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忆枫亲自上门去试图赎回旧日驻地的房契时,节气正值小雪。入了冬,自然阴雨连绵,窗格上湿漉漉地挂了水珠,出门去的时候,无论打不打伞,衣上都会被细雨沾湿。
两年前买下小楼的富商还没将房子住热乎,当年的卖主就又要买回房子,面皮上自然就有些不好看,说什么也不肯再卖,就连见到漂亮的燕忆枫也一样。这种时候以武力要挟未免太过无耻,吓唬主人说屋梁里埋了□□也不大好,于是准备好的银票没用出去,想赎回的打算泡了汤,连漂亮的未知主人也得灰溜溜地回客栈。
燕忆枫本人是不大在意这些事情,若是赎回了驻地,就算湛淇想跟着他进去,他也不会让挚友冒这种险。未知驻地向来容易滋生杀戮和阴谋,不知为何,他并不想让置身事外的友人被搅进这潭浑水。湛淇听说了他的铩羽而归,只是嘲笑他就算赌上美色都没法赎回自己的旧屋,要了旧屋的地址,把玲珑拉出去悄悄说了一会话。
燕忆枫对湛淇的做法不屑一顾,只是过了两天湛淇又跑出去,带走了他的银票和侍从,回来的时候炫耀地晃着房契,把余下的钱自己吞了,“我给他算了一卦,卜出城西的房子住着会有血光之灾。”顿一顿,“对了,他觉得要是一开始把房子卖回给你就好了,被吓唬和吓唬别人都挺累,那人是个好人啊。”
燕忆枫绝倒于友人的精打细算,也默许了对方占小便宜的举动。湛淇继续上街去卖他的冻疮膏和头痛药,而燕忆枫把房契让玲珑带给紫竹,叫他们重新布置驻扎,自己却完全没有也搬进去的打算。他来这里只是为了私事,如果和属下待在一起,不是他们的事情牵连到他,就是他引得沈贤带着人去烧了他的总部。想来想去,他还是乐得住在客栈。
小雪之后,又是阴雨连绵不断的时节。小客栈关不严的窗吱吱嘎嘎地响,燕忆枫站在窗口看着眼前的雨线,身后有人叩响了房门。
燕忆枫回身时,看见玲珑恭谨地站在门口,“少主,东西带到了,左使问少主,若是沈贤烧了那里,应如何是好。”
燕忆枫笑,“那样的话,就不用我出面杀他了。让如意办的事还没成么?”
“如意师兄正在追查公子贤的行踪。”玲珑似是有点踟蹰,“至于……”
“夜歌的事情,看来还是得让我亲自去么?”燕忆枫微笑,“也好,虽然烦人,至少比对上我的那些老朋友容易得多。”
“夜师兄的事情……少主若是不介意的话,不如交与属下。”玲珑轻声,“少主伤势未愈,不应……”
燕忆枫看玲珑面色微红,不知道那个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得提醒你,夜歌那小子下手没轻重。你如果要去的话,和左使商量一下吧。”转过身去,“我的伤已经不要紧了,你不必担心。”
他等玲珑走远,轻手轻脚地开启了小窗,跃入雨中的扬州。
细雨绵绵,沾湿他的黑衣。燕忆枫看看阴沉的天空,有一点雨落入他的眼里,微微的刺痛,让他眨了眨眼。或许应该带把伞出来?一晃而过的念头,让他自嘲地微微笑了笑:这一点小雨,哪有带伞的必要啊。
燕忆枫走过长街,穿过小巷,从城北走到城南,花了快三刻的时间。在氤氲的烟雨中逐渐显现的怡梦轩小楼,如从纸上飞跃而出的虚幻剪影。他顺着旁边的小巷走到后门处,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似有人在小楼中轻声歌唱,那曲旧日的忧伤的歌,他第一次来到未知时听见的歌谣,习敏仍然在这里,那么夜歌也在此处么?
有人推开院门,燕忆枫看着那个少年,轻轻唤一声,“枫华。”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细密的雨声之中,少年却机警地抬了头望过来。那个少年依旧神情木讷,燕忆枫不知道这样的表情是伪装还是他真实的神情,但就连枫华看到他的时候,面上的表情都不曾改变。
他又叫一声,“枫华。”
那个少年走向他,在雨中的时候,浅色的衣衫会比黑衣湿得更快一些么?
“忆枫。”少年以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语调开口,“这次是自己来抢碎心剑的么?”
燕忆枫摇头,“如果我本人真的想要这柄剑,我们初遇之时,我有无数次机会。”
枫华盯着他的眼睛,那双鸦色的眼,来自一个死在他剑下的人,燕忆枫抑住将手按上剑柄的念头,继续道,“我知道你已经知道这是为什么,如果你放弃,结局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为什么不放过我?”少年轻声,“我不想背负从未养育过我的人的仇恨,也不愿和未知有半点瓜葛!我不想消灭未知,也不想与任何人为敌,我只是想履行我在寞於山许下的承诺,带着这柄剑游历江湖。只是因为我弱小,就连这点奢望都不可得么?”
燕忆枫道,“是,就是因为你软弱可欺!于未知中人而言,你是未知的孩子,你一旦放弃战斗,就如同放弃了生存!”
那个少年盯着他,嘴角微微扬起,撇出一个嘲弄的笑容,“这样的话,你既然是未知之主,你既然不想要这柄剑,为什么不放过我呢?还是说,作为未知主人的你,连放过一个无名小卒的权力都没有?”
燕忆枫微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只不过是被操纵的无能废物。但是如果你继续这样,你会连做废物的机会也没有。”他顿一顿,“或者……如果你加入未知,这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未知不会对自己人下手,你也可以得到庇护。我会保护你。”
“你会保护我?”少年讥诮地道,像是听见了最夸大其辞而不可笑的笑话,“你试图保护你的友人,结果死伤无数,连你自己也险些搭进去。我就听说你保护过那么一回,烂摊子要多少人为你收拾?我们都知道彼此的事情,燕公子,不要假装你是第一次见到我,我也不假装对你一无所知,你身边的人因你而遭的厄运还少么?你长着如此引人注目的面孔,举止张扬可笑,还真的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你是谁?”
“那又如何呢?”燕忆枫轻声,“你知道未知不会放过,你也知道对你的逼杀是为了什么。”
少年枫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视你的言语为战书,从今日起,我将持剑备战。”
燕忆枫听见的却不是他的言语,而是雨声中遥遥一声微不可及的风铃。他沉默良久,轻声道,“我不会和你动手,但也不能出面阻止这次行动。如果未知中人找你的麻烦,你又无法独立解决的话,让习敏帮助你。”
“太迟了。”枫华道,“这已经是战争了,如果我不能独善其身,你也别指望自己置身事外。”他轻轻拍了拍肩上的剑,“我不会和人透露你通敌的行径,但是,你最好明白自己的立场。如果你对未知不满,记住你是未知主人,可以选择自己去改变它,或者抽身离去。在未知之中嗟叹自己的不幸,只是令人耻笑罢了。”
燕忆枫默然,却不知为何,觉得自己腰间的剑也开始鸣响。危险在侧?他看着枫华,那个少年只是木然地盯着他,无论说出了多么尖刻的措辞,他的神情依旧没有变化。不,枫华并没有表现出敌意,却有强敌在侧窥视。
不过,这座城池布满了敌人,还有不少是想要他的命的,这并不奇怪。
燕忆枫缓缓露出微笑,“我低估你了,燕筠。”
听到这样的称谓,那个少年的瞳子猛然缩细了。“我曾发誓,要杀死所有这样叫我的人。”他冷漠地开口,“或许你更喜欢别人叫你苏晚晴?”
“苏晚晴已经死了。”燕忆枫道,“你知道谁杀了苏晚晴,她也要杀死你。如果你发誓要杀尽所有唤你真名的人,那你以后要杀的人还真不少呢。”他轻声笑起来,“别人如何称呼,并不是你能够左右的。你若没有能让人改口的实力,最好少发这种无稽的誓言。”
他走到枫华身侧,伸手掸去那个少年发梢上的雨水,“湛大夫说你有旧伤,我也就不让你再这么淋着了。如果你决定战斗,若能有下次相见,可能就在临安了。”他微笑着,却自己都知道笑中藏着悲苦,“若是让人发现我与你说话,你倒是得好好解释一番了。”
燕忆枫向下拉拉风帽,让它遮住自己的表情,也遮住道路之外所有的景色。他开始觉得有些寒意,不过小雪过了,天气这么冷也不是罕事。他没有心情再找故人,也不想回客栈盯着天棚发呆,便继续向城南走去。只是悠闲走着,他腰间的剑却始终鸣动不安。燕忆枫依稀觉得有强敌环伺,但他只是轻轻扶上剑柄,止住了剑鸣,脚下依旧不急不缓。
忽地,雨声之中,有一丝风动。他听得明白,那一声来得也迅疾,燕忆枫不假思索拔剑出鞘,硬生生格下半空一枚石子,那石子势头很猛,加之路面湿滑,他险些站不稳脚步,后退到墙边,左手按上围墙,才没有当街摔倒出丑。
有这么大力气的也难得,看来是老朋友来了。燕忆枫微微苦笑,开口道,“动辄出手暗算,算什么有担当的?”
“抱歉,下一次一定当场打死,这样更有担当。”倦倦的声音自远处飘来,雨中有人迤逦上前,细长眉眼间略带倦意,将一只铁琵琶抱在怀里,似是想在这雨中也弹上两曲。“你竟然敢欺负小孩子,不打你打谁。”
方才的敌意是来自这个人的么?燕忆枫微微苦笑,他倒真不想与这人为敌,可惜牵扯众多,事情也变得愈发麻烦。“我还以为是沈贤的党羽,尹大小姐,暗算我可能会丢掉自己的性命,如果你被我杀了,我可没法和某人交代。”
“彼此彼此。”尹晗打着呵欠开口,“如果你死掉,小公子还不知道会多么伤心难过呢。不过你总是让他伤心难过,我觉得也该打死了事,长痛不如短痛嘛。”
燕忆枫叹口气,“你是为了湛兄出头来的?他这一路吃我的用我的,我可没有亏待他,如果你还掌管着他的大部分财产,先还我二十两银子。”
“这才没多久,花去了二十两?不愧是未知主人的排场。”尹晗啧啧两声,“不过,白吃白喝未知的东西不算什么,你也别指望我帮小公子还钱。而且,这是我的国度,我听说你想动我的公子?警告你,就算沈贤很讨厌,如果你敢动他,我就杀了你,才不管小公子哭不哭呢。”
燕忆枫握紧剑柄,渐露笑意,“真有趣,你倒是真要为了沈贤与我开战?我杀定他了,如果你想阻止,现在来杀了我啊!”
那个怀抱琵琶的女子对他眨眨眼,“那我不客气了哦,美人。”
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居然还有闲心调侃……燕忆枫总是不知道尹晗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曾经挑战谢斛,闯进王宫,做过一切离经叛道的事情,却为一句承诺奔波多年,还几次险些丢掉性命。如果他从不曾遇见红叶夫人,是否也会如此?他看着尹晗,像看见不被世事摆布的自己,但又清晰地知道,这一切可能都只是虚妄。燕忆枫抬剑,摆出起势,“请便。”
那个神色疲倦的女子一手取下铜拨子,横抱琵琶,“何必那么剑拔弩张呢?先听一曲吧。”
听一曲?秋翎那日三声琴响能引得他旧伤复发,尹晗也想学她那招么?
燕忆枫一剑刺出,直取她的右腕,不想让她奏出一声。尹晗轻轻抬手,拨子阻住他的剑尖,“好慢!你退步了!”
燕忆枫微笑,被震回的长剑半空抖个剑花,又探向她左手。尹晗横过琵琶一拦,不满地叫道,“好好一个美人,缘何这般不解风情?”斜挥琵琶就往他身上砸过来。
既然开始拿琵琶砸人,那就不用担心什么。燕忆枫挥剑出招,在雨天使出烟雨剑,剑光点点融在雨中,算是宜攻宜守的起势。尹晗虚砸了他两记,右手的拨子顺势在铁线弦上重重一划。
燕忆枫觉得不仅内息激荡,连耳朵都快聋了。他收了剑势,后退几步,正试着努力化解劲气,尹晗已经奏出了第二声。
碎金断玉的一声,让燕忆枫微觉晕眩,倏忽之间,天青色的影子在他面前一闪而过,他运剑护住周身,但内息不济之下,已露破绽。尹晗的笑脸在他的面前一晃,铜拨子轻轻压在他的颈项上,擦出刺骨寒意。随即她收了拨子,右手指尖拂过,燕忆枫的剑止在半空,浑身上下除了眼睛,再没有一分一毫能够动弹。
“这样才像话嘛。”尹晗笑嘻嘻地开口,伸手摸摸他的面颊,“别瞪我,替小公子摸的。你既然活蹦乱跳的时候火气那么大,就先消消火再说话。这地方偏僻,也不会有什么人看到我轻薄你,至于我到底会不会杀掉你嘛,话说完之前都不好说。如果你好好说话,看在小公子的面子上,我很可能会放你走的。”
燕忆枫咬牙切齿,“尹晗,不要拿湛兄当幌子,我看在他的面子上已经忍让你许久,这样得寸进尺,你是在自寻死路!”
“哦,那我还真要感谢小公子呢。”她挑挑他的下巴,“但是你难道不得感谢小公子么?虽然我知道你完全不在乎他的心情,但他好歹也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听说上次你把他从窗口扔下去了?”
“如果沈贤要杀他,你会帮谁?”燕忆枫讥嘲地问。
尹晗眨眨眼睛,“一则,公子贤没有杀小公子的必要,二则,如果他透露了一丝半毫的杀机,我可以带着小公子跑啊。我们跑了那么多年了,还没见什么躲不掉的呢。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么?”再伸手摸摸,“美人,这些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怎么还是想不开?”
燕忆枫冷冷道,“你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尹晗点点头,“或许吧,我是不知道为什么要为了救一个人杀一群人,也不知道为什么纵使喜欢一个人也一样能下手杀他。不过小公子说得好,常人不要去试图懂疯子,除非也想一起发癫。”她玩弄着手里的铜拨子,作势在他的颈项上划来划去,“反正大家都知道小公子是个傻瓜,他又不欺负人,就由着他这么犯傻也好玩。如果他真安定下来,事情反而危险得多。小公子说你悔恨,不过悔恨是自己良心不安,对无辜死者,你可有歉疚?”
燕忆枫运气试图冲破穴道,可惜他可怜的内力完全没法解开尹晗的禁制。再试下去,怕是旧伤又会复发,那样得不偿失。他轻声冷笑,“我从不怜悯。”
“刚才面对那个小孩的时候,我倒是觉得你可怜他了,所以你这又在说谎吧。”尹晗斜着眼睛打量他的神情,“还是说,你对随便什么人都能同情怜悯,却对自己的老朋友心狠手辣?”
或许如此,那又如何呢?燕忆枫厌烦了尹晗轻浮的举动,只觉得手中的剑重若千斤,却连归剑入鞘的动作都无法使出。他的手臂开始作痛,而尹晗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样子,笑着开口道,“方才都是说笑。其实我来这里找你麻烦,是受人之托,有个小弟让我把你劫走,就像强盗抓大姑娘那样抓去就行了。”
燕忆枫轻声,“可惜,他为何不自己来呢?”
尹晗笑,“他可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你骗到荒无人烟的地方。而且我没他那么心软啊,就算你是美人,该揍的时候一样揍。”她摘下他手中的剑,插回剑鞘,“不过麻烦的倒是怎么把你弄走,我觉得再这样絮叨下去,如果你的手下或者上司过来了,我可得落荒而逃了。”四处瞅瞅,“最近有点可怕的谣传,我听说可怕的燕红叶大魔头也在附近。如果谣言是真的,我现在都得担心自己的死活了呢。”
“说得好。”有温柔甜美的女声遥遥传来,“小姑娘,现在你是应该担心自己的安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