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谨听燕忆枫那一句,哈哈一笑道,“阁下也是高人,在下玩弄些小巧手段,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燕忆枫是不知道对方是否认出自己。流星门主成名已久,定不会怀疑别人认得他的模样,而未知之主素日不是黑色打扮,风帽大氅,便是隐姓埋名便装闲游,见过他面容的人也不算太多,只被许多闲人传开罢了。他算准谭谨未认出他来,只道,“见谅此语如何担得,只是谭门主可有通行文书?”
谭谨淡淡一笑道,“阁下与在下都是武者,想要进得此城,还用得着什么通行文书?阁下还真是拘泥于此国法度啊。”
燕忆枫道,“在下槿国出生,自然守法。”
“守法?”谭谨抬目,“兄台居然守法,真是让人惊异了。槿法森严你我不是不知。若是守法,谁敢在此国负剑于肩?”
燕忆枫抬手一指对方,“你。”
二人大笑,谭谨道,“兄台甚是幽默。不瞒兄台,我觉兄台背影很是面善,转过来时却不是我要寻的人,真是得罪。”
燕忆枫抬目,微笑,“谭门主所寻之人,是否已然亡故?”
他不再刻意伪装低声,摘下假须,它再不会如上次那样,被湛淇贴得老紧了。燕忆枫摘下络腮胡须,道,“谭兄是要寻这个死人么?”
谭谨见是燕忆枫,却忽地面露难色,道,“燕公子……在此,事情却变得麻烦了。”
燕忆枫听他如此言语,暗笑自己太过高抬自己,嘴上只道,“那你找的不是我,难道是萧君不成?”
谭谨终只摇头苦笑,“与燕公子为敌,谭某并不欲如此。但谭某所为之事若要成,公子与我必定为敌——还真是难办了。”
燕忆枫沉吟,重新贴上假须,“与剑神有关?”
谭谨道,“话是可以这么说,但是公子要去——”
燕忆枫道,“谭兄不必细知,此事若成,燕某人决不再踏入江湖。”
谭谨叹道,“何必言退,你我岂非同一种人!”
燕忆枫摇头道,“如今某只为了让后半辈子过得舒服一点罢了——倾城之财力,应当足够挥霍。”
谭谨道,“我所为者,虽非直接与公子不利,但此事与你也有渊源,那人——或许,终一生谭某也不会被公子所原谅,但此事某还是非做不可。”
燕忆枫淡淡道,“想灭未知自己灭去,想找红叶夫人的话,先写好遗书再去。她年轻的时候是天下第一剑,现在还是。某只有两个人对于别人是禁忌,你如果敢碰任何一个,就别怪燕某人翻脸无情。即使仅存一息,也定要杀了你。”
他将那悚然话语说得平淡至极,理所应当一般,谭谨心生无端之感,叹道,“唉,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言。希望不会有那一日才好。”
燕忆枫抬首望天,天色浅浅淡淡,似是有一点云遮挡太阳,他淡淡道,“那一日你派陆嘉前来探看我的伤势,是要借晴公子之力探查我的内功修为,我的剑术你可以从辛晴和叶弦那里知道,毕竟我与剑舞君交手甚多次。我本不知道澈公子前来用意,如今看来,他倒是在等你不成?”
谭谨道,“琅轩萧氏与流星门本有牵连,与你临安未知也早有渊源。其中几代人恩怨公子与在下皆已知晓。我只能说是公子多虑,因为我并没有与你为敌的愿望。这件事情甫生不久,只是难为而已。”
谭谨深深作一个揖,燕忆枫叹气,转身,“萧君实力不在我之下,且他名声够好,我不信你会对他有害,而湛淇那小子——他不谙武学,为人不和气倒是真的,但你应当不会与他有损——是么?”
燕忆枫不听回答,只是正了正行囊,迈步走去。他觉得伤处又隐隐作痛,想笑一笑,脸却发僵,笑不出来。若是流星门当真以湛淇作为目标,他又如何能一人敌过?流星门主都前来,事情难办可想而知——只是希望不要再见到某几位故人啊。
燕忆枫在城中四处乱走,想要找寻湛淇,但这一耽搁之下,又哪里寻得到人。他走至饥饿,便随便找了家馆子,要两个小菜下饭,想一想又要了酒。伤后本不宜饮酒,但他也不欲太快痊愈,脚步虚浮如常人才好掩饰行迹。
酒上来了,他斟一杯,看到颜色黑漆漆的,嗅一嗅全是药味。他翻转酒壶,见到一张字条,熟悉的笔迹:还敢饮酒,不要命了。
湛淇在身侧?
燕忆枫忙问那伙计,伙计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连壶子何时被换掉也不知道。燕忆枫知道槿人多半不会武艺,平生未见过武者之人尚不少,于是不再追问。
只是湛淇不晓武艺,怎么可能是他?或者,他又找到了什么了得人物一道同行?燕忆枫苦笑,缠着自己又不出现,真是促狭的家伙,但是——
他饮下杯中苦涩药汤,觉得一点食欲也没有留下。
不,他至少还得努力吃一些。燕忆枫用了饭,便出了饭馆,一路不住向后窥视,却未见到湛淇的任何行迹。
既然湛淇在他身侧,他就不大担心,但他也不知道湛淇到底要做什么。阻止他么?若是湛淇知道他要做的事情,那个家伙一定会试图阻止罢。没有多少时间了。
燕忆枫走了一阵,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便找个僻静处坐下,闭目调息。要让这样的内伤平复,说慢不慢,说快也不快。陈年老伤一旦复发,可真是要人命啊。
他平定气血,一时忘我,睁眼时只见一张字条贴在他的额上:有长进。
这样的手法,若是有杀意,是否能一举取下他的脑袋?或许不能,他可以感觉到别人的杀意,这是一种武者的直觉。哈,每次皆是那家伙手书却从不见你的人影。
当日你欲言未言的卜辞是什么?
燕忆枫站起身子,微有些头晕目眩站立不稳。他扶住了墙,轻轻抬头,“雨神,我杀了你的神官,如果你不佑护于我,我就继续杀你的神官,让你没人说话寂寞死。”
没有任何答复,容易答应人的神早已成为了弃神。
燕忆枫望天之时,一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在这条路上走,是要去哪儿啊?”
燕忆枫唇角轻挑道,“你又是要去哪里呢?”
他低下头看,那问他的人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少年。少年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并不完全是黑色的,有一点隐约的蓝镶在他的虹彩边缘。小少年道,“我要走出这里,去伤城看一看剑神,传说他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呢。”
这语气,真像某个人啊。燕忆枫微露笑意道,“你曾经见过一个哥哥,长得很好看的,背个箱子,从这里过去么?”
小少年笑了笑道,“他也要去伤城是不是?”
燕忆枫一怔,“他要去伤城,为什么?”
“那个哥哥是个医者,是不是?”小少年道。
“是……你到底是什么人?”燕忆枫愈发觉得不对劲。谭谨,湛淇,与这孩子之间是否有什么关系?并且,这是否与他自己的行动相关?
谭谨最后言说可能为敌,湛淇不肯出现在他的面前,现在这个孩子的出现,又意味着什么?燕忆枫看见小少年唇侧轻浮笑意,天真的,一个孩子的微笑,“我什么人也不是,我什么也不是。”
这样的回答完全没有意义,燕忆枫皱眉道,“不要跟我打哑谜,我听不懂。”
小少年道,“我不生,不死,不存在于世间,我什么都不是。”
燕忆枫耸肩道,“我没看见你,这里有人么?行了。再见。”
他一面转身要走,后面少年又开口道,“你身上有杀气啊。是想打我一顿,但是觉得大人和小孩子计较不好么?”
这小鬼不会有读心术罢。燕忆枫又转过身子,没好气地道,“小鬼,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少年又笑了起来,“大哥哥,你害怕了?”
谁说害怕了?燕忆枫讥嘲地笑了笑,“孩子,哥哥还有事情,先走了。”
那个小少年忽然笑出了声,很开心的样子,“迟些去才误不了事,这么早去的话,可能只能赶个晚集哦。”
燕忆枫又皱了眉,“你知道我是谁?”
少年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但你一定是我在等待的那个人。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从来没见到过一个与你有着相似杀气的人。你是个杀人者。”
燕忆枫不讳言,“是,但你看那边那个高高的叔叔,比我杀气重太多了。”他一手指着谭谨所在方向,小少年咯咯一笑,“叫那个人叔叔,你不是平白矮了一辈。”
燕忆枫道,“随便矮罢,我发过誓,死里逃生就三年不用刮胡子。那个人比我大多了,你不信也没办法。”
小少年又笑了起来,“很有趣,很有趣啊!”他眨眨眼道,“但是你没发现你的胡子贴歪了吗?”
燕忆枫耸肩,“教你看出来了,不跟你玩了,哥哥走了。”
“你急着走,是要找那个背着箱子的哥哥?”又是读心术一般的话语。
燕忆枫耸肩道,“怎样,你管得了我么?”
小少年道,“或许,不过我不能确定……那个背箱子的哥哥好像和另外一个哥哥在一起……哎呀,他们就在那里!”
燕忆枫听那小少年一语,骤然回首之时,只见个影子倏尔不见。是你又在躲我?他唇角轻抬,躲了有什么用,你还是放不下,即使说了狠话也依旧放不下,所以——真是让人感动,不是么?
他望着那边,低声道,“是啊,他就在那里。”
“我要去伤城。”小少年道,“你会和我一道去么?”
燕忆枫低头看看这个少年,觉得他好像陷入什么诡计之中了。但是一个人行路总有些无趣的时刻,于是他淡淡一笑道,“你若能跟上我的步子,便一道前来罢。”
事实上他也想多一双眼睛来捕捉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而且——他其实想问一下,那个年轻医师,到底和这整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他一直很相信湛淇,相信那个家伙可以如同田边的灰灰菜一般茁壮地活下去,并且可以包容他自己的任性妄为。如今这种相信还在,但是他还是想追问。
当燕忆枫再踏上行途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似乎会读人心事的小少年。小少年有一双漂亮眼睛。燕忆枫自然不知道那个少年到底知道些什么,也因为问不出答案而不去追问。小少年跟着他的步子,他有时候会偷眼看看那孩子,却总也看到那双微带蓝色的眼睛看向自己。小少年的唇角总是带着淡淡笑意,燕忆枫觉得这个孩子很像一个人,但一时半会又想不起。
而那个人,必是他十分熟识的一个人。
燕忆枫准备过江的时刻,渡船还在江心。他倚着凉亭的柱子,觉得有些疲倦。一睡四日抵不了这些日的跋涉,他虽不再吐血,但胸中还总是有些隐痛。那种消不去的痛楚也每每让他有些烦躁。眼看江心渡船缓缓移来,他道,“你去伤城便出不来,不怕么?”
少年道,“倒是你现在还不曾告诉我你的名字。”
燕忆枫淡笑,“名字这东西无甚重要,你也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我嗅到杀气。”小少年的眼亮晶晶的,“你的身上有很可怕的杀气,你到底杀过多少人?”
燕忆枫道,“如今不要再谈这些无趣的事情,好不?”
少年道,“你受伤了,否则你会试图打我一顿。”
燕忆枫觉得自己遇见鬼了,这小家伙真能读懂自己心思?他淡淡一笑,决定用自己公开的秘密吓唬这个娃娃,“我很喜欢你啊。”他皮笑肉不笑地道。
那小少年却不畏缩,只是开开心心地笑道,“对彼此有好感,能成事,一定能成事!我找你没错!”
没错?呵,再没错下去,鬼才知会发生什么。如今将要过江,湛淇也要一起去么?
他如今不再愿意忆起萧君,因为彼此不再相杀的诺言,与心底最无望的情感。他并不是一个懦夫,但只有这一件事情,他纵知道自己,纵知道那个人,却再不愿谈第二次。
这并非是由于以前友人的死——他想起泠盈。
初醒时他只觉一切如一场大梦,连睡前的悲伤也消失无迹。如今走了这长长的青石道路,才觉那总是缠着二人的小丫头已经真正不在了。三年后初次重逢是在上年秋日,她早就说过并不恨他,却也告诉他这三年之间,三人竟是各自分离飘零。
而三年后重逢未久,她又因他而死。
真是个让人叹惋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