貌好罢了。别瞪我。”他忽地高声应答燕潇,“找到了,还未死!”
燕忆枫怔一怔,抬头时见黑衣的女子背负长刀,几个纵身之间到了眼前。他淡笑道,“潇妹,你是来取燕某人性命的么?”
燕潇脚步止住,燕忆枫恍觉之前那种危险的感觉并非来自面前这个年轻女子,而是在某处,有一双眼睛——他猛然回头,沉声道,“紫菀夫人,你不用躲藏,我承认失败,出来罢。”
“母亲遇见了姨母,她们姊妹情深,怕是不会这么快出来,”燕潇轻笑,“表哥,你也终于承认失败了么?”
“呵,”燕忆枫道,“承不承认这样的事情对你对我都没有意义,我承认我也不愿意再这样下去了。未知的秘密你也知道,但是只有鸳舞剑,我绝不能给你。”
燕潇轻轻眨眼,“我要鸳舞剑干什么?我剑术造诣不似刀法,你的佩剑到了我手里可不似在你手里。并且它还叫鸳舞剑么?”
燕忆枫微笑,“除了它,我再没有什么可被称为力量的东西。”
“你是红叶的长子?”忽地有个冷冷女声响起,那声音略微低沉沙哑,有着故国槿地的口音。燕忆枫忽地觉压迫感袭来,那种完全无法掌控的感觉。他咬紧了嘴唇,不愿意回答之时,萧漠已然开口道,“夫人,许久不见,不曾问安,是孩儿罪过。”
家族,哈,家族。燕忆枫轻挑眉梢,听得那声音道,“你又是不懂规矩。我是在与红叶之子谈话,你插口干甚?”
燕忆枫讥嘲地一笑,“你与吾母有隙,却跟自己儿子过不去作甚?萧君与我还有事情,我们先走了。”
“要去找个僻静处葬下你们的友人?”看不见的女人道,“这样唐突一位神官,你们不怕雨神降下灾殃来——燕忆枫啊燕忆枫,你祸害了一人还不够,要让这一城一国都拿来为你孩子气的举动陪葬不成?”
燕忆枫面无表情,“那你想要怎么样?”
再这样下去他可站不住了。燕忆枫把嘴唇咬得发白,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但是在这种时候保持冷静,怕是极难的事情罢——但是他不能逃避,这攸关性命。
他那一句后久久未有答复,于是他又道,“你是要我自己给她殉葬了,还是要我给你找来沈贤的尸体千刀剁了泄愤?”
“我只要你以未知主人亡妻的礼仪埋葬她。”紫菀夫人的声音道,“未知主人之妻的葬礼,应当不会草草。”
燕忆枫抬眉,“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当鳏夫,并且我对女人也没有兴趣。”
真是好棋啊,他带些恶意地思忖,再这样下去,弑父杀妻伤友十恶不赦的罪名全出来了,然后叫你那儿子来个为民除恶,多好。
燕忆枫看着一脸无辜的萧澈和满脸不关我事的燕潇,道,“你想要杀我,却不敢自己动手,是因为无论如何,你都胜不过红叶夫人。”
“哈,张牙舞爪的猫儿依旧是猫儿。”黑袍的影子飘然落下,却是未知主人红叶夫人,“磨去利爪的虎豹还是虎豹么?紫菀,你的女儿可以担当起她兄长留下的骂名么?”
她那样道,轻轻一掌按在燕忆枫后心,“少说点话,别倒在我的怀里了,我的小猫儿。”
柔和内力缓缓入体,红叶夫人道,“七年来屡次试探,你的内功都毫无进境。”
燕忆枫不语,觉翻涌气血在红叶夫人引领之下逐渐平和下来。“小猫儿,你要我救你多少次,才能变成虎豹呢?”
最后一语,竟成叹息。
燕忆枫沉默良久,道,“对不起。”
“晚了。”红叶夫人放开了手,“你的兄弟和你一样成不了事,我只得承认在继承人上输给紫菀了。幸好今日你的人大部折损,也省了交接时燕潇丫头多生杀孽。”
燕忆枫愣了愣,“大部折损?难道先生他们……”
“你不用担心习寂……不,这担心也是天性。我本阻不了你。他们还好,但你也不用妄想再见他们,因为先生已然决心归隐,未知之门也不再为你开启。”
燕忆枫道,“那这一切何必在我手中发生?”
“不必发生,没有缘由,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红叶夫人道,“但是,我不允许你和你身后的人再见面——如果你们再见面,我不留情面也要杀了他。”
燕忆枫皱眉,“为什么?”
他如今内息渐平,但伤势犹在,让他中气不足,没法卯足力与人吵架。燕忆枫身上疼痛,这样的痛会让他不及反应不是?但是他是铁汉,任谁也不能折辱他,“谁要杀他我就杀谁。”燕忆枫狠厉了眼,冷冷道,“别以为如今我有伤在身,没有之前权力就可随便取笑,昔日苏晚晴一无所有之时尚未惧过什么,今日燕忆枫亦然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可以惧怕?”
“你终究还是怕了,”红叶夫人笑了起来,“我的孩子,不用再嘴硬了。我本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也不希望你这样,但是如今,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罢。”她顿了顿,道,“如今新一任未知之主是燕潇,左使紫竹离任,去向不明,右使空缺,未知总管习儒秋隐退,我已经妥善安排了我的人的后路,紫菀,接下来看你的了。”
红叶夫人笑起来的时刻,那能够吸引一切人目光的美,让一边的年轻女子都失了颜色,“我十五岁接管未知,至今二十八年,杀孽无数。爱过了,恨过了,我一生如此辉煌,如今不是我的时代,那我也该寄心山水之间,安然归隐去。”
她言毕,望着燕忆枫,微微一笑,“至于你,我不管你了。”
红叶夫人转身飘然而去,燕忆枫望着母亲的背影,神色变幻,却终于又露出他素日淡淡笑容来。“放下的话,对谁都好。不过我在想,未知主人啊,你身边这小孩是什么编制?”
“我?我只是来找小弦儿的。我说对了吧,我不是为了一个要杀掉你的阴谋来的。”萧澈开开心心地道,“事毕走人,把她抢回去。谁知道大辛在哪里呢?我好久没跟他共饮了。”
燕忆枫道,“晴公子在未知。你们办接下来的事情罢,我有要事,先走了。”
他从萧漠怀中接下泠盈,将那失了温度的身子交到燕潇手中,想了一想,又道,“可以让我一见玲珑君么?”
“他也走了。”燕潇道,“你知道,他决定要回去的时候,谁也不可能拦着他。”
终于不得不走上互相背离之路。燕忆枫道,“萧君,以后若能再见,我们依旧是敌人。”
萧漠不语,他已久久不言语。燕忆枫交还萧漠长剑,那原本稳定的手,缘何有些颤抖?
燕忆枫不愿再想,扭转身子,向着城池方向走去。伤势因红叶夫人相助而略好,但经年旧创又哪是那么容易平复的。
燕忆枫走进城门之时,觉得眼前发黑,不由在门侧城墙上倚了身子。冷而硬的城砖让他的神志逐渐清明,果然是一旦放松心神,疲倦便会如洪水一般涌来啊。那种无法回避,无处可逃的疲倦。他扶着墙慢慢走进城,如今日头已至天顶,满城风铃随风轻响。燕忆枫抬头看了看,天边有串细小影子,自南方飞来。
雁归,本便是冬夏皆有去处,而他,如今却一无所有。
燕忆枫步履艰难地走回客栈,不管别人的眼光,钻进屋中,一头倒上床榻。一直以来背负的担子如今卸去,他终于不必再忍耐。如今,还是好好睡一觉罢。
燕忆枫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他睡着的时刻和醒来的时刻日头都正在正南天上。屋外没有下过雨的痕迹,他看看自己的手,没有皱纹,他还没有睡一百年呐。
燕忆枫醒过来觉得力气些微恢复了,也开始觉得肚饿。他下楼去找吃的,但伙计说店家去郊外踏青,回来之前客人都得吃冷馒头。这就和除夕直至初二时候一样,但是燕忆枫很难想象这里的店家兼任厨师的样子。
冷馒头是全无味道,燕忆枫口中发苦,毫无食欲,但他必须快点恢复,之后——之后他才能为了自己前去那个地方。被折叠了很多次的字条尚在,这最后一单大生意,便是他自己而非未知的生意。
六国之枢,伤城之主。鸳舞既出,剑神末路。
可能见不到湛淇了,那家伙此时走了或许也好。如今,我们连朋友也不那么好做了。
燕忆枫回到屋中,忽见桌上有些刻痕。细细一看,先是一剂药方,药方之后,长长一行小字,却是四句诗。
莫笑医者多痴傻,安愿伤城见故人。侯门似海可由我,只教此心不作真。
“你果然在骗我。”燕忆枫看着那四行小字,喃喃道,“湛老兄,你有这必要么?你这傻子。”
他抄下药方,交给伙计让他依方抓药煎了,却见伙计两腿筛糠。他不知为何,只当如今春寒料峭,自己比常人经得起罢了。他耸耸肩走出客栈,虽然输了,还是要去那里看看么?
燕忆枫走过长街,因为伤处作痛而微蹙了眉。如今再无敌人,可会让我前往听琴?他那样思忖着,走到怡梦轩前,抬眼一看,却不由讶然,原本二层小楼,如今已成灰烬。火能洗净一切残存的痕迹不是?
他走进原来栽着花木的院子,院中那棵梧桐业已遭火劫,桐木已焦,枝叶败落。就用这焦桐斫一张琴如何?燕忆枫只是想一想,却不曾动弹。
身后忽地有人开口,“世道真是变了,居然容死人在街上乱跑。”
燕忆枫淡淡一笑道,“只有死人才有气力乱跑,难道不是?”
“这么漂亮的死人,许久未见过了。”身后的人回答,燕忆枫转过了头,见是辛晴。晴公子露出爽朗笑容,全无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