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应当如何唤醒玲珑,而他此时也已精疲力竭。推了推玲珑,燕忆枫惊愕发现少年的面上慢慢浮起了一层黑气。他知道此时不能再拖延,拼着再强行聚息会加重内伤,强行封住玲珑穴道。
此时还有谁能相助,七月公主可能否?燕忆枫咬紧牙关,擦去唇边逆涌而出的血迹。再这样下去,两人都得丧命——只是他不能死,玲珑也不能死。他怎能看着剑神之子以这种不名誉的方式死掉,又如何能够轻易舍弃自己的性命?
燕忆枫摸一摸腰间的剑,走出屋门。这是他只能抱希望于没人发现玲珑,这样的希望……怕也比没有希望好不到哪里去啊。
燕忆枫走出屋门,吩咐伙计照顾玲珑,又塞了十文钱去,便走出了店门。天近黄昏,夕晖已不刺目,屋外风也很暖。燕忆枫走在街上,心却一点点沉入寒冬。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大多致命的毒物都没有解救之法。若是如此,玲珑危殆——但在知道之前,必须尝试。
燕忆枫这时行动全凭意志,行路之时没有伤损之色,心中纵有多的念头,却全不表现犹豫出来。他仅是面色极为苍白,唇边尚有一丝血迹,如一具从棺中爬起的活尸。他早就死了,在这里站着的人死了一次两次,绝不会全不畏死,只会就此贪生。
燕忆枫走至方才冲突发生之地,所有的人均已不见,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他推开酒馆门走进去,酒馆里竟是空无一人。
想到他会去而复返,所以全溜了,还是——他苍白的面色因想起的原因而变得更加难看,回身狂奔,来处已泛起烟火之色,更有鼎沸混乱之声其中。
玲珑还在客栈里,伤势沉重,昏迷不醒,再这样下去——真是恶毒啊!
他冲入已成火海的客栈,踢开屋门,空空如也。他怕是记错屋子,在火中一间间踢开寻去,玲珑已不知去向。
燕忆枫惊出一身冷汗,火的热度都不能使他汗湿全身,但这件事情太过凶险,他一惊之下,连火的热浪都没有那么逼人了。
整间客栈空无一人,就和酒馆一样。这反诱之局做得真好。燕忆枫冷笑,觉店子快要塌了。他记起少年时遇起过相似之事,就这样冲出去的话,会不会又遇到敌人?
燕忆枫冲出客栈,衣服有些地方已被烧焦。但他没有被火烧伤。燕忆枫在走出火海的时刻,又看见了舒卧尘的寡妇。
没有七月公主一行也没有紫衣人,当然更不会有玲珑。
燕忆枫问,“我的同伴呢?”
没有回答的背后,是一柄致人死命的尖刀。白衣的女子举起了手,没有□□,没有□□,只有一柄匕首。
燕忆枫漠然问,“再问一遍,我的友伴在哪里?”
他一手缓缓压住腰间的鸳舞剑,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着抖。忽地远远飘来一阵歌声,似是熟识之人。
年轻人轻轻吐出一口气,“胡子。”
远远一个穷汉唱着歌走来,九尺的个头,魁伟的身形,满脸髭须,一头乱发,衣衫肮脏,肩上扛着一个大缸。穷汉向客栈走来的时候还唱着歌,歌不像他的人,人是粗犷的,歌声却很忧伤。
经霜更艳,遇雪犹清,笑问世间风雅之人,谁不识燕支谢斛?
歌声止了,谢斛大步走至客栈前,扬声道,“救火救火,哎,闪开些啊!”
他放下大缸,从中捞起一只水瓢,舀一瓢水,向天一撒,大喝一声,一掌击出去,那一瓢水为他掌风所及,击出一道濛濛水雾,直扑向火场去。他左手洒水,右手掌风击出,却是全不见颓势。
火势在谢斛掌风击出的水珠中不见小,但客栈也终究没有太多可烧之物,燕忆枫听身后轰隆一声,热浪自背后推来,将他推前了一步,知是客栈终于坍塌。
谢斛耸耸肩,丢下水缸,道,“这么热的地方,你们呆着干啥?”
燕忆枫道,“我的友人被劫持了,他受伤中毒,命在旦夕。这个女人是想要杀了我的,因为我杀了舒卧尘。”
“女人,哪里有女人?”谢斛看看四周,燕忆枫才发现白衣的女人已经不见。是因为谢斛的出现么?但是玲珑又被带去了哪里?
剑鸣不再,压力陡失,燕忆枫忽觉天旋地转,站立不稳,他虽强要保持清醒,但什么东西把他拽下地去,让他自己都听得见自己倒下的扑通一声。
只是那时他意识并未全失,眼还睁着。谢斛凑上来问他两句姓甚名谁今年多大的套话,他觉得唇舌麻木僵硬,无法回答,于是一只大手抚闭了他的眼睛。
燕忆枫只觉身子又被扛到了肩上,这种方法至少像个男人了。他最后依旧不知道玲珑被带去何处,他也在担心那个少年,会不会落到更加悲惨的境地。
燕忆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城外的草地上,额上湿湿凉凉的,是放着一块湿布子。谢斛如今很穷,是人都能看出来。
他想要坐起身子却没有气力,谢斛那一张脏脸在他脑袋上方俯下来,“小苏,睡得好么?”
燕忆枫道,“作噩梦了,梦到胡子变成了吃小孩子的妖怪,要把小苏吃掉。”
“小促狭鬼。”谢斛呵呵一笑,“长大了还不改性子,再这样下去,看哪个姑娘敢嫁你。”
燕忆枫莞尔,想到玲珑,却又皱眉,“我还是不知道我的小兄弟哪里去了,他中毒受伤,兴许活不成了。”
“人各有命,生死在天,当年你不也是活不成了。”谢斛回答。
燕忆枫默然,久久道,“小苏早就死了,留下未知主人燕忆枫,也不得长久。一个人死过这么多回,不知道是会把命看得更重还是看不重了。但是命之外的什么,可能更重要罢——胡子,一个人能看清自己么?”
谢斛道,“小孩子不要想太多啊。看清看不清对你而言有什么区别么?”
燕忆枫道,“我得去找那个孩子。”
他想要站起来,却还是没有气力。谢斛摇摇头道,“小苏啊,你自己也伤势沉重,不能撑的。你要去哪里,我看能不能陪你。”
燕忆枫笑了笑道,“我要去伤城。”
只要再次踏上那条青石砖路,所有为此事而出的势力都会出现罢——他认为自称能看到鬼魂的七月公主是最有可能带走玲珑的人,那么为了引诱七月公主,他就只能把自己当作诱饵——燕忆枫道,“胡子,我中了十九夜,还有十天。这期间仰仗你了。你平不了世间大不平,霜梅刃可愿为我出鞘?”
谢斛笑了笑,不置可否,又唱起了那首忧伤的歌。“思愁半盏,举杯相问,卿心也似。弹剑而歌,声声歌是,纸间忠义。见世途过客,懒于听笛,君子笑,奚余悲。——只道岂能事匪?忆华年,醺然欲醉——”
燕忆枫听着谢斛唱歌,一个前次见面就想问出的问题终于出口,“胡子,你怎么看未知?”
谢斛停了歌声,道,“红叶夫人很漂亮,我对她一见倾心。”
燕忆枫哭笑不得,他是知道母亲美貌尝让无数人惊叹,故而江湖上有男子不可见未知主人的奇妙说法。好罢,他承认自己完全不符合这一条。于是他又道,“知道红叶夫人多可怕,就不会这么心动了。”
谢斛点点头,“嗯,红叶夫人的可怖,真是没话说——那时候她已经不用剑了,但是我真想知道她用剑的时候,是何等风姿啊。”
觉得应该抑制面前人对自己母亲的幻想,燕忆枫轻咳一声道,“我们快点上路罢,那小子怕是等不及我们了——”他强撑起身子,觉得头晕目眩几欲吐血。谢斛脏脸看不出表情,出手却快,燕忆枫觉肩井环跳四处穴道一麻,四肢已然无力,又倒在草地上。他无可奈何地开口,“胡子,你这是打算做什么?”
谢斛道,“你重伤在身还要乱动,不要命了?小苏,方才说的性命什么的,难道是放屁不成?走罢,上伤城。”
他弯下身子,以一种极不舒适的方式扛起燕忆枫,走上前路。燕忆枫脑袋朝下,血气冲上头顶来。他虽因之前失血太多而贫血,但此时却尝到血太多的苦楚了。谢斛大步前行,燕忆枫被颠得七荤八素,但除了嘴皮功夫让谢斛放自己下来,根本没有反抗之力。而谢斛也根本不拿他的话语当回事,只是大步前行。他在那颠簸之中,渐渐又失去了知觉。
他又梦见了萧湘,他知道这是梦境因为他在梦中也知道,那个温柔的女子已然死了,死在他没有看见的时刻。
梦中的萧湘披着丧衣,记忆中那样温柔微笑着的面上也少了轻笑,微微蹙起的眉让人忍不住生出怜惜。他知道那是梦境,其中的萧湘那样悲伤——因为过去所失,与如今的不可得。
燕忆枫睁开眼睛的时候总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夜深人静,谢斛穷到连店子都不知道去住,也枉他自己身上那么多银钱。
燕忆枫坐起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已经有了些气力,谢斛坐在树下打瞌睡,燕忆枫看着谢斛的虬髯,希望有朝一日也有这样一脸好胡子。
他自幼识得谢斛,从小也是谢斛带他行走江湖,那时他还是小跟班,燕支谢斛已经是一代名侠。那时谢斛便喜蓄须,十多年过去,没想竟至如此。那么别离多年,你又遇到了什么让你心灰意冷哭遍侠客的事情?
燕忆枫不会问这种问题,如今是故人重逢,当年他脱离谢斛名号自己成名的时刻,身后是否已有红叶夫人冷冷注视的眼睛?他已不愿再细细忖度下去了。
十九夜真是长久的时日,再这样下去,他快连自己的武艺也淡忘了。燕忆枫缓缓起身,头还有些晕,身上的伤口也还在痛着。他解开衣服,给伤口换了药。肩上的箭伤附近有些发麻,纵是不畏毒,也不能完全祛除毒性。燕忆枫换了药,发现衣服破烂,这可是湛淇的衣服,但是没办法,大不了跟着谢斛一起当破衣帮众好了。
他想起湛淇的时候也想起那些熟识的人,还有那些被他自己杀死的人。生生死死,终究不过是消散于世间,他不信有来生。
燕忆枫听见远远有哑的一声叫,知道是乌鸦,也不在意。他叹了一口气,又躺倒在草地上。远远有人走来的脚步声,一个过客么?燕忆枫不言语,直至自己被来人看见,也看见来人为止。
自暗夜中而来的黑衣人,沉默不语,走到他的身边。
燕忆枫爬起来,看见沉默的人。高大,英俊,原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刻出现,但这个人对他而言近乎于神,在什么时刻出现都非不可能。他还未言语,便被突然点中穴道,黑衣人在他耳边道,“最后救你一次,以后你的生死再与我无关——这次若非一个傻瓜托人求我,我才不会再管你分毫。”
燕忆枫无法言语,口唇已被撬开,一颗药丸被硬塞进来。药丸入腹,黑衣人道,“药性已解,你且忍耐。”
黑衣人一掌按上燕忆枫后心,忆枫恍觉禁制解去,他内伤本便不轻,药性散去内力,自己不觉得,此时药力被解除,顿觉心口剧痛。身后内力缓缓入体,为他梳理内息。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汗湿重衣,身后之人终于收手,“根基不好,旁门左道也学不精,剑术再高有什么用?如今弄成这样,非我与红叶这样的人无法解救,十九夜后你只有一个死字。”他解开燕忆枫被封的穴道,伸手接住向着自己倒下的年轻人,将其平放上草地。
燕忆枫看着习儒秋,与以前一样却不同的人,眉间仍然有深深的刻痕,却再没有过去那种偶尔流露的落寞之色。先生并非总是那么严肃,但也不会轻易露出笑容。先生总是这样的,但如今弟子众皆背叛,他却反似添了轻松之色。
“你好好睡一觉,忘掉我曾经来过。”习儒秋淡淡道,“我说过让你自生自灭,可不是平白说的。记住,惟能极于情,方能极于剑。”
“不行了,先生。”燕忆枫微声道,“我不能极于情,在你和夫人都刺了萧君一剑的时刻,在我最终决定离开的时刻,我早已做不到了。”
习儒秋定定地看着燕忆枫,眼中曾经涌起过什么样的情感?但是那是悲是喜,最终都只还原成淡淡的失望,“你爱什么,已经不是老人能管的了。”他淡淡道,“忘记我。”
飘然而去的身影不带任何踯躅,燕忆枫听见谢斛的鼾声。这一夜已至最暗之时,月已西沉,星子隐去。燕忆枫躺在草地上,缓缓调息。
方才习儒秋带来了众人皆不知的十九夜解药,不知是从何弄来——怕是未知中人也有擅用毒的,或是红叶夫人有解救之法——而习儒秋也知道他内伤在身,不惜耗损自己内力为他疗伤,大恩他从不言谢,并且……
如今他又可一战,但为何习儒秋不早些前来?如今玲珑生死成谜,要到哪里才能寻到?
燕忆枫无法知道真相,但他如今已不畏任何强敌。
天渐渐亮了,谢斛打着呵欠起身的时候,燕忆枫对他露出笑意,“走罢,胡子,我觉得伤已经全好了。”
重拾轻快步履,燕忆枫一路走在青石板上,觉得石板路也没有那么硌脚了。但是走上路途,燕忆枫还在想着玲珑。玲珑会在何处,他的伤好些了吗,还是——
燕忆枫压下心头的些微不安,仰头走上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