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借住的地方吃过晨午不分的饭,二人又踏上了路途。
依旧是长长的青石板路,依旧是没有尽头的陌路之旅,因为玲珑在身侧,燕忆枫把过短的大氅脱了去,虽然他依旧穿着那件衣襟缺了一块的青衣。
燕忆枫担心那个七月公主,不愿放弃的敌人最可怕,况且十九夜只过去了三个夜晚。行路使人渐生了倦意,跋涉并不能让伤好得快一些,反而让他觉得伤势盘桓不去。
春分将至,春日渐暖,日头晒在黑衣上,多日畏冷的身体也觉了暖意,于是年轻人的唇边有了笑纹。玲珑在行路的时候偶尔会哼一只歌子,燕忆枫在之前也曾听见过相似的曲调。是在何时何地听过的,他不大清楚,但是曲调实在太熟悉,于是他忍不住而发问。玲珑回答说那是一只老歌,在未知的孩子中曾经传开过,每个人都用不同的词来诠释这同样的曲子,每个人有自己的歌。
每个未知的孩子,都有着不知所执的孤持。
又走了片刻,玲珑忽道,“小心,好像有人。”
有什么人来了,会是七月公主么?燕忆枫轻轻按上剑柄,鸳舞剑不曾回答他。此时没有紧迫的灾祸,但原本不能构成威胁的人事,此时亦是危险。燕忆枫轻轻出了一口气,道,“不知是敌是友,暂且观望。”
二人未止前行,身后却也渐渐赶上脚步声。脚步声近,二人止步回望,白衣的女子与四名从人款款而上,那双蓝眼睛中所含的是什么,燕忆枫知道自己无法读出,那非是一双易于读懂的眼。
燕忆枫道,“又见面了,七月公主。”
七月公主将手指放在唇前,“嘘,又来了,眼睛上有疤的人正在你的身边冷笑。”
燕忆枫道,“神鬼之说,吓不到我。我只知世上有弃神,却不信死后成厉鬼。”
“你本应该死在他手里,”七月公主道,“谁也救不了你,这是你应当遭受的死,除非有人逆天而行。”
燕忆枫冷笑道,“那又如何?”他一手按住剑柄,“我的死活与你何干,我的去向又关你甚事?七月公主,我容忍你够久了,这不代表我的耐性很好。”
“你这不是自认欺软怕硬么?”七月公主盈盈一笑,“还是你已经见识过相似的事情了?”
燕忆枫因那话语忆起泠盈,不由微微白了脸色。一直不语的玲珑此时开口了,“七月公主,可是风神的后人?”
七月公主望着玲珑,久久道,“你将是下一代的剑神。”
玲珑淡淡道,“有必要这么早说出么?我可还没有杀死兄弟的心肠。”
“那可真不幸,如果你没有杀死别人的打算,那么死的人将会是你了。”七月公主笑了起来,“必须对自己无情,才能多情于世间,这不是剑神入世的缘由么?”
玲珑道,“对世人太多情,也是人想要杀死弃神的缘由。”
“真可惜,若你当初不平定六国战火,而是学风神偏安一隅,或许不会被世人所忘记。邺的人民如今还相信风,念念不忘他们的归处。”
玲珑沉默片刻,道,“人需要会展示威力的神,要神降予他们灾祸才会敬畏。风在邺的所作所为已然可称此道,世人本性如此,谁也无法苛责,而那些亲近于人的神,却不会有人念起——何况是弃神。”
七月公主道,“你不能忘记。”
玲珑微微一笑,“伤城若不崩摧,世上依旧人人想杀剑神;若是伤城崩毁,世人是否会继续点燃战火?虽然有足够的力量,但是不敢,不思,不愿。有太多的东西使神明羁留于人世,也有同样多的理由让神在人世灰心,一切的根源,怕是因神本身不应插足人间。所以我们都只是人,你我都一样。”
七月公主道,“你何必。”
玲珑微微一笑,“你何苦。”
七月公主道,“我必须请这个人去我的国度暂住,所为什么我不想多言,但这对谁都不是坏事。”
燕忆枫微微一笑道,“那十九夜是不是坏事?”
七月公主道,“呵,我只是想用武力把你抓走,和我现在要做的事情一样。”
她话音甫落,四名白衣人身形一动,空手而上,已然围住玲珑。玲珑抬手以对,叫道,“燕兄,快走!”
但燕忆枫并不退却,他知道自己没有逃离的能力,现在他只有手上这柄不能轻出的鸳舞剑。年轻人一手按了剑柄,唇际微微带笑,“七月公主么?在下的面子真是够大。”
七月公主走至他身前三尺,“你以为我是个庸人,因为我连不会武功的人的暗器都避不开,不是么?”
燕忆枫不置可否,七月公主又道,“他的暗器是檀瞻萧氏打造的,非但我躲不过,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人能避开檀瞻萧氏的暗器。”
燕忆枫依旧不置可否,毕竟他自己也吃过类似的苦头。七月公主那一日丢下了兵器,也因它非她常用的兵刃。燕忆枫虽感七月公主高深莫测,却并不多想,只是一手按着剑柄,沉默地等待。
没有什么好等待的,没有什么值得追念的,但是此时此刻,他在几乎无法凝聚内力的情况下,只能等待。
一边四名白衣人围攻玲珑,玲珑不动兵刃,四名白衣人也只是以掌对掌,见招拆招,玲珑关心燕忆枫,但攻他之人旨在拖延,将他与燕忆枫远远隔开——七月公主站在燕忆枫面前,个头虽矮了不少,眼睛里也满是戏谑,但那双眼的深处却有某种奇妙而可怖的东西。
燕忆枫终于开口,“你为什么一定要未知的人?”
七月公主道,“因为你不隶属于任何人,所以所有人都想得到你。没有一个组织的首领会因为那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死掉,所以你注定会受到像我们这样的人的关注。”
燕忆枫道,“不隶属于任何人,那你们为什么不去找秋君或者尹晗?那两个女人既强又漂亮,我不喜欢你一定喜欢,快去找她们去,找我干什么?”
“不,”七月公主道,“找你,因为你是唯一的。红叶夫人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与刺客,你之前是未知的主人,找你的理由已经足够多。”
“从前是刺客,就要一直这样卖命么?”燕忆枫轻挑唇角,“你逼迫我有什么用处?”
七月公主望着燕忆枫,“你还不明白?没有人能逼迫你做什么,我只是让你不做什么。”
燕忆枫冷笑,“我没有跟你走的理由,让我自己走罢,目前我还对江湖事不感兴趣。”
七月公主幽幽道,“看来不这样不行了……之后,你会为这一次拒绝而感到后怕,因我还是要你去我的国家。”
燕忆枫轻蹙眉梢,“没有人能逼我,”他冷声道,“如今我的剑,只能带来死亡。”
七月公主嫣然一笑,左手递出,却是一柄尺长短剑。燕忆枫知不能被欺近身,鸳舞剑应声出鞘。剑锋上的黛色在阳光下微微摇曳,年轻人微微低眉,道,“流华不解怀乡意,只怨孤身棺椁还。”
七月公主笑道,“你如今可是伤不了我半分!”
七月公主身形展动,燕忆枫只见银光闪过。如今身法因内力不足而缓了许多,连目力也开始不济了么?燕忆枫轻抬长剑,欲格来剑,一格之下又想起身无内力不能硬拼,撤剑不得,此时倒是真的被逼后退几步。幸好七月公主不愿为他雪上加霜,只用气力而非内劲,他此时哪还有余力反击,支持不过几招便觉头晕眼花。七月公主道,“投降罢,跟我走,你看看你的脸色都青了。”
压迫略减,燕忆枫喘过气来,但依旧不示弱地道,“除非你杀了我,将我的尸体带走。”
他不愿让步,也不能让步。玲珑在那边缠斗不能□□,燕忆枫知道玲珑不会有妇人之仁,但是他也不知道玲珑什么时候才肯拔剑。如今,他自己当然不能示弱罢。
燕忆枫微微一笑,强运起内力,不管它会不会伤身,便在七月公主来剑之刻,一剑迎上。刹那之间,她手中短剑已被格得飞去。年轻人斜身,脚下一绊,女子已然惊呼倒地。他的剑尖指着七月公主的咽喉,努力压抑手指的颤抖,“住手,都住手,否则我就杀了公主!”
他的气力因强行聚气而加剧流失,但他站得很稳,他知道自己不能露出端倪,至少七月公主知道他中了十九夜,“我剑上有□□,擦破点皮,她之后就生不如死。”他狠厉了眼神。
七月公主目沉如水,“你真的打算杀了我?”唇边半掩了轻笑,“杀了我,可是让未知陷入两难境地了,若是那样,你可担得起?”
燕忆枫不动声色,“你不过是一国公主,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边四名白衣人却因他的威吓而住了手。玲珑目光一转,已然站到燕忆枫身边,缓缓抽出鞘中的剑,指在七月公主的心口,“燕兄,交给我罢。”
燕忆枫收剑,他此时只觉疲累至极,但在这种时刻绝不能露出自己摇摇欲坠的端倪。七月公主的脸色由莹白如玉变得铁青,“剑神,你居然会帮助一个注定要杀了你的凡人。”
玲珑淡淡一笑道,“因为他要杀我,我才帮助他。你还没有可能阻止我。带着你的手下走,否则我不能确定我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燕忆枫看着玲珑,少年的表情很是镇定,那双眼中不复素日的温柔腼腆,而是冷静的,平淡的,一如他所想到过的剑神。
这一回屈服的终于是七月公主。
七月公主道,“好,很好,你们没有办法管我以后的事情,只要我活着,你们就不会这么容易地在世上乱跑,我会让你们后悔。”
她恶狠狠推开玲珑的剑,道,“我们走!”
七月公主一行走去,燕忆枫吐出一口长气,道,“玲珑君,扶我一下,我快站不住了。”
玲珑忙收剑,扶住燕忆枫,燕忆枫微闭了眼,低声道,“真是要老命了。”
玲珑道,“我,我还是没能帮上燕兄……对不住了。”
燕忆枫道,“你已经帮了我。”
他抬袖擦去额上冷汗,深深吸了几口气,觉得气力渐复,便直起了身子,道,“我们走罢。”
重新踏上路途的时刻燕忆枫觉得脚下有些软,青石地面本应坚硬,那或是他的腿脚开始不听使唤了。玲珑似是注意到他的不适,道,“还未休息足够呢,燕兄,我们坐一会罢。”
燕忆枫答好,在道旁的行道树下坐下。他方才出手流失的体力不少,也应当休息一会。玲珑背靠着大树,又哼起那只歌子。燕忆枫微微闭了眼,听着那熟悉的调子,终于道,“我恨透了杨七月,那女人好死不死,光缠着我干什么?”
他听见玲珑停了哼歌,轻轻笑起来的声音,“燕兄现在真的是惊弓之鸟啊。”
燕忆枫微赧,笑道,“若我身上没伤,可以自如运用气息,也不至于这么狼狈。我的伤不轻,养了快二十天,虽是没有大碍,但之于武艺真是大损——所以我不得不在剑上做了点手脚,否则遇到强盗就死定了。”
而那个家伙,应该已经全好了罢。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
玲珑没有多话,燕忆枫闭目休息片刻,扶着树起身,道,“我们走。”
这样行走下去,要到何时才能到临安?燕忆枫在借住的农舍内思度,到了临安时,十九夜若已过去,那可真是个大笑话了——哈,他早已是个笑话了,这倒无碍。他躺在榻上,试着平定内息,但是无用。这样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决这场乱子——他可不想把大好青春扔在养伤和逃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