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晗顿时收敛了欢笑,摆出防备的姿势,“没必要说人人就到吧?这样背运,以后我还怎么出门?”
燕忆枫轻声,“你可以试试挟持我。”
尹晗白他一眼,“我可没那么傻。”四顾看看退路,“你不会一直都在偷看偷听吧?他年纪也不算小了,你这样做可不怎么好。”
“那又如何呢?”微笑着的声音,伴着黑袍的女子飘然而至,“我虽然交卸了未知主人的重担,却并未退出江湖,这些事情都是我的家事,我自然要多照看。”
尹晗重重地叹口气,“夫人的家事动静可真不小,牵连到的外人也真不少。有些事情在……在下不能坐视。”有些结结巴巴的,“就算,就算要挑战夫人……”
来人笑了起来,“挑战?有多少年没有人敢正面挑战我了?”看一看动弹不得的燕忆枫,“上一个这么不自量力的人是这个小子,你也可以问他结局如何。小姑娘,别以为打败了谢胡子就能打败所有人。”
尹晗道,“或许确实不自量力了点,令夫人见笑。但是如果夫人眷恋权势,又为何千方百计让他做这么个不情不愿的未知主人呢?”
红叶夫人嫣然一笑,“天下无敌又不能长生不老,未知百年基业,都是这样传下来的,没有人能例外。小姑娘既然要挑战,我可以让你一手。”缓缓背过一手,另一只手轻轻抬起,细雨迷蒙,她漫步走上前来,不急不缓,而尹晗后退了一步,警惕地握住琵琶颈子,“我们一定要这么打一场?”
就趁现在。
燕忆枫强运内息冲破禁制,拔剑出鞘,自后一剑刺出!
尹晗面对红叶夫人,自然没能想到被她制服的燕忆枫能这么快冲破穴道,听到风声时已然来不及多作反应,反手一拦,铁琵琶撞上长剑,而已有一只手自侧而来,轻轻地摸了摸她的面颊,“破绽百出啊,小姑娘,不过,他还能打,我就不忙。你这样有趣的小孩子,杀了太可惜了。”
燕忆枫看着自己的母亲敏捷地抓住尹晗的破绽伺机轻薄,但在他眼中尹晗的招式浑然一体,毫无破绽。如果不出杀招,是不是无法制胜?他不能让燕红叶抓住任何把柄,但是就如她突兀的出现,那个黑袍的女子已经不见踪影。
她一直在周遭么?长剑鸣动,难道不是因为尹晗而是因为她?那么他的剑的鸣响,是因为危险,还是只是遇到旧时主人?
燕忆枫一时怔然,只觉得身上湿冷,雨水已经浸透了他的黑衣,如今更像死人了么?
在风雨之中,他无端地想起旧日那不变的梦魇。高高的屋顶上没有星子,是黎明之前暗沉的天空,他曾躺在自己的血泊之中,却连自己的鲜血也无法温暖那具躯体。
同一日,苏晚晴死了,连皮毛骨头也不曾剩下。
刚者易摧,强极则辱,万事万物,终归寂灭。
夕暮歌诀,夜之轮回。
刹那之间的战斗,在刹那间止息。尹晗跳出一步,似乎变得清醒了一些,却也不再欢笑,“这是你的答案么,未知主人?”她用一种古怪的语气问,双手抱着琵琶,燕忆枫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剑,剑上还有最后一滴血。
“是的。”他突然觉得自己也变得很疲倦,“这是我的答案,我必须走了,再这样淋雨,发起烧来,湛兄又要念叨不休了。”
“你走吧。”尹晗道,“我会告诉想要知道答案的人的。”
燕忆枫苦笑,“抱歉,尹尹。”
“你走吧。”她挥挥手,转身走去。燕忆枫看见她经过的地方染上血迹,沉默地站了片刻,也转身走向城北。他在雨中走着,湿淋淋的感觉让他想起那日掉进水中。如果面对小神官的那一剑刺了出去,是不是也会像如今心怀歉疚?旧日的友人终究落得拔剑相对的立场,尹晗最后问他:你说会和那个人一起走,是真的吗?他用剑回答:相信的人是傻子。
冬日的寒意随着他一起走进客栈。他找店家要了姜汤,也没能觉得暖和起来。换了干衣,他突然觉得非常疲倦,就躺在他的卧榻上,闭起眼睛。不知为何,他此刻心中却格外宁静,就连那些旧事也不会再让他头痛起来。
他就那样沉沉睡去,梦中唯有雨声相伴。
几日来叶歌居无定所,只是不想回到怡梦轩,却也不能真的投奔未知去。每每在怡梦轩外偷听动静,便成了他唯一的乐趣。虽然约定不问过往,但叶歌也很想知道柳烟让他带小敏到这里的用意,于是就偶尔偷听那些可能也曾是他应当知晓的事情。这样的偷听无损他对柳烟的尊敬,他知道自己暂时无法放下那一日不快的言谈——虽然他也知道,必要时他会回去,他们也无论如何都必须重逢。
叶歌在怡梦轩之外徘徊,但他最小心的动作依旧逃不过等待的眼睛。少年刚走到墙根,墙内也有声音传出,似是有人与他一墙相隔,有一双带着责备的眼睛正穿过这堵围墙盯着他。
他站立不动,墙内有人以一种刻板的语调道,“进来。”
叶歌一惊,但立时听出是枫华,他并没有跳进院中,只是隔着墙低声道,“现在不行。”
“能在这里偷听,看起来你很有空啊,叶兄。”院里的枫华轻声冷笑,“你不进来,那我出去好了。”
叶歌看见那青衫的少年跃出墙外,发现他衫子上淋了雨,却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怔了怔道,“我……”
“你把我带到这里,引来麻烦,现在自己一个人跑掉算什么?”枫华道,他的表情看不出恼怒,但那双鸦色的眼睛里却分明带着不快,“你不是把这里叫做家么,还玩三过家门而不入?你又不是治水的。”
叶歌垂下头,“我,我只是在外面有点事情……柳姐姐没有告诉你么?引来麻烦的事情……是我对不住。我也不会再——”
“所有人都喜欢承诺。”枫华冷笑,但那笑容中的悲哀更甚于讥嘲,“并且谁都在承诺,但有几个人能做得到承诺之事?我许诺他一个比他所处的时代更大的江湖,我许诺了他比他的时代更强大的一切,但我所看见的终究是莫测的人心和险恶的世情;我的兄长许诺要保护,他的保护却比伤害伤人更深!说不走就能不走,说不死谁能不死?世上又有几人能得长生?”
叶歌无语,他忽发现自己的口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而他面前那个看起来木讷的少年也没有容颜那样的呆板。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但又有人从长街尽头走来,温和的声音飘到他耳中,“夜师兄么?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叶歌生生打了一个寒战。他转过身去,看见撑伞的白衣人不急不缓地走来。在这个国度穿白衣看起来应很奇怪,但那个漂亮的少年让这身白衣意外地谐和,他的腰间斜出黑鞘的剑,叶歌知道玲珑从前从不用剑。
“你是来找我的么?”叶歌轻声问。
枫华淡淡道,“说不定是先礼后兵的兵,找我来的。”
枫华的声音中总有若有若无的自嘲之意。叶歌看他一眼,而走来的玲珑在不远处止步,轻声道,“夜师兄,我今日来此,并不愿动武。平心而论,我也不一定能胜过你。少主让我来劝你回去,也是先生的意思。就算……就算你杀了胡师兄,少主可以让这件事情不曾发生。”
枫华冷笑,叶歌道,“我如今不愿束于任何人,情愿过清白的生活。这些是我离开的原因,而未知不能给我。并且,先生带我加入未知时所承诺的,他自己也没有做到!”
玲珑表情并没有改变,“那么,夜师兄,先生对你的恩情,你认为十三单就能还尽么?”
先生么?想起记忆中那个高大如神祗的影子,叶歌默然片刻,沉声道,“先生对叶歌的恩情,永世难忘。我不认为十三单能还先生救命授业之恩,但对未知,我能还的只有这些。如果先生要杀我,我引颈就戮,但旁人的话,我只是自保,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是么?”白衣的人用很古怪的语气说了一声,收起了伞。烟雨中,叶歌看到来客精致美丽的容貌。玲珑身上从来没有杀气,他不用剑,不沾血,江湖传闻中,他只是未知主人身边的娈童,但是叶歌知道不能小觑任何未知中人。他眼中那个漂亮的少年收起了伞,神色渐渐凝重,“那么,我曾向少主保证的事情无法做到,就只好自己了结自己铸下的错误了。”
枫华冷笑,“真有意思,你是想自杀么?”
玲珑轻声,“我曾向少主保证夜师兄对先生的忠诚,如果夜师兄决定背离,我会亲手杀了他,因为死人都是忠诚的。”
叶歌还没说什么,枫华又开口了,“你会亲手杀了他?还是来对付你们更想杀的那个人吧。”他一手扶上肩头乌鞘剑,冷笑道,“拔剑啊,你不是说过你会开杀么?我已经向燕忆枫发出了战书,如今倒要看看你是不是又在说大话。”
玲珑皱眉,“公子向少主发出战书?少主本人与公子涉及的事情无关!”
“谁能置身事外呢?”枫华道,“如果你想杀叶歌,我和他以二敌一,可无损江湖道义。”
叶歌皱皱眉头,示意枫华不要扩大事态,他轻声道,“玲珑君,你最好不要轻率出手,在这里动手是愚蠢之举,我们也不可能被你诱出。”
玲珑道,“在动手之前,我只想问你,为什么杀胡师兄?”
“因为先生只教会了我杀人的法子。”叶歌低声道,“我不想动手,也不愿卷入任何事端,但我更不想死,请不要逼迫我。”
他是在虚张声势,因为肩伤未愈,如果打起来,他还真没有把握对付深不可测的玲珑。就算枫华协助,以二敌一,但三年前能力战闻人语不落下风的人,两个负伤的人又如何能取胜?叶歌看到玲珑神色微微黯然,手指也松开了剑柄。一边的枫华又道,“你是替忆枫来的?江湖传闻空穴来风,岂能无因,不过你可得醒醒,他爱过的人,哪一个有好下场?”
玲珑坦然注视着他,“我不介意流言,我也不介意自己的下场。江湖中人死生有命,如果我注定死在此地,那就只是我自己实力不济。”他微笑道,“玲珑资质愚钝,剑术不精,还请夜师兄指教。”
枫华也没料到自己的挑衅居然真能让对方拔剑,见状直接拦在叶歌身前,碎心剑缓缓出鞘,“我倒要看看你的剑术能否比拟你的口气了。”
话没说完,他的剑先朝着玲珑过去了。玲珑拔剑在手,剑光流转,却不是他所见过的任何走势。枫华微微冷笑,使诱敌之招,刻意露出破绽,玲珑果然上当,举剑来攻时,他左手搭住碎心剑剑脊,双手一转,试图让玲珑长剑离手。
而玲珑的剑只是轻轻一挑,便逼得他不得不放开左手,重整攻势。他发现玲珑的剑势并不致命,甚至不想伤人,以守为攻的剑法,如工笔花鸟,只是在雨中作一幅自在画卷。
枫华从小在萧家长大,纵然武艺不如兄姐,也不曾学萧氏的剑法,但对剑与剑术的了解,却比大部分人要多,此刻玲珑的剑,粗看并不诡奇,每一剑却都圆融内敛,没有多年的功底——没有超出他年纪的功底,是无法习成如此剑术的。
这只是守势,若他攻呢?
枫华微微皱眉,碎心剑在他手中鸣动不休。玲珑一剑攻来,他横剑格住,却被强横力道迫至墙根。玲珑的神情有什么不对……这个人拔剑的时候,不再微笑,那种冷漠而专注的神情……
不,不能犹豫。
枫华的瞳子微微张开,同刻叶歌猱身闯入战局,一脚扫向玲珑下盘。玲珑后跃两丈,收剑回鞘,枫华看见他收剑的时候,那种温和的神情回来了,就像他用剑鞘关起了自己冷峻的一面。“现在公子觉得在下的剑术能比拟在下的口气么?”他轻声问,“夜师兄,你的答案又是什么?”
叶歌低声问,“你到底是谁?”
玲珑微笑,“未知的玲珑啊,你的师弟。”
枫华淡淡地,“好剑术,好功夫,你只是一个侍从,未免太明珠暗投。不过,如果我现在开口,可以叫来你的大师姐,我相信她很乐意让你滚回去。”依旧握着碎心剑,“或者,我相信你知道我到底是谁,回去告诉忆枫,他的下属对我动武,我不相信他说的话。”
这回连叶歌也觉得枫华此刻是在胡搅蛮缠了,但玲珑只是注视了他片刻,颔首轻笑道,“是,公子所言,我会转告少主。夜师兄,你也请再好好想想,如果我无功而返,你知道下一个来的会是谁。”
那就让他来吧。叶歌想这么说,但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玲珑重新撑起伞,缓步离去。他回头看看枫华,惊恐地发现枫华面色苍白,一手按着心口。“你受伤了?”
枫华摇摇头,似是忍住一口鲜血,“不,没什么,淋雨太久,有些冷罢了。”
叶歌看着也觉得不对,枫华这情形,分明是再走一步就要倒下的架势,他皱眉道,“你受伤了!他伤了你?”看着枫华紧咬了牙关,露出苦痛之极的表情,更是惊恐,“别这样,枫华……”
但枫华立时就在那痛楚的神情之中笑了出来。叶歌是第几次看见他这样笑了?那让他觉得面前的少年与自己更加相似。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么?都有着不愿说出的伤心事,都怀着最深的秘密在江湖中流浪,而命运又让我们相逢在这清秋时节。他的笛声,枫华的叶笛,是在伤心或是欢乐之时才会鸣响?
叶歌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心绪不宁,只是上前一步,如兄弟一般拥住了枫华,“别难过,”此时反是他在安慰面前这个身材瘦弱的少年了,“不要为他们绊住,我们都要迈过这一道坎,我们都必须坚强起来,否则如你所说,如我所言,我们都没有资格再存在于世上。枫华,不提过去的事情,不提真名实姓与之后的伤心事,我们以后——能成为朋友么?”
“傻子,傻子。”枫华以一种虚弱而低微的声音轻声道,“我们不是并肩战斗过么,我不是曾经守在你的门外,如你曾经在我的门外偷看么?这样的时候,是谁不承认面前的人是友人呢?”
叶歌轻声道,“只是,现在我暂时还不能回来。如果我与你在一起,我们会为彼此带来双份的危险,相信我,我能逃离一切灾祸,我也会在你们的左右。请帮我告诉柳姐姐,让她不要担心。”
他放开了手,看见枫华的神情似乎恢复了从前那种木讷而呆板的模样。叶歌觉得自己愈发看不透枫华了,但枫华只是沉默了片刻,道,“那你走罢。”
这种告别的话语可真是无情啊,但是叶歌看见枫华不再注视他,只是掉转了身子走回怡梦轩。叶歌目送他回到屋中,却又叹息了一声。
如今没有必要再偷听什么了吧。他朝着城南走去,雨渐渐止了,地上的积水流入水沟,高点的地方已经半干了。淋了那么久雨,两个人可能都会感上风寒吧,叶歌想着那些琐事,走不多远,就看见一个神色疲惫的年轻女子怀抱着一只铁琵琶缓步走来。在邱国是很常见的景致,但眼尖的叶歌却发现,那个女子走过的地方,一点点留下了血迹,那种鲜艳的血色落在地上,如同花瓣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