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重重吸了口气,擦去额上汗水,低声道,“我真觉得自己快死了。”
“这么沮丧?”燕潇抬一抬眉,“你到底受了什么伤?十九夜仅是迷药,应不致对你有太大损耗;以你的剑术,又有谁能伤你这么狠?”
燕忆枫左手微按心口,轻吐长气,“舒卧尘,他也死在我的剑下。”
燕潇倒吸口冷气,“舒卧尘,舒卧尘竟然是死在你手里的?天哪,你不知道一旬之前,那消息传成什么样子——连临安都传到了,这也是我到这里要寻访的一件大事——但是居然是你!难怪你负这样重伤,也难怪那些人来找你了!”
燕忆枫叹口气道,“那时我不知是他,一击制敌之下还不知自己负伤。若我事先知是舒卧尘,说不定会因为瞻前顾后而死在他的掌下。”
燕潇微笑,“不,那样的话你不会让他有机会近身,你守备本强,手中有他没有的剑,这就是你的长处,你也定会抓住这一点,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燕忆枫沉默片刻道,“如今你怎办?你是未知主人,组织事务当首先考虑。我的事情你不必多管,反正我已经死过好几次了,不会这么简单死掉的。”
燕潇道,“那你准备怎么办?你来未知,本来就是走投无路之计,你这人总爱把自己逼上绝路。如今扬州事了,旧友情断,你孤身一人来此,怎会卷入舒卧尘之事?我真弄不清为了什么。”
燕忆枫太息,道,“剑神之子,七月公主,都非是为舒卧尘之事而来。”
燕潇问,“那是为了何事?”
燕忆枫又叹口气,道,“为了剑神。”
他此时喘过气来,面色较前略好,也不觉伤势痛楚,但是他又有种不安的感觉。他一说出剑神二字便感到这种感觉,无处可逃,无地回避,纵要冲上去却没有可供对敌的敌手。这种感觉与那时紫菀夫人来时一样。燕忆枫定下心神道,“我前些日子接了一张杀人的单子,以一座城池来换取剑神性命。虽然之后我发现这单是剑神幼子所下,觉得不妥,便拒了,没想到之后有如此多事——不过马后炮也是无用,不必说太多,因此事而起者,我一人承担便可。无论如何,要取燕某人性命,也非是容易之举。”
燕潇不与他争,推窗看看河面,道,“但是到了必须选择的时候,兴许没有人有选择的权力。我留给你我的面纱和大氅,或许会短一些,但是也没法子。你装扮成我去临安,那里人事都是你熟悉的,在那里比这里安全,无论如何,还有王主做你最后护盾。”
燕忆枫耸肩道,“这法子也太蠢了罢,你我嗓音再怎么说可是天差地别,这样彼此假扮真是想不引人注目都不成。”
燕潇轻笑道,“有何难的?我除去外衣一样是我自己,合我身材的大氅多的是,我把这些给你,是为了让我的兄长活下去——我们并非手足相残的一族,必须背负的罪恶在我们这一代也应终结。所以,忆枫,你放下罢,不必再纠结于这些你本来便不愿意背负的担子。”
她说着解开纽子,脱下斗篷,露出紧身劲装。燕潇将斗篷递给燕忆枫,又塞给他一只沉甸甸的镖囊,燕忆枫看见那镖囊中并非暗器,而是钱币,皱眉时燕潇已道,“你换上衣服快走,我晚些再出去。”
燕忆枫将那斗篷披在自己身上,发现长度虽欠了一些,但还足够宽大,风帽已然足够遮掩面容,用不着真的用面纱装成女人。这样是否太过显眼?哈,无论如何,他必须感谢燕潇的好意。
燕忆枫道,“那我先走了,到我复原的时候,会捎信给你。替我问谭门主好,不过妹夫最近好像很忙啊。”
燕潇似是欲言又止,终于浮出浅浅笑容,“可别教日头晒晕了被七月公主捡走,那样我们可救不了你了。”
燕忆枫道,“相信我。”
他扣紧大氅,走出船舱,让船工靠岸,便下了船。这与他上船之地不同,更近郊外,春色正好,然他已然有些饿了。
反正如今囊中已不羞涩,燕忆枫找家饭馆吃了便饭,便又准备踏上行程。
这一回,却是要回到出生之地。
燕忆枫走过长街小巷,时而因体力不济而略息片刻。他如今走得很慢,几乎不知何时才能出城。路边的花树开得正旺,他曾有伸手折一枝的念头,最终只是摘了一朵,别在纽眼里。
不经意的一次采撷让一朵花再结不出果实;不经意的一次救助让一个人再放不下过往;不经意的一次杀戮呢?
忽有人轻拉他的衣襟,燕忆枫回头,却未见到人,吓了一跳时,听到童声道,“能让我看看你么?”
燕忆枫微怔,低头下看,才看见一个孩童,身长只至他腰际,眉目细细,并不是十分讨人喜欢的小孩子。燕忆枫看见那孩童时孩童自然也看见了他,那个孩子展颜笑道,“看吧,我就说是个阿姨,你们却说是个叔叔,我赢了吧!”
燕忆枫笑了笑道,“是你错了才对,这分明是个叔叔,不是个阿姨。”
他如今已经不在意这些,小孩目瞪口呆,他也只是摸了摸孩子的头,便继续踏上前路。
他不在乎之后会被如何评说,他只想要找个地方养伤,因为他必须活下去,为了一个几乎为他丢掉性命的人,也为了那些因为他而丢掉性命的人。
城郊碧草青青,燕忆枫在路边走过,有丛草擦着他的足踝,即使隔着裤子,也有一点茸茸的痒感。年轻人轻吁了一口气,觉得风帽因为有雨点打上而有些重了。雨来了么?
燕忆枫想要找个地方避雨,前方多远才有凉亭?他加快步履前去,没多久便上气不接下气。他知如今身体虚弱,若再因淋雨而生了热病,便只得任人宰割了。
不过如今他也好不了太多罢。未走多久,头上雨声忽地响成沙沙一片,周遭微暗,他见一把伞在头顶撑开。燕忆枫惊讶之刻侧了身子,看见替他撑伞的人很熟悉。
他在未知的地盘未等到这人,却不经意在雨中等到了。
“燕姑娘不放心你,央我来帮忙。”玲珑道,“要去临安么?”
燕忆枫道,“嗯。”
“但是如今仍在陌路上啊。”
燕忆枫看看脚下,发现是那条熟悉的青石砖路,他笑一笑道,“终究还是一样的路途么?”
玲珑道,“我……或许我应当向少主坦白一些东西。”
燕忆枫抬眉,“别叫我少主了,你叫我一次我倒霉一次。说罢,既然你想说,我就非听不可。”
玲珑轻声道,“那件事情,其实我知道……关于我父亲的事情。”
燕忆枫微笑,“那你为什么还一直追随我?”
他觉得有些累了,便站下休息,玲珑为他撑着伞,声音在雨声中很低,几乎听不清楚,“每个人都恨不得他死,我不怪世人……并且有谁能阻拦呢?我们不知人心,无法改变,无力说服,所以我选择观望,并且,希望不要有刀剑相对的一天。”
燕忆枫苦笑道,“原来我做什么都已经不是秘密。”
玲珑忙道,“不,不,是先生告诉我的。先生说我有权利知道并选择,因为他深知无法选择的苦楚——少主,是我做错什么了?”
燕忆枫沉默,久久方道,“不,玲珑,你很好,没有错,错的人是我。是我自以为是,犯下许多愚蠢的错误,还死心不改。我不是值得追随的人,正如我本该死在那时一样。”他笑了笑道,“不说了,走罢,我光会絮叨这样的话语,怕也是老了啊。”
他轻咳一声,摇摇头不再言语,却加快了脚步。玲珑怔了怔,望着燕忆枫背影叹了口气,却也加快步伐追上了那年轻人,“湛先生如今在哪里?”少年小心翼翼问起湛淇。
燕忆枫道,“他在金陵,前两日还见过,如今我被仇家追杀,不想连累他。”
玲珑道,“湛先生是个好人,虽然他很喜欢调侃人,但是心却是极好的。”
燕忆枫道,“警告你,上一次你什么也没有看见。”
玲珑轻露笑容,“只不过实在不好忘记呐。”
燕忆枫抽抽鼻子道,“这是命令,必须忘记,如果忘不了,找面墙把自己撞傻了也要忘掉。否则我会不开心。”
“少主真是孩子心性,”玲珑笑道,“只是,既然众人皆知,又为何偏偏要我忘记?”
燕忆枫轻轻攥紧了拳,道,“不,事实不是这样的,不是他。”
玲珑讶然道,“不是他?为什么不是湛先生?可是世上人人都看着是他——真有什么隐情,还是少主只是害羞?真奇怪,你不是这样的人啊。”
燕忆枫停下了脚步,过了片刻方道,“不是他,或许你不会相信,或许你也猜出来了……是的,是另外一个人。”
他说那些的时候想起湛淇,想起萧漠,终于露出苦涩的笑容,“如果遇到相似的事情,不要学我,要抓住自己希望抓住的。呵,我已经不愿意再想了。”
春雨淅淅沥沥下了许久,染湿了树木草叶,也沾湿了少年的白衣。走了一会,玲珑道,“我是在邺国出生的。”
燕忆枫道,“我知道。”
玲珑眨眨眼道,“我母亲是个□□。”
燕忆枫笑了笑,“剑神多情,这不是你的错。”
“他抛弃了我们,又将我和阿瑷夺走,算什么多情?”玲珑冷笑道,“若不是他是我的父亲,我也想杀了他!”
“但是若他不是你的父亲,你就不会拥有这因他而起的屈辱。”燕忆枫淡淡道,“所有的事情都在落到自己头上之后才能选择爱恨,对此我不能多生言论。”
玲珑扭头看燕忆枫,“少主这是看得太清楚,还是简单的置身事外泛泛而谈?”
燕忆枫依旧没有表情,他望着那条长长的路,终于道,“或许我也只是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最终发现自己所执全操于人手。笑话而已。要做什么,事先有对策最好,但很多事情来的时候,所作所为几可说是迫不得已,因那时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小殿下,你还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该放下的时候,就应该放下。”
玲珑道,“少主难道比我年长许多么?”
燕忆枫微笑,“不要问死者年龄,也是生者的常识啊。”
二人走了二三时辰,走走停停,燕忆枫的眉间渐渐有了倦色。天近黄昏,这一夜又往何处去?玲珑在雨停的时候收起了伞,磕掉雨水。黑色与白色的二人走在长路上,却也没有见到太多赶路行人。更走上两三刻时间,远远露出些房屋尖顶,当是一个小村。燕忆枫与玲珑走进村落,找户人家借住却是方便之极。
饭后二人论起别后之事,各自唏嘘。燕忆枫觉得累了,便在客房躺下。很多日子不曾走这么久了,疲累的感觉漫了上来。燕忆枫看见玲珑坐在床侧,因为瞌睡而脑袋一点一点。微笑的同时,燕忆枫觉得又回到了那一日,深不见底没有星辰的天空。
不,不是那一日,不是最早的时日,而是更晚,更迟,那时他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至如此境地,但是事情就这样继续着,没有解救的方法,也没有迂回的策略,只有朝着错路下去,一错再错。
他轻轻笑了起来,一手掩面,不要再想这些了,他对自己道,睡罢,在终结之前,每一个能够安睡的夜晚都是宝贵的。
燕忆枫醒来时天色大亮,他觉得浑身酸痛,应当是前日行路所致。他披衣起身,推开窗子,看见玲珑在屋外。白衣少年拔剑而舞,他未看见玲珑拔剑之刻,目光却不自觉凝上了那白衣少年手中的剑。
那不是一柄显眼的剑,没有一个显赫的名字,但是在剑神之子的手中,是否任何一柄长剑都能被挥出如此剑意?
剑如画笔,绘出山水花鸟。泼墨写意,工笔细描,燕忆枫从未看见过这样的剑,豪放中带着柔美,极动之中又带着静意,处处留情却又绝不同情,平静之下掩藏着微妙的紊乱——是如持剑之人心中的迷乱么?
燕忆枫轻轻叹了一口气。
剑光一震,消散无形,玲珑发现了他的窥视。少年道,“少主起来了?怎,怎么不唤我?”
燕忆枫微笑道,“若是呼唤你,怕就看不见这绝妙剑舞了。”
玲珑飞红了面颊,“少主全看见了?我,我献丑了……”
燕忆枫轻轻叹口气,“我的全名叫燕忆枫,你难道不能叫我燕兄么?”
玲珑露出尴尬的笑容,“燕……燕兄,这样叫着真不习惯,但是,请继续叫我玲珑罢,我真实的名字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燕忆枫轻笑,“谨尊阁下之愿。”
玲珑道,“燕兄剑术几可称天下无双,我的剑可再有长进之处?”
燕忆枫道,“这不是杀人的剑,你不是杀人的人。”
玲珑眨眨眼,“杀人的剑比不杀人的剑好么?”
燕忆枫笑道,“你杀过么?杀过之前,我说的话你会相信么?”
玲珑道,“这样的问题,太尖刻了一点罢。”
燕忆枫笑了笑,正色道,“你与夜之歌交过手,他的功夫与你相较如何?”
玲珑回答,“夜歌的武艺深不可测,多有奇招,他从来都不在我之下。”
燕忆枫淡淡笑道,“那个孩子不愧是清鋆楼的后人,没想到心机也足够。算了,玲珑,方才你那一套剑法若用来对敌,是要处处留情还是再不容情?”
其实燕忆枫知道玲珑一定会选择沉默,玲珑从来只是温柔而坚定地继续走下去,甚至连思索的时候都不停下脚步。这个孩子是他一直努力使之避开争端的人,并非因为弃神的身份或者什么,而是因为他不想让世俗过早沾染那个孩子——但是,他几乎忘了,玲珑早已成年,在玲珑出生的国度,人在更年幼的时候就必须背负起许多事情。
而玲珑的眼睛是黑色的,那一种深不见底的颜色,让他无法确定自己所看见的是否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