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忆枫轻笑道,“晴公子别来无恙。”
“我如果拍拍你的肩膀,会不会把你拍倒?”辛晴打量一下燕忆枫,皱着眉头道,“你看起来一副死人样,是不是从棺材里爬出来溜回来的?我真怕碰你一下你就晕倒,到时候人该说我闲话了。”
燕忆枫耸肩,“那样的话,你最好别拍。今日是初几?”
辛晴望着燕忆枫,“莫非你刚醒?”
燕忆枫觉得脸有点发烧,轻咳两声道,“被萧君,秋君和剑舞君三人一起打,你以为我能好到哪里去。”
辛晴笑了起来,道,“算了,你别脸红了,我们都知道。按你这么说,你睡了四天整。居然没有饿死倒真是你的本事。这四天发生的事情可是不少,大柳烧了怡梦轩到别处开店去,店里的小鬼们四散了。未知新主人宣布你与汴的神官相爱,最后殉情,把你们的骨头运回临安去了,估计要来个风光大葬,还顺便派了些杀手让某些人永远闭嘴。我说啊,这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你那档子事情,被人说你跟一个女人殉情了,是不是很可笑?”
燕忆枫攥紧拳头道,“将来一定要让那丫头知道我不是好惹的。”
辛晴笑了一笑,眸子里闪过狡黠的光,“我说,你那个小跟班的武功还真了得,叫什么玲珑的那个,看着跟个女娃娃一样,谁想是这么个大高手,我说啊,他是你从哪里骗来的?”
燕忆枫答非所问,“他已经走了。”
辛晴眨眨眼,“你回答的又不是我的问话。”
燕忆枫轻笑道,“你真要知他是谁?他是剑神之子,原名杜珩。”
辛晴大睁了双眼道,“剑神后人?哎哟妈呀,上次我居然还认真出手,幸好他没顺手把我砍了,这事太可怕了。”
燕忆枫笑道,“他的手还不曾染血呢,那孩子曾说不想再重复父辈的路途,”他顿了顿道,“但是,他不会回来了,无论他会不会成为新的剑神。”
辛晴道,“如今剑神还未死不是?”
燕忆枫抬头,“快了,”他轻声道,“剑神很快就会死,不知剑的传承,会不会落到我的小雏鸟身上。”
燕忆枫谈起玲珑的时候,神色也渐柔和了起来,“那孩子如果能成为新的剑神,也许可以解开那个一直加诸于他家族的咒诅。我想一个敢于离开那座城池而从未存有放弃心念的孩子,会得到他所应当得到的荣耀。”
辛晴耸肩,“你似对他格外器重。”
燕忆枫道,“他可是我的得力下手,连晴公子你都能打败,我能不喜欢他么?”
“若非我轻敌,他也未必那么快赢得了我。”辛晴尚自嘴硬,“喂,如果你死了,现在怎么称呼你才好?”
燕忆枫望着废墟,一片枯叶飞下焦桐,落入他的手中。他轻轻握紧了手,再伸开,那片枯叶已然成灰,“我曾经有个名字,与你的名字有一个同样的字……”他抬起头,微笑道,“但是,那个名字我也不想再用。想怎么叫我是你的事情,反正于公于私,我都已经死了。”
辛晴诧异望向燕忆枫,道,“你现在也还年轻啊,若要东山再起,总有时机。”
燕忆枫笑着摇头,“一生多舛,大起大落,如今我是看透了。事成之后,我必不再存留于江湖。”
“即使作为敌人,看不见你还是觉得很遗憾。”辛晴道,“不说别的,你至少很漂亮。”
“少拿这话损我。”燕忆枫转过身子,“我最恨就是人拿我长相玩笑。”
燕忆枫告别辛晴,缓步走回客栈。伙计已经将药留在他的屋中了。燕忆枫嗅一嗅汤药,觉得气味很是奇特。他一边希望自己不要反胃吐出来,一边捏着鼻子喝下那碗药。药本来味道便让人不敢恭维,且因药凉而更加难以入口。燕忆枫喝下汤药,敲敲心口,轻吐长气。
他坐上榻。湛淇的方子总是令人瞌睡。这样继续耽搁时间,何时才能继续行路?
前路漫漫,此役又能否生还?燕忆枫不大清楚这些,如今不必为别人想,也不用为了组织取舍——剑术极诣,却并不会因为取舍或者不取舍而得到。
燕忆枫闭上眼睛,听见远远风铃声响,觉得一切都变得不再真实。众叛亲离,如今又是孤身一人,但是罢了,他也再不用管他们。
迷迷糊糊,他觉有人在侧,勉力睁开眼睛,周遭黑暗,已是入夜。是谁在身旁?燕忆枫坐起身子,觉伤处触痛,轻微咳嗽。身边有人,坐在他的榻边。
“他们说你死了。”入耳却是少年枫华的声音,“我原以为你不会为了女人殉情。”
幸好如今夜深,看不出他发红面颊,燕忆枫咳一声道,“你专门来取笑我?”
“不笑你笑谁,我自己?”来客打亮了灯,燕忆枫见枫华一臂吊在颈上,想是受伤不轻,“我来告诉你,你在怡梦轩中失去多少人马。”
燕忆枫道,“不必说了,我早知道。如今我不再掌管未知,对未知之事也不关心。”
枫华忽道,“你当年为何弑父?”
直接一句,攻其不备。燕忆枫面色惨变,他虽知枫华总有一日会问他这个问题,却不知是在这个时间地点。燕忆枫闭了眼睛,久久,道,“因为我是枭獍。”
他作出回答的时候,不自觉又挑了唇角,“你想杀了我,是不是?”
“我若要杀了你,还要等到现在?”枫华回答,“我想杀了你,实话说,我真的想杀了你。”
这算什么,他很让人觉得怜香惜玉么?八尺汉子落到这种下场,还真是令人扼腕啊。燕忆枫坐在榻上,披散的头发刺得面颊发痒。他不看枫华,道,“这么优柔寡断,你真的是我的兄弟么?”
“优柔寡断,纵使很不情愿,我与你毕竟一母所出。你是众人宠爱的长子,我是不应出生的少子,最后犯下杀父十恶的,却是兄长你啊。”
燕忆枫唇角轻提,又躺倒下去,“对不起,”他低声道,“一年后若我还活着,你随时可以来杀了我。”
一只冰凉的手放上他的前额,“晚了,你总是晚一步打动我。”少年道,“我如今要走了,再见,天地之大,再困不住我。”
一次又一次的告别,他闭上眼,那高不可测没有星子的天空又沉沉压下来。
小苏,若是没有活到一百岁,可不要来见我哦。
湘姐姐的温柔笑颜仍钤刻在心,但他怕是活不到百岁了呢。而且,不同国度,不同信仰,我们不会再相见。
他是在六国之中徘徊的过客,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已然毁坏。如今他再无牵挂,那些微的遗憾,也早已沉寂心底。
手边长剑静伏在侧,燕忆枫摸着剑鞘,听到那不可捉摸的剑的声音。
只有亡者才会入梦。
燕忆枫梦见泠盈,与过去一样,眼睛里有着笑意,天天和雨神吵架,以至于雨追着他们一连下了半个月的女子。曾经以为他是女扮男装而制造了无数次偶遇,让他差点被洗澡水呛死的姑娘——
上一个触碰我底线的人我已不记得,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如今是我最危险的敌人。这种关系最危险不过,因为总有一个人会顾及旧情。
所有的谎言都已成真,如今你还记得什么?能忘记的最好忘记,不要再记起这悲惨的旅途。
他睡熟了。弦月偏西,投入他的小屋,给年轻人苍白的脸覆上淡淡的月色。
于是他看见光。
睁眼之时,燕忆枫看见窗外的月。
湛淇留下的方子正合他的伤势,他不由觉得湛淇的出现也是阴谋之中的某个安排——若是未知与湛淇本有交集,这一切到了最后,被蒙在鼓里的只是那个愚蠢的所谓未知主人啊。
燕忆枫想起尹晗那句话,如果他知道湛淇的真名,以后连朋友也没得做,还有湛淇自己曾说过的——“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杀了我?”
“怎样也好。”他望着月,喃喃道,“你可不要背叛我,湛老兄。”
是日燕忆枫觉伤势较前几日好些,便又至怡梦轩处。他在废墟中徘徊时听见竹笛鸣响。会是夜歌么?他似乎有些忘记了那个孩子的面容,但这至少是一曲好笛。
饮了三日药,燕忆枫终于打算离开扬州,向伤城前进。时间愈少,他已没有太多可供挥霍的时日。你不知道让你这么做的人为了什么,但你知道在那之前已有无数人试图杀死剑神。
剑神入世,一统世间分崩离析,却又有风神入世独居于邺相抗剑之力。黄沙隔开剑与风的领地,几百年来,昔日真神已成弃神,虽仍受名义上的尊崇,但总是有很多人想要杀死剑神。
某个国度的掌控者,亦或想要一统江湖的人。这些刺杀从未成功过,因为剑神即使传承数十代,非人的力量也一点不曾削弱。他们是弃神,被上天抛弃后也被他们曾经保护的世人抛弃。
真是令人作呕。
他也是这令人作呕的计划中的一把刀。
紫竹曾说他这是送死,但此时还有什么别人可以差去送死么?他必须想一个周全的法子,毕竟他年纪轻轻,也不愿因此而死。
燕忆枫站在怡梦轩的废墟中,抚摸那棵焦桐。笛音不止,渐带上感伤意味。燕忆枫不问这是谁,默然离去。他在客栈中打了包袱,没有钱付店帐,便偷偷溜走,默念许多遍他是一个死人。
他已经死了,只有那些过去的幽灵才能将他从尸骨堆里翻出来。他是一具白骨,和身边的白骨没有任何区别。
燕忆枫从袋中掏出了湛淇的假胡子,这东西至少可以遮掩他的面容,因为他的死讯应已传出——只是,希望那不问江湖事的湛老兄不要听见这个传闻便好。
燕忆枫走出扬州城的时候,样子看着很是落魄。靛蓝的衣衫洗得发白,面上假胡须如数年未理过一般。他用黄绢裹起了他的剑,背负在肩上,而非他素来系在腰际的样子。如今他在这世间藏起自己而行路,也是因他不愿再卷入什么事端。
春日已至,微风拂面而不觉冷。燕忆枫走出扬州,见路边丛丛迎春花开得正扎眼。他偱那条青石路朝正南行去,行不多远,便听见一个粗豪嗓子在唱首什么奇怪的歌谣。
既与过去切断牵绊,何不结交些新的友人?燕忆枫循声而去,走了许久也不见人。歌声渐弱,若再寻不到,怕会失了此人行迹。燕忆枫便加快步子,又走片刻,方见那乡野之中歌者模样。
一个穷汉子,邋遢腌臜,衣上满是污垢尘土,看不出原本色泽。乱发髭须,似是从未修剪过一般,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谁知他是否比自己更年轻?燕忆枫笑道,“兄台好兴致,春日踏青,在此放歌。在下远远听得,觉与兄台有缘,故来一见。”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那草地上的穷汉斜瞥一眼忆枫,道,“话假,胡子假,衣服假,人也假。你这人忒假,我不跟你结交!”一面转过身去,肆无忌惮地放了一个大屁。
燕忆枫觉着这人很是奇怪,更添了好玩之心,道,“在下不知在下有何假,请兄台指点。”
穷汉背对着他,道,“一则,人长胡子显老,你贴着假胡子叫我兄台,却不知你是否比我更年长,这就是一假。你穿的那么破烂,但是干净得不像话,装穷不比真穷,你作假。这么假一个人,与你结交干甚?走开走开,别臭了我这风水宝地。”一面又放了一个屁。
听穷汉言语,燕忆枫不由发笑,“不瞒兄台,在下素有洁习,衣服是隔日便要换洗的。兄台如此折辱自己,所为可是避仇?”
“怪人怪人,乡野草民,何愁之有?”穷汉仰天大笑,“有话快说,有屁就放。老子没时间听你叽歪。或者你是存心耍我?”
“不敢。”燕忆枫道,“在下只是想要知晓,兄台为何发此丧气之语。哭遍侠客,莫非兄台觉这世间已然无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