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忆枫偷眼看湛淇,发现湛淇的两颊有些不自然的红晕。他于是微微一笑道,“你这混蛋,听那小孩子的话干什么?”
湛淇不理他。燕忆枫知道方才话语被人听见,一定会很难堪,但是这不是难堪的时候。
剑神终于开口,“因为我觉得他再说就会涉及私情了——我可不愿意再听你们之间那些琐事。”
燕忆枫耸肩,“那你让我带走他,就用不着听我们絮叨了。”
剑神笑了一笑,燕忆枫看着那双黑眼睛,觉得有什么在吸引自己,怔了一怔,摇头道,“我可以让他救治你,只要把我们好吃好喝供着就行了。”
剑神笑道,“你倒很会说话啊。”他面色一沉,冷冷道,“那你手中的剑又是什么意思?”
燕忆枫干笑道,“我的剑鞘被人砍断了,只好提溜着它来。”
剑神道,“在我面前拔剑等同于挑战,我是不会拒绝任何挑战的。”
燕忆枫哭笑不得,“我才二十四岁,想活不想死。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当小偷把我这让人头痛的朋友偷走,我没有理由找你挑战。”
这样下去不会越描越黑罢?燕忆枫暗忖,但是不描的话就全黑了,他可没有全身而退的信心。毕竟面前的人虽已沉疴入骨,却依旧有着让人胆寒的力量。
他默默将湛淇护在了身后,低声道,“那么,至少放了我的友人。”
他身后的人推开了他,燕忆枫发觉湛淇的气力实在很大,“谁要你管,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好像他们很喜欢彼此说这句话。燕忆枫耸肩,“你救过我的命,别的东西暂且不计较,但是还是要算的。”
他佯装咬牙切齿地开口,回手便制住湛淇行动。他把那年轻医师往肩上一扛,“大叔,我走啦。你好好养病,反正刚才你们唠叨了那么多,就是你不要他治嘛。”
他身形疾起,掠向宫门。燕忆枫身形很快,已是他逃命的极致速度——但是那沉重的宫门,竟然在面前凭空关闭了。
他扛着友人,一手持剑,在门前立下身形。顷刻已有轮椅摇动的吱吱声,从背后一点一点接近。
燕忆枫额上沁出冷汗,转身之时不自觉握紧了剑。湛淇动作被封,也没法敲他的头,但他亦觉得那年轻医师的视线从上方冷冷射下,一种让他无处可逃的冷定眼神。
“我好像忘记了,这座城池的每个角落都在我的视线之中,包括那些可笑的想法和愚蠢的阴谋。我似乎……也有操控这座城池的力量,不论是创生还是毁灭。”轮椅上的男子眼中那种深不可测的黑,反衬着他白得凛冽的肌肤,“但是,记起来的话,能回到天上么?”
“神不能爱人。”燕忆枫喃喃,“让人恐惧和敬畏,人不能爱神。”他看着那一袭翠色的大氅缓缓靠近,笑了起来,“那你如今又要做什么,把我们当作你登天的祭礼么?哈,那样的话,我无话可说。”
“我却有话。”他肩上的湛淇忽道,“非鄞,你放他走,我留在这里陪你谈天。”
“你留在这里能做什么?”剑神浮出笑意,空茫而不属于人间的笑,“只是,现在一切都晚了,你们两个人不能都活着离开——我要他。”
他伸出手来,指着燕忆枫。燕忆枫抬一抬眉,放下湛淇,解开年轻医师的穴道,道,“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湛淇不理他,对剑神道,“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你要留下他?”
剑神又笑了笑,这是燕忆枫第二次看见他笑,冷静孤高,一如雕刻出来,“因为一件事情,还因为……他很像一个人。”
他能像谁,红叶夫人年轻的时候莫非在这里风流过?他可不想成为庸俗故事里面的一份子!燕忆枫淡淡道,“像谁也不是。要么放他走,要么让我和他一起走。这样我们终究都会离开这里,你既然拒绝他救治你的性命,就自己在这里等死好了。”
湛淇低声道,“但是你的伤——”
“我已经好了,”燕忆枫微声回答,“无碍,我会离开的,你先出去,离开这座城池,备酒等我。”
“不行,我不能让你送死!”湛淇道,“我可以在此地进出,因为我的身份他不会轻举妄动——但是你不同,我不能看着你在这里死。”
燕忆枫淡淡一笑,“我能活着出去,因为你活着,我就不会死。”
他回身,抬手一掌击向宫门,反扑之力巨大,让他的身子都晃了一晃,门还是不曾开启。剑神道,“这一条道路只有我能开启,我允许你们之中的一人离开,另一人陪我留下来。”
湛淇道,“我留下,你知道只有你才能杀了我。”他向燕忆枫道,“出去以后不要等我,我会去寻找你,你走到哪里我都会去寻你,我们之间还有余账未清。”
燕忆枫耸肩,“但是他好像一直在说要我啊。”他笑了笑,“你可以等我,我会出来,你一定要等我。”
燕忆枫转身,沉声向剑神道,“放我的友人出去,我会陪伴你这最后的时刻。”
“我看见猫儿伸出了爪。”剑神望着他的眼似乎越过了他,朝着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而去,“我答应你的要求。”
身后的门开启一线,燕忆枫看向湛淇,“许久未见,一见又是分别。”他轻笑道,“备酒等我,我必不负汝。”
他忽地一把抱住湛淇,用嘴唇封住了湛淇最后要出口的话。不负你,一定要活着再见,但那时会不会再让你伤心?燕忆枫放开湛淇的时候微笑,而湛淇只是低声道,“我等你。若你不能生还,我必为你复仇。”
燕忆枫愕然,抬头看湛淇的时候,年轻医师的笑容中,竟然全无往日戏谑,“所以,为了让我的手继续干净下去,你也一定要活下去。”
“你这个混蛋,我承诺。”燕忆枫道,“快滚蛋,出城去,我随后就到。”
燕忆枫忽地抬手一掌,将湛淇打出那开启的门缝。门缝合上的时候与开启一样迅速,外面的一切也再无法传入内殿。
燕忆枫轻轻舒了一口气,微笑起来,“碍事的人终于走了,可喜可贺。”
剑神道,“你听见了他对你的观感。”
燕忆枫不否认,“是啊,真是让人感动,我从来没听见过这么让人热泪盈眶的话。若我不是长着一颗铁疙瘩心,一定会当众丢脸地哭起来的。”
剑神道,“那是因为你对他也有相似的观感么?方才我好像看见了这一幕。”
燕忆枫轻轻叹了口气,“不,我和他不一样。”他觉得剑神任凭对方站着自己坐着这点很不公平,便坐了下去。青石上没有灰尘,坐着也的确比站着舒服,“他对我的观感并不同于我对他的,我心中可以为之而死的人也不只是他。虽然这对于他不大公平,但是我跟他结识的时候我也已经认识了另外的某人。我只当湛兄是我最好的友人,但我们终究只是朋友。”
剑神道,“但是只有他为了你前来。”
燕忆枫耸肩,“另一个人不会来了,他与我为敌,我们不愿再见,而且那个人是个瞎子,让他找这里很难。”他轻轻笑了起来,“你方才使劲地套我朋友的话,是想要让坐在房梁上的我动摇么?”
“我没有让你动摇的念想。”剑神道,“你的实力并不足以让我对你使用计策,我不屑使用阴谋诡计。”他长长的睫毛微颤,燕忆枫觉得那身材单薄的男子几乎是一个飘零于世外的游魂。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燕忆枫道,“在你丢失了人世间的尊崇之后,你应当找回自己的名字。”
他又看见剑神笑了,那种带着一点幽怨的笑,让他的容颜变得更加缥缈起来,“我叫杜宇,字子规。”他轻轻道,“名字是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标识。你告诉过我两次不同的名字,那么你是哪一个?”
燕忆枫不回答,只是笑了笑,“那么我应当怎么称呼你,是叫你非鄞还是杜子规?”
“随便,因为我并不喜欢再听见非鄞这个名字。”
燕忆枫轻轻出了一口气,“你是非鄞还是杜子规?”
“非鄞的名字来自天上,杜子规该名来自人世。若我回不去,叫天上的名字徒添伤感,叫人间的名姓也只让人知道无处可归罢了。”杜子规的手放在轮椅的扶手上,安静而凄落,那种让人觉得不安的感觉。
燕忆枫道,“我像谁?”
杜子规的目光凝在他的身上,“一个女人,”杜子规低声道,“你很像那个女人,她在很多年前来过这里,那时——你今年多大?”
燕忆枫没好气地道,“二十四,别乱想,我可没你这种爹。”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么?呵,他既然是私生子,还有谁可以列入考虑?反正面前这个人不会是,否则他应该长得没有这么像红叶——
“是,你不会是我的儿子,因为那时她也是有夫之妇,传说儿子也已五六岁了。”
燕忆枫吹声口哨,摊上这样风流的娘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终于浮出笑意,“你爱她?”
“她那时很悲伤。那个时候我不在意,但是她就在那一夜之后离开了,从她离开的那一刻我才开始爱她。”杜子规的眼开始发亮,从一双那么黑的眼里怎么会有这样刺痛眼睛的光?
燕忆枫低声笑道,“你爱她?这世上人人见了她都爱她,你没有办法跟别人争,何况你跟我说这话有何意义?”
“我不清楚。”杜子规道,“你让我想到她,但我留下你来,也并不是为了她。”
燕忆枫道,“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杜子规道,“你友人面前的路会引领他到他要去的地方,而你背后的命运之门已然关闭。”
燕忆枫想起七月公主的话,道,“有人这么说过,但是我不信命运。”
“你相信我有力量。”杜子规道,“你认为你有能够击败我的能力么?”
燕忆枫耸肩,“谁知道呢,我没有试过。你又不完全算是一个人,我知道你有力量。”
杜子规道,“我已经忘记了天上的事情。没有人能记起天上的事情,但这样的我还是会继续传承血脉,所以我注定回不去。”
“风神都已归去,你又为何不回?”燕忆枫道,“湛淇说得没错,你就是个懦夫,只肯让后人选择,也不敢放手一试。”
杜子规抬起了头,唇边微有笑意,“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想与我一战?你手中的剑想要饮我的血么?”
燕忆枫默然摇头,“我不想杀你,我已经不愿再动手杀人,但是我也必须离开,我约好了友人。”
“你不能离开,除非你击败我。”杜子规道,“在那之前,你还得会会我的十二青衣——绝对忠于我的十二死士,若你要对我拔剑,便先须会会他们。”
燕忆枫叹口气道,“那我若在这里,你死以后我就能出去了?”
“你的命运之门已然关闭,那之后也已经来不及了,”杜子规道,他的冷静让燕忆枫有些发怵,“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放过你,正如你从没打算放过我一般。你身上的杀气越来越重了。”
燕忆枫失笑道,“你放了我我立刻一点杀气也没有了。然后你爱死就死爱活就活拆了这里我也不管。”
杜子规道,“你的念头并非如此,你在想若不与我较量,此生有憾。”
燕忆枫叹口气道,“我平白无故打什么仗啊,你行行好放过我,我去找红叶夫人让她在你死前告诉你她一点也不爱你好了。”
但是杜子规又笑了,一种带着洞察,很是奇妙的笑容,“我突然改变念头了。若你不打败我,就得死——我突然想起,我最心爱的孩子杜珩,是你害死的。”
燕忆枫愕然,“他真的死了?”
“他原本可以接替我,他原本是我的孩子中最优秀的,但是你拔去了他的利爪,你害死了他。”
燕忆枫默然,久久道,“若是他死了,确实是我的错。既然我们不得不一战,在那之前,请给我一杯酒。”
杜子规道,“你想饮酒?不难。”他轻轻一挥手,一个青影晃过,燕忆枫甚至没有看清那个突然出现的人怎么离开。
“多谢,”燕忆枫最终低声道,“并且,为了杜珩的事情——请你宽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