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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将伤城远,无处诉离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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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忆枫怔然之间,渡船已至渡口。小少年拉醒了他,二人登上渡船。燕忆枫环顾同渡者,却未见到与湛淇形貌相似的人。这些日子湛淇未曾在他面前露面,却又似无处不在。他总觉得自己见过那熟悉的箱子,抑或是那件月色的锦衣。小公子,哈,贵族公子还是回封地去,可莫要再在外四处游荡了。

燕忆枫看看身边少年,那双眼睛透露了他的血统罢。他静静问,“你是从邺国来的么?”

少年点点头道,“我母亲是邺人。邺那地方可是危险得紧,你若是不小心点,便会被人砍了脑袋去。”他言及那些的时候,神色有些郁郁不平,这是这个孩子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没办法,不得不来这里,否则——否则,哈,可能我早就死了。有兄长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可惜他也不要我了。喂,你有亲人么?”

燕忆枫望上江面,浪涛滚滚,东面逝去。他向着江面伸手,欲抓而未抓。那些抓不住的牵绊,一切牵绊都无法捕捉。他缓缓道,“有,也没有。我只是一个人。”

他并不知自己言语之间是否存在不平,但想起亲人,唯一能够安慰的,也只有湘姐姐。她并不知他们是两姨姐弟,他知道的时候,却已天人永隔。他到最后都不曾告诉她天枢的托付,但是她毕竟做到了,如同她知道天枢说了什么一般。除了一件事。她还是没有能够活下去。

小弦儿长大了,叶家终于不曾覆没,但湘姐姐也没有再见到小苏最后一面。他最后与她相见的记忆,只存在于那个雨日。

他在雨中舞剑,萧湘立在檐下,他为她舞出挽情剑意,因她许诺将有一日铸一柄配得上他的,男子用的长剑。他那时道谢,离开之际,却不知这之后彼此再不可见。

自他从红叶夫人那里听见萧湘的死讯,他就再也不曾回到檀瞻。红叶夫人让他消灭未知,却在他完成之后才自陈身份。那不是全然的坦诚,红叶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他至今不曾了解,也无须再了解。他与她流着相似却不同的血,不同却同样的疯狂,印在血里,刻在心上,一种疯狂的疯狂。

船行江心,燕忆枫觉那小少年拉他衣襟。他回了身,对上双笑吟吟的眼。小少年道,“你到底有没有亲人啊,发这么久呆,急也急死了。”

燕忆枫摇头,“我不是说了么?有即是无,无即是有。对我而言,有无没有什么分别。你兄长不会不要你,或许在那之前,你就已经背离他了。”

他言至那些,又想起枫华来。是他总是迟了一步,还是那孩子太过执拗而不愿意接受好意?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却终究成了敌人。其实他还是希望有个小兄弟罢,只不过之后我们是彻底的仇敌。

燕忆枫微微一笑,转了话题,“要到伤城,可还有不少路啊。”

少年道,“不大远,自金陵城下去,走信州一线,自陌路直走也就到了。不过几百里地,你真的是槿国人么?”

燕忆枫道,“也不全是,我虽是临安生的,却在鑫城长大,也算半个卫人。且某一生与卫国颇有渊源,以后会不会归隐寞於山,也只看我的意愿了。”

他那样随口说着,见对岸缓缓靠近,又顺口道,“孩子,可不能随便结交人,我到金陵便把你卖了换盘缠。”

小少年一双漂亮眼睛转了几转,道,“可以啊,卖了一次,我跑回来继续跟着你,卖两次,我还跟着你,直到你变成富翁为止。”

话音未落,小少年左手疾出,卡住燕忆枫右手腕脉。这一下变故遽生,燕忆枫也未料到。他本知这小少年当非易与之辈,少年行走江湖必有了得之处,却不知他为何此时骤起发难。腕脉被卡,右半身子顿时无力,燕忆枫不惊慌,只是淡笑道,“这一次,是你要卖了我么?”

“非也,”少年道,“我只想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子,我忍了好多天了。”

右手探出,一把扯下燕忆枫面上假髯,扔进江中。燕忆枫为这少年作弄,心中很是不悦。右手被扣无力,他又不好在众人面前一拳打扁这小少年的鼻子。假须戴不了几日便丢了,今后在江湖之中遭人讥嘲也是少不得。他不由道,“你真要看我的脸,直说便罢,何必自己动手?掀了还不算,这假须是我一位极要好的友人所赠,失却的话,可是令人不悦。”

少年却是怔怔望着他,手上抓得更紧。燕忆枫吃痛,但此时又怎好意思叫出口。他只看着渡船靠岸,道,“过去了,别再发呆。”

这时小少年才似忽地惊醒,放开他手臂的时候面色微红。燕忆枫知道已经被握出指印来,叹口气下船前行。

前方是片林地,燕忆枫如今没了东西遮掩,也就无所谓昔人旧友,尽皆看去也好。小少年忽道,“啊呀,你背上有张字条。”一把扯下,看了一看,又笑起来,“是了是了,你戴胡子,看不下去的不止我一个啊。”

燕忆枫伸手抓过字条,道,“那家伙就在渡船上,却为何不见他和他的箱子?唉,真若不想见,不如不见。何必这么阴魂不散地缠着。”

小少年道,“你果真是我要找寻的人。断袖之癖,容色……咳咳,而且一制就住。燕公子,杜瑷有礼了。”

他忽地在路中撩衣拜下,燕忆枫一惊,忙弯身扶起,“何必多礼,你,你是……”

少年淡淡一笑道,“是我,非鄞五子杜瑷。”

燕忆枫觉得这是上得山多遇见虎了,要杀父亲却和儿子同行。他未曾在这孩子面前透露自己目的,倒是唯一幸事。燕忆枫轻咳一声道,“不知在此遇见小殿下,燕某乡野草民,不谙礼节,失礼了。”

他平日将玲珑当成下属呼来喝去,也习惯了这样指使。这个小家伙武功虽高,年纪却幼,当不致太知他心中所想。果然少年道,“礼节什么,你当伤城里还有人管么?各国之礼尽皆不同,邺以敬剑而跽为大礼,邱槿等地却要规规矩矩跪拜。卫国稍好些,那膝头着地总是免不了。笑死人了。你看我为什么找到你?”

燕忆枫道,“不会是仰慕燕某人风采气度罢。”

杜瑷笑道,“风采倒有,比天下第一美男子也不输太多,气度却是没有多少,否则也不会与我小孩子计较。或者说,你是真的喜欢我?”

能这么与他说话,此子颇有湛淇之风。燕忆枫苦在此时不好发作,路上许多过客行人,见这两个翩翩佳公子,也时而停步,他又怎能动手打人?他想来想去,最后淡淡一笑道,“你这孩子伶牙俐齿,谁又不喜欢?只是我已决定不再与人瓜葛,小殿下自己去伤城罢。”

杜瑷眨眼道,“难道燕公子此时都不知我为何寻你?”

燕忆枫道,“小殿下之意在下不知,在下只知与在下同行之人必有灾殃。”他说那话语时语气凝重,想至湛淇,萧漠,泠盈又及枫华,无一不是受了他所祸殃,心中不快,不由微微叹息。

杜瑷道,“那是从前,我功夫不比你差,决计不会因你遭殃。”

燕忆枫轻露讥嘲笑容,“我有一位友人,武功见识皆高于我不少,还不是因我而伤,心灰意冷,三年不问江湖。”

“哦,”杜瑷道,“但他毕竟又重入江湖,重创了你,如今心灰意冷的是你不是?”

他忽地一纵身,落地之时手中有张字条:答对。

燕忆枫抬头起来,哪还有什么人。湛淇藏身于侧,时时撺掇笑话,但又寻不到人。罢了,既是不愿相见,看这字迹,也算见人。

燕忆枫笑道,“重创也并非他一人之力,如今他与我伯仲之间,如真要打,三日夜分不出胜负。我如今并非心灰意冷,本便不欲为王,他人替我卸了肩上担子,谢且不及。”

“这不是心灰意冷,什么是心灰意冷?”杜瑷道,“我方才扶你腕脉,内息空空,你这人内功修为差得很哪,若是找个擅掌法的,一掌就能把你打吐血。不过你这样的人,吐起血来说不定很好看。”

燕忆枫叹道,“我何时惹你,想看我吐血?”

忽地有阵笑声,清脆爽朗,“好,就看他吐血!”

忽地一个轻飘飘的身影从树上飘下,一掌击向燕忆枫。燕忆枫自知不敌,不提气以对,只以一根手指相接,身子凌空翻起,借力跃上树枝。他向四周看看,却不曾看见湛淇。

燕忆枫知道树上这少年便是与湛淇同行之人,武功应是颇为高明,不然也不至如此神出鬼没。来者一击不得手,却也不再追击。燕忆枫看定来人,竟如对镜自视。那与自己颇为相似的面容——湛淇居然与萧澈同行!

方才言语,怕也是湛淇捉弄罢。燕忆枫跃下树,淡笑道,“澈公子,数日不见,怎不陪伴你家剑舞君?”

萧澈道,“剑舞君还是个娃娃,现在找来能看不能吃。天天缠着我的话也是叫人头痛。不如帮某位老兄一个小忙,之后他说有重谢哦。”

燕忆枫忽地想起谭谨话语,微微皱眉道,“可是谭门主所言?”

萧澈道,“非也。我又不是流星门中人,我是檀瞻少城主,可不是什么刺客杀手哦。”

很好,燕忆枫轻咳一声道,“湛兄又在什么地方?不如来我身边一起走,不要偷偷摸摸在我身上贴纸条。”

“你还不明白?”萧澈开开心心地道,“他就是不出现,他就是想烦死你。”

燕忆枫耸肩,“我们走罢,”他这是直对杜瑷言语。小少年看一眼萧澈,露出奇妙笑容,跟上了燕忆枫脚步。

燕忆枫此时行路行得颇快,杜瑷几乎跟不上,只得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叫道,“喂,这么狠心想抛下我?”

燕忆枫悠然道,“抛下你又怎地,你又不是不会回家。”

他这样说着,足下步子更快,杜瑷在他背后大叫,“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

燕忆枫忽地止步,“你知道?”他微敛了眉,“不,你不会知道,小殿下。”

这件事情如此便麻烦了,身边有目标的儿子在,如果他一不小心说梦话泄露目的怎么办?剑神族内,是个个孩子都身手不凡,而剑术——呵,在神面前,人的剑术,只是闲来无事的玩闹罢。

他记起以前因为好玩与玲珑以竹枝试剑拆招,玲珑平日是不用剑,说是有禁忌。但那日玲珑手中竹枝出招,虚实搭配极好,走守势时他无法攻入,而行攻势之时他也只能堪堪守住。他未尽全力,也知玲珑未尽全力。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招式可以破玲珑的守备,只有——

破剑之势,惟有刀法。

燕忆枫知道那刀法,方在再攻时破了玲珑防备,得了一胜。

一个玲珑君已是深不可测,那人间弃神,又强至什么地步?他怕是在对决之前无法猜出了。

“我知道。”杜瑷认真地道,神情平静一如事不关己,“因为整件事情都是我发起的,你们大家,是我精心挑选的人。”那双带着些微蓝色的眼,眼波流转之间,忽有危险之感,“什么是多情,什么是无情,只有由你们来点醒我。”

燕忆枫轻咬嘴唇,他在犹豫不定的时候经常咬自己的嘴唇。他终于道,“你不应对我说起,如今我已决定放弃。”

杜瑷目光忽地凌厉,“你如果意图退出这件事情,我就会让知道这计划的其他人——抑或是我自己,杀了你,让你永远闭口。”

燕忆枫冷冷一笑道,“有种就来杀,燕某人平生最不怕就是威胁。”

“用你的友人相胁,也没有办法让你低头,这一点我知道,”杜瑷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却愈发想制服你,让你能为我所用。”

燕忆枫望了少年一眼,淡淡道,“再见。”

他转身欲走,忽觉身后风声一紧。燕忆枫斜身,侧倒,避开来人一击之时,第二击已然跟上。燕忆枫道,“这样,我不会再助你任何事。”

他身形扭转之时,言语淡定,左手轻拍剑鞘,长剑跃出。燕忆枫在空中抓住长剑,只是轻轻一划,便逼开少年,剑入鞘时,他已站定。无可名之招。是风吹过了么?那一树青叶顿地一抖,便纷纷落地。

他这一剑,在叶柄上散尽杀气,便也沉寂入鞘。

少年叹道,“好剑法。”

燕忆枫道,“我不是为人所用之剑,无意取世俗之业。公子请回。”

杜瑷道,“我们再见之刻,我必让你为我所用。”之后竟是不再多言,径直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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