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忆枫沉默不语，看着泠盈跳出窗子，才轻声回答，“辜负别人的人，没有心的人，怎么会伤心呢？”
他在窗边伫立良久，身后有烛火明灭。燕忆枫缓缓转身，见玲珑端着烛台站在门口，那个少年见他回头，放下烛台，行礼道，“少主，如意果然放走了夜歌。”
“意料之中。”燕忆枫笑了笑，“不过，连先生都不能让夜歌折服，那孩子倒还真是硬气，也足够忘恩负义。如意向来把反意挂在面上，本以为他敢说不敢做，没想为了旧友，他还算有点担当。当然，他自己背离而去，就不要怪我们不留情面。”
玲珑欲言又止，燕忆枫看见他微微黯然的神情，忍不住叹口气，“你当日说为夜歌作保，如今他辜负你的信任，你曾向我保证如意不会背离，结果成了笑话。如果我再让你负责这件事情，未免太残忍了一点。不过，你因自大犯下的过错，我还是会罚。”
“夜歌与燕筠公子走得很近。”玲珑轻声，“再加上如意，他们三人的功夫都不可小觑，这一辈弟子中除了属下之外，旁人若是负责此事，怕是会吃亏。”
燕忆枫点点头，“让紫竹帮你吧。右使两家都沾亲带故的，于此事上很不方便。”他沉吟片刻，“不知道现在把右使送给谭谨还管用不管用。算了，夜深人静，你再不去休息，明天就又要有人说我的闲话了。”
有些人讨厌流言，有些人倒是对流言毫不在意。午后日色正好，燕忆枫坐在桌前想着近来的烦心事时，又有人不敲门就推了门进来。
燕忆枫知道是谁，也不看他，只是道，“今日不做生意，是赔了本么？”
“还好，一两天卖不出去也不会坏，幸好我不是开小吃摊的。”湛淇道，打个呵欠，“最近在这里看到不少老熟人，你不会是打算再来一场吧？”
“你知道我的打算。”燕忆枫轻声，“只不过，那些老熟人并非因此而来。”
湛淇走到窗前，燕忆枫看见那个容貌俊秀的人神色也有了倦意。这个人只是在担心，但是他却不能回应。燕忆枫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歉疚，但那丝歉疚也只是一闪即逝，瞬而无痕。“尹晗估计是想找你回去，她找上我打架，我刺伤了她的手臂。”
“只是手臂的话，我得感谢你大发慈悲呢。”湛淇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没人追杀我，她这时候该好好办自己的正事，又来找我干什么？”
“因为沈贤搅在这件事情里面，我正想找法子杀了沈贤，栽赃给流星门。沈贤再怎么没用，也是邱国的小公子，尹晗估计也得护着他。”燕忆枫道，“她没法以下犯上让沈贤停止追杀我，就只好试图把我赶出这个国家，以便隔开我和沈贤，可惜我现在还不能走。”
湛淇叹口气，“算了，尹尹估计会对你怀恨在心了，夹在你们中间的话，我很难做人的。”在窗边伸个懒腰，“不过你只是刺伤她的手臂，手下留情了？”
燕忆枫苦笑，“你以为我真的天下无敌么？能刺伤她，不过是因为她不想伤我，且被人分心罢了。实话说，我真不想和她动手，万一杀掉了，对你可不好交代。”
湛淇盯着他，久久，露出一点讥嘲的笑意，“你居然开始考虑别人的心情了，真是不简单啊，是长大了么？”
“大概是因我倒霉不能两全其美，却总得两害相权吧。”燕忆枫趴在桌上，“她觉得沈贤不会对你出手，但是我可是看见沈贤试图用你来分我的心。我可不希望在性命攸关的时候被迫做出选择。”
或许是因为已经做过太多选择，而每次虽然选对了，却没有得到美好的结局吧。燕忆枫闭起眼，听见湛淇微微惊讶的声音，“哎呀，尹尹，你怎么找这里来了？”
燕忆枫抬头看时，发现尹晗已经坐在窗台上了，她看起来还是睡不醒的样子，或是因为手臂受伤的缘故，把左手藏得稍微靠后一点。她看见他在往这边瞅，不雅地打了个呵欠，道，“美人，如果你娘不在的话，就跟爷走吧。”
燕忆枫哭笑不得，“这是什么话！”
尹晗轻笑，“不是什么话，是威胁，或者要挟，或者随便什么逼迫你的言语。”翻进窗台来，“小公子在这里，你觉得我把你们两个一起掳走怎么样？”
燕忆枫道，“别自取其辱了，尹大小姐。上一次的教训还不够么？”
尹晗撇撇嘴，“上一次确实是很好的教训，所以我知道今天没有大魔头来搅局，分不了我的心的话，你是没有办法击败我的。”她拍拍手，“看，我空手来的，这样更方便抓人。”
燕忆枫冷笑，“尹大小姐若是要将这小子带走，悉听尊便，但若是要与我未知为敌，我可不会再留情面。”
尹晗倦倦地，“你不想陪我走一趟，和另一个你我心知肚明的人说些什么？”
燕忆枫道，“该说的话，我三年前已经说过了，如今还有什么可说呢？”
坐在窗沿上的女子微微眯起眼来，她疲倦的眼盯上他的，燕忆枫觉得她的目光刺得自己眼睛发痛。“你从来都拒绝解释，才让事情越变越糟糕。”她轻声道。
燕忆枫道，“我之所为，都是我自己愿意做的，没有人能逼迫我。和旧友反目成仇，是我自己的意愿，如果你一意孤行地追问，下一次能回答你的，只有我的剑了。”
他觉得自己的言辞愈发可笑，便又笑了起来，尹晗又看了他一眼，打了个呵欠，“那么，既然上一次我们好好的谈话被燕红叶大魔头打断，你这一次又不想好好说话，就来过过招吧，好歹我得讨回来那一剑。”
一旁的湛淇皱皱眉头，“尹尹……”
“好啦，小公子，我听他说你这几个月花掉他二十两银子？你太节俭了，未知主人那么有钱，你应该多敲他几笔。”尹晗朝湛淇笑笑，又转向燕忆枫，“你现在想来一场么？”她的手指微微握起，“虽然我不想殴打美人，但是我觉得你很找打哎。”
燕忆枫一手按剑，他知道对手的不凡，但也不想示弱。尹晗虽未带兵刃，但她内家功夫精湛不下辛晴，身法也足够快，若是真打起来，不用点阴招是难以取胜。但是阴招用得过头的话，不提伤及无辜，又会有人不高兴……他盯着尹晗的手，那个女子只是毫不在意的，在他的眼前轻轻一拂。
与惊晴相似又不同的手势，是某种他没见过的掌法？燕忆枫微微惊愕，抬剑鞘去挡，因内息不如对手，脚下亦不敢用力，只待借后退卸去力道。但尹晗的手只是拂在他的剑上，转手便抓住他的剑鞘，一扭一转间，不过一个瞬目，燕忆枫已不得不发力争夺。
尹晗空手能与谢斛一较高下，内力修为自然远远在他之上，尹晗犹面带笑意，坐在窗沿上，手一动不动，燕忆枫额上已沁出汗水。顷刻间尹晗的手又一转，他险些抓不住剑，知道再争夺下去必然失守，只好拔剑出鞘，后退一步，与手拿剑鞘的尹晗对峙。
尹晗掂量手中的剑鞘，看燕忆枫一眼，“果然是女孩子的兵器，你用起来不觉得羞么？”
燕忆枫冷笑，“迫我出剑，你应该知道后果。”
被两人冷落的湛淇看到剑出来才慌了，“你们真的要打？”
“你说呢，小公子？”女子微笑，朝湛淇挑挑眉毛，“上次我就和他说啊，长痛不如短痛，打死算了，也免得再纠缠。”
湛淇愁眉苦脸地，“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啊，尹尹，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看你和他打仗的。虽然你们的关系一直不大好，但是……”
燕忆枫道，“你如果拦着我，我不介意连你一起砍死。”
尹晗笑起来，“算了吧，如果你娘在的话，我还能信这种话，可惜，燕红叶没有在旁边偷看的时候，你不过是个没什么担当的漂亮小孩罢了。我才不信当年你是一个人杀掉闻人语的呢。”
燕忆枫轻声，“你要试试么？那就来吧。”
他轻轻拂袖，以柔力震开想要上前制止的湛淇，右手之剑鸣响起来，他转手摆个起势，“尹大小姐，你可有觉悟？”
尹晗似笑非笑，“美人，你说呢？”
言语未尽，她已倒转剑鞘，朝他刺出了一剑。
尹晗向来是空手对敌的，就算近年铸的铁琵琶里藏了兵器，也只是一柄极薄的刀。她刺出的这一剑，看似毫无章法，速度也极慢，燕忆枫却丝毫不敢大意，兵器一触即退。他退出三步，已经到了墙根，尹晗却依旧坐在窗沿上，拿着剑鞘向他晃晃，“怕了么？跟我走吧，美人。”
燕忆枫轻声道，“如果你觉得我会害怕。”
言语未止，他已刺出了他的剑。
面对尹晗，他用着守势，就连刺出的剑，也毫无杀意，但窗边的尹晗盯着他，神情却渐渐凝重，他的虚招还没有碰到那只剑鞘，尹晗的身形倏然动了。
世上已少有人能单凭招式攻破他的守势，不爱动兵器的尹晗自然不是其中之一。常理而言，以兵器对敌，进攻者寻找破绽，而守备者寻找对手兵器。如果能格挡住对手的每次攻击，即使无法胜利，也已处于不败之地。而尹晗似是一眼看破了他守备的态度，她冲向的人，是湛淇。
燕忆枫并不担心这个女子会对自己的老友不利，只是止了剑势，斜觑二人，而湛淇看着踮起脚尖假作挟持自己的女子，无奈地，“尹尹，别玩了好不好？”
尹晗道，“小公子，他不肯跟我走，要么你劝劝他？”
湛淇叹口气，“你又不是不知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他与你去呢？”
“因为他欠我的。”尹晗道，“小公子，你还是宁愿让我为难，也不愿让他为难么？”
湛淇道，“因为你比较好说话嘛。而且你是好人，大家都喜欢欺负好人不是么？”
尹晗盈盈一笑，“小公子，这你可是看错我了。”目光流转，“我若真是个为国为民的好人，为了国家大计，不是把你捧上王座，就是帮你叔叔杀了你，怎么也不可能放任你这动乱的苗头在外面游荡。如果当年我把你弄出来，过些日子你带着一支军队回去，再起争端的话，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湛淇叹口气，“何必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呢，如果我是那样的人，他从一开始就不会有机会。因为这件事情连累别人，是我的过错。尹尹，我不想看见我的友人彼此伤害，各退一步吧。”
尹晗摇摇头，“我的手臂现在还疼呢，而且我已经退了好几步了，再退下去，别人就得把我当成他一伙了。”
燕忆枫淡淡道，“尹大侠做其当为之事，你若再阻拦，便是陷其于不义了。让开吧，湛兄，她既然想讨回上次的一剑，我理当奉陪。”
尹晗道，“别说得我和讨债鬼似的，你小子行事过甚，想揍你的人也不止我们。老实说，如果你真敢对沈贤下手，就连谢胡子来也保不住你的命了。”
燕忆枫冷笑，“就算你挟持湛兄，别以为我没法杀你，尹大小姐，言语足够，你既然自命侠义，前来挑战，就该光明正大地打。偷袭暗算之类鬼蜮伎俩，不过是我等□□中人的手段，你身为名侠，真要为天下笑柄不成？”
尹晗点点头，“不揍你一顿，你的口舌倒是愈发锋利。”
她身形陡然自湛淇身后窜出，燕忆枫虽已有防备，她的动作却迅捷绝伦，他只来得及横剑一格，女子手中的剑鞘架上他的剑脊，迫他翻转了剑身。尹晗盯着他的眼睛，“小公子对你倾心如此，我真替他觉得不值。”言语未尽，左手化指为掌，一掌朝他心口拍来。
燕忆枫抽身退避，身形已至墙根，尹晗那一掌只是不疾不徐地朝他直拍而来，他知道硬接的后果绝不会比上次与辛晴对掌好，而尹晗即使不尽全力，也比世上大部分人更难对付一些。湛淇在窗边急得跳脚，“别打了，你们哪个打伤了不是我在忙？”
“那么，对不住了，小公子。”尹晗微微一笑，“这回怕又要让你忙了。”
燕忆枫身形跃起，尹晗右手中剑鞘抵住他的剑，左掌漫不经心地斜斜一挥。他顿时觉得大力袭来，血脉闭塞，几乎无法呼吸。燕忆枫再站不稳身形，沉重地摔倒在地，湛淇急急跑过去，“喂，尹尹，他的伤还没好……”
“那又如何呢，小公子？”尹晗笑嘻嘻地走到摔倒的燕忆枫身侧，“你的伤没好，就不可以打架了？”她注视着瞪着她的燕忆枫，“我进来时候就说过啊，美人，要我把你们两个一起掳走么？”
“少主！”有人抢步进屋，立于尹晗身前，拦阻住她的动作，“大夫，她是为何而来，为什么要伤少主？”
“尹尹，现在你这是要为难这个小孩，为难他，还是要为难我呢？”湛淇叹口气，蹲下身子，看着只能干瞪眼的燕忆枫，“你下手很有分寸，我是信得过，但是……”
“没什么可但是的。”尹晗打个呵欠，看看面前手放在剑柄上的玲珑，“哦，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小鬼头，未知的头牌小花魁？”
玲珑皱皱眉头，“阁下与未知素有过节，在下知晓，不过闯入未知驻地，对主人出手，便不是我等能容忍的了。此刻不速速离去，是要刻意挑衅么？”
“是啊。”尹晗微笑，伸手捡了燕忆枫的剑，“如果你觉得不满，可以试图与我一较高下。”
湛淇重重叹了一口气，“别闹了，尹尹，你老大不小了，还总是这么爱玩。也罢了，我和你一同去，别找忆枫的麻烦了。”
“这可是你说的，小公子，一会我们几个就把你烤烤吃了。”尹晗微微一笑，把手里的剑扔在地上，“其实我力道真没那么大，是他自己内功底子太差，否则我左手还有伤，怎么可能一下就把他打得爬不起来。”刻意说得让所有人都听见，“小花魁，你自己照看美人吧……唔，其实我还是觉得他比你还漂亮来着，不过叫他花魁他会砍死我的。”
燕忆枫咬牙切齿，知道自己虽未再受新伤，但一时间内息翻涌，难以自抑，连动一动手指都难，更别提爬起来砍死尹晗了。湛淇看看他，略带歉意地笑笑，“尹尹，走吧。”
玲珑惊讶地，“大夫？”
湛淇对他眨眨眼，“别在意，当我只是出去赚点钱还债。”
尹晗笑，“还说那么多干啥？就说我尹晗看到这么多美人，随便抓了一个走就行啦。”拉起湛淇，直接从窗口翻出去，“下次再来揍你，暂别。”声音渐渐消失在风中。
玲珑想追出去，但到了窗前，又止了步子，回到燕忆枫身侧，俯下身来，扶起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少主，她又伤了你？”
“没有，”燕忆枫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来，微微苦笑，“只不过，我又一次输得很惨。屡次被湛兄搭救，我觉得以前说的某些话都该倒过来了。”
玲珑轻声道，“少主受伤未愈，又有大夫掣肘，应该一开始就呼唤属下。”
燕忆枫轻轻叹口气，“这件事情与你无关，我不愿让组织中人介入我的恩怨。玲珑，夜歌和如意已经逃走了，作为敌人，如意手中握着一些我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你去告诉紫竹，让他处理吧。”
玲珑欲言又止，只是点点头，“少主，你还是休息罢，如果她再来，一定要叫属下。”
燕忆枫笑笑，“她一时半会不会再来，你也不必分心，天色正好，一会我出去走走，若是遇上强敌，也别小觑我逃跑的本事。”
玲珑朝他微微躬身，走出屋门。燕忆枫回到桌前，以手支颐，在平复气息之后，他竟然觉得有些困倦了。在半睡半醒之间，他想起历历旧事，想起萧漠，也想起初遇时的湛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