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正少年,得到了新的名字,以新的身份游戏江湖,试图积攒力量为自己复仇。他走过七个国度,聆听故事,寻找友人,在那个名为缮溪的小城,他看见一个奇怪的卜者。
那个人脸上涂得脏脏的,衣服却很干净;嘴里说着看相,眼睛却在偷偷瞟着旁边箱子挡着的旧相书,说出来的还全是血光之灾。那时他眼力甚好,连接下来的字句也看见,便顺着那人没说完的继续说下去,让那个卜者闹了个大红脸。
结果他们没说完就吵起来,他还按捺着火气没用全力去揍,转眼自己的脑袋就被那个卜者用箱子砸破了。当时他只是觉得脑袋有点晕乎,血流到眼睛里有点刺刺的痛,觉得卜者这样也实在太过分,就循迹到了那家客栈,骗了一夜小住,把账单毫不留情地扔给了打破自己脑袋的家伙。
不过脑袋破了的当时不觉得,晚上睡觉一挨着枕头就疼。他辗转一夜,白天黑着眼圈出门,在城里转了几圈,也没见到什么需要平的不平事和可以结交的人。又出了城,没走多远,就看见昨日的那个奇怪卜者被一大群人围着,死死地抱着怀中的一只箱子,露出一副守财奴的表情。他看见那个人流着血,血从他的心口流下来,有点刺眼的红色,让他觉得微微晕眩。他之前伤了杀了那么多人,也从未见过如此鲜艳的血色。
就算骗了人,罪过也不至死,那么这些人所为是什么?
罢了罢了,决定去做就不必多想。
那时燕忆枫拔剑走向众人,笑话了那一群人和那个骗人的假卜者,那时他发现那个卜者洗干净了脸,长得还蛮好看,自己因为面容被嘲弄过,就也嘲笑了那人的漂亮面容,从还算平静的口气和能站稳的身形来看,那家伙一时半会是死不掉的。
那么,为了你为敌人求情的慈悲心肠,我就帮你杀光他们吧。
一群人抢一个,怎么说都不是好东西。
他停住脚步的时候,看见那个卜者注视着他。血从他的额角流下来,是对方昨日送他的礼物又在战斗中流血了,除此之外,他完好无损,虽然他已全身浴血,形似妖鬼。他看见那个人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总觉得有点奇怪。
“如果不知道如何报答,以身相许就可以了。”燕忆枫那时这么调侃,对那个人笑了笑,为他止血包扎,顺便扛回客栈。所有的账单自然还是留给伤者,两人友好地互相通名报姓,那时候他发现自己随口说下的戏言,对方居然是当真的。
多年以后,他再次想起当日的言语,想起彼此的拯救与相助,在所有人背离而去之时,只有这个人执着地跟随。
燕忆枫睁开眼睛,太阳斜斜地从窗子照进来,光影摇曳,让他觉得微微恍惚,他站起身来,觉得经了尹晗一击,还是略有些气息不畅,但是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他也可以拔剑。若不是湛淇在场他不愿出杀招,也不至被一击制住。他自嘲地笑笑,总觉得再这样下去,来找他麻烦的就不止尹晗一人了。
他走出屋子,走下客栈的小楼,门口有人遥望长街彼端,似是没有注意他的到来。他走近一步,轻声道,“燕潇。”
那个女子回了头,她不再戴面纱,眉目间有他曾熟悉的影子。“我要暂别一段时日了,少主。”她笑了笑,“谭谨再次有求和之意,先生觉得如果让你出面,一定会打起来,所以我要以萧氏之名去一趟寂山。”
燕忆枫道,“身在未知,用萧氏之名,和流星门打交道,你小心一团和气的想法变成两面受敌。”
“你以为我会害怕么?”她的笑容渐渐有危险之意,“你以为我真的无法赢?这只是我的战斗的开端,我曾说过,如果我以为时候已到,我会自己去抢夺。”
“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和支持你的人,”燕忆枫道,“我只是想问你,事至如今,你已经不再愤怒了么?”
“萧氏子弟,多有一股不平之气,因身为去国离乡之人,却不能再问世事,只能身在江湖。不过,我和你一样,只是愤恨于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路罢了。”燕潇道,“不过,世上又有谁能步步随自己心意呢?我无意劝你做什么,我也知道你无论如何选择都会后悔,你与大哥都视责任高于情感,即使只是友情,亦敌不过彼此的敌对身分,何况……”她止住话题,“伤风败俗的事情,不必多谈了。”
燕忆枫苦笑,“不,我宁愿逃走,但我可以败,却不能逃。”
燕潇盯着他的眼睛,“如果你离开,小姨会杀了你的朋友么?我听说先生告诉了你苏总管未死的事实,如果你明白,就应该知道未知并非全然不通人情。”
“但是你不明白燕红叶是什么人。”燕忆枫轻声,“如果我的养父母未死,就是说他们迫于燕红叶而收养我,然后又抛弃我。我不信她作出的承诺,但我不敢忽视她的威胁。即使先生说自己也不知道我父母的所在,但是我不信燕红叶不知情。她既然隐瞒我真相,就代表她仍然随时可以取走他们的性命。”
“小姨好歹也是你母亲,何必如此猜测。”燕潇叹口气,“你是如今见了她对你小弟如此逼迫,推及己身而觉得不快么?我第一次看见小姨的时候,她扛着你提剑来向萧氏讨公道,我吓得躲在我母亲身后,当我母亲提到小弟的时候,她曾说过,‘燕筠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纵然以燕筠为挟,燕红叶仍然不能甘休,如今你可知道你与小弟的立场了?”
燕忆枫微微惊愕,“他与我同父同母,为何红叶夫人会如此对他?”
燕潇微微一笑,“我也想知道缘由,不过即使同父母也总有偏爱,或许只因他不够漂亮。”
燕忆枫皱眉,“那么,如果某一天我不能再用剑,她也会再次弃我而去么?”
“你对她有所怨怼,她也允许我争夺,但是她向我提出过一个条件,我可以不救你,但她让我不要再伤你。”女子轻声,“你的母亲从未弃你而去,她只是希望你能保护自己。”
燕忆枫冷笑,“或许如此吧,如果不能自保,谁能保我不落到燕筠的地步?他的武艺不过稀松平常,虽有名剑在手,无法自如使用,也只是旁人的累赘而已。如果没有流星门的刻意回护,上一次紫竹前去,后果还未可知呢。”
“别忘了流星门的敌对态度也是你造成的。”燕潇道,“我这次前去,运气好的话,下次晴公子就不会再揍你了。也许你之前前来此地的目的只是为了与大哥了结旧日恩仇,但事至如此,已经不是你二人之间的事情,我若是你,会暂避锋芒,改日再战。否则,如果他们转而针对你,你是敌不过的。”
燕忆枫道,“我从不拒绝任何挑战,不论对手是谁。右使,前去寂山非常危险,你一路小心。如果我有任何不测,你立刻回来接替未知主人的位置。”他一手扶住剑柄,“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各自行各自的路吧。”
燕潇轻声,“孤立无援的愤怒没有任何作用,你自己也应该明白。”
燕忆枫点点头,“还好,我从不是孤身一人。”他缓步走入长街,“如今我只是想了解,大家都在冀望些什么。”
他走入长街,想着之后是否还能与这向来直言不讳的表妹相见,又觉得世事可笑,再见与否又有何关系呢?诸事冗杂,那个叫自己枫华的孩子,在流星门退却之后,是否还能保住手中碎心剑;逃离的夜歌和如意,又能不能摆脱未知的追杀?而在这一切之前之后,他又该何去何从?
快到大雪,天反而异样地晴了起来,午后的阳光也温软如春,这反常的回暖让燕忆枫觉得有些奇怪。他走不多远,见流星门的辛晴闭着眼靠在街角墙上晒太阳,还哼着走调的小曲。这种时候是装作没看见若无其事地走过去,还是打个招呼?燕忆枫微微笑了,开口道,“晴公子真是悠闲。”
辛晴迅速地睁了眼,看到面前的燕忆枫,显是怔了一怔,拱手道,“没看见未知主人,多有得罪。”
燕忆枫轻笑,“只有晴公子,没有剑舞君么?”
辛晴笑道,“小叶丫头竟然能得到未知主人垂青么?真是好运气的娃娃。我是不知现在她跑哪里去了,但以未知主人的美貌与小叶丫头的性子,我看她会自动自觉地跑上前来才对。”
燕忆枫冷笑,“我一向认为这类的言语是侮辱与挑衅,晴公子是想要我讨回上次的颜面么?”
辛晴道,“未知主人形貌昳丽世人皆知,绝非挑衅之意。若未知主人不希望在下夸奖阁下的美貌,在下也可以按照阁下的愿望说未知主人奇丑无比。”说着不由发笑,“这才算是挑衅了吧,不过,依我看来,燕公子还是不要动怒为好,否则事情没了转圜余地,对你对我们都是不好。”
燕忆枫点点头,“话虽如此,你的冒犯我记下了。等我想找你们算账的时候,这次的冒犯就会让你身上多一个窟窿。”
辛晴大笑,“好可怕的威胁!”轻轻抬手,作惊晴起势,“那么,我要不要将这威胁扼杀当场呢?”
燕忆枫道,“随便你。”转了身走向巷子深处,“你看见尹大小姐了么?”
“尹大侠向来侠踪难觅,难道也来了此地么?看起来不知是未知主人又一次惹了不该惹的敌人,还是某位小公子受了你的牵连啊。”辛晴的声音远远传来,“不过,流星门一向不关心这些事情。”
“你们除了钱什么也不关心。”燕忆枫小声地挖苦对方,顺着小巷走远了。他不知道湛淇随尹晗去了何处,却听见遥遥一缕箫声未绝。
如果旧友重逢,萧君为何会独自奏起那支曲子?
如果他不愿见到的是萧君,为何他又会循着箫声前来?
长久的等待,等待着的人和被等待的人都是谁呢?
燕忆枫走上前去,那间废弃的小酒馆看起来较上次更破旧了,里面坐着的人,也较上次相见时多了忧虑之色。他停了脚步,箫声也适时地止了,但那一曲未曾终了,他从未听萧漠奏出完整一曲。
“我又来了。”燕忆枫轻声道。
吹箫的人抬起了头,神情似是微有动摇,但瞬而又恢复了平静,“是来道谢,还是来挑战?”
燕忆枫笑了笑,“来找尹大小姐。”
萧漠露出他素有的恬淡笑意,“她这几天一直和翅翅在一起,怎么,她抓走了湛兄?”
既然她不和你在一起,那么还有向什么别人解释的必要呢?
燕忆枫轻声道,“今天天色甚好,虽是冬日,却似阳春。”
萧漠点点头,“光线较前两日更强些,不敢睁眼,怕被刺痛。”
“哈,你闭着眼都比明眼人见得多,还假惺惺地说这些。”燕忆枫轻笑,“我听说你想揍我。”
“我来到此地便是为此。”萧漠不紧不慢地道,“旧事总要偿清,你不挨一顿揍也总不长记性。不过我既然说过等你伤好,就不会趁现在下重手。尹大姐向来看不惯你的作为,你来找她,是皮痒了想挨揍么?”
燕忆枫道,“我只是想讨回上次以及上上次的轻薄。”
萧漠笑起来,“我还以为向来只有你轻薄别人,没想一物降一物,尹大姐成了你的克星。就为此也得浮一大白。”伸手摸到桌上酒壶,满斟饮下,“抱歉,不想请你喝酒。”
燕忆枫道,“是因为你想起从前么?”
萧漠突然一言不发地将箫挂上肩带,握起他的手杖,跌跌撞撞地从燕忆枫身侧冲出屋去。燕忆枫轻声道,“你知道我是苏晚晴之后,更添了歉疚么?那么我的问题,你给我的答案,是因歉疚还是真的?”
萧漠僵在了屋门口,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你是不是苏晚晴又如何呢?事已至此,再说起来反是不快。我不怜悯任何人。”
燕忆枫道,“上次你就这么说,但最后你还是折断了剑。因你的怜悯,一切落到如此地步。少时曾识二三子,只可叹微薄是人间情谊。”
萧漠转过身,他面无表情地开口,“友好或者背弃,并不取决于昔日声名。你并不在乎我所在意的,正如你的作为我不一定未曾释怀。阿盈不愿再见我,说不定只是因为我们所信不同,她再见你,也只是因为她一直对你有心。”
燕忆枫道,“你在意?”
萧漠道,“我在不在意你在意?”
燕忆枫轻声,“如果我不在意,又何必问你呢?”
萧漠突然笑了起来,那不是他素日温恬的笑容,而是带着讥嘲的冷笑,“你如果真的在意,就不会只是在口中说说。嘴上说得好听,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会怎么做。我自然在意你的行径,我总想知道你能发疯到什么程度!”
燕忆枫笑道,“发疯么?若说世人皆醉我独醒,这和我一人发疯又有什么区别?我早就疯了,那时,现在,我疯得可笑,你满意么?”
“自然满意,比起彼此客套的对白,我更喜欢和你争吵。”萧漠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现在我很想揍你一顿。”
燕忆枫看见寒光闪过,那手杖中极狭的剑陡然出鞘。燕忆枫轻声叹息,身形侧转,那一剑擦着他的衣襟过去,隐隐有裂帛之声。他不想这样打一仗,只有他们二人,没有旁人打扰的时刻,他实在不愿将这珍贵的片刻用来决斗。
燕忆枫闪过那一剑,并不愿拔剑出鞘,只是闪躲,但他方才被尹晗所制,气血至今尚未顺畅,那一步就比素时慢了些。他看着萧漠一剑刺来,终于拔剑出鞘,格住直来的剑势,“若让旁人知你如此性急,怕他们都不会相信。”
萧漠淡淡,“我是粗人,别人看错是他们的事。”
双剑相击,火花四溅。燕忆枫不愿硬拼内力,只是剑走守势,身形闪躲。萧漠并不拘招式,只是随意而来,随意而歇的剑,他闭着眼,只在双剑相交的刹那眉睫微颤。“上次落败之后,我一直想好好领教你的真本事。”
燕忆枫叹口气,“你何必,我何苦。”
萧漠道,“你会杀的,对么?你会再一次杀死我么?”
“我曾有誓言,不杀萧氏子弟。”燕忆枫轻声,“只不过那又如何呢,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如何选择。”
“微薄是,人间情谊。”萧漠轻声地说出燕忆枫方才说过的话,“如果你已决定为敌,这一次又是谁让你来寻我呢?”
“我自己想来,行不行?”燕忆枫一句几乎喊出,鸳舞剑瞬时转守为攻,而萧漠神色不变,那一剑直直刺在他的剑锋上。金铁交鸣,燕忆枫几乎握不住剑,但他勉力抓紧了剑柄,为萧漠那一剑的大力带着撞在墙上。他眼前黑了一阵,缓过气来的时候,看见萧漠一手握着入鞘的剑,背对着他,那单薄的身影有寂寞的意味。燕忆枫站起身来,发现自己并未受伤,连气息也已变得顺畅许多。他纳剑回鞘,轻声道,“你发现了?”
萧漠道,“你走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只不过,我是真的想揍你。”
燕忆枫轻声叹息,“我是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
萧漠点点头,“你也用不着多说什么了,结交多年,相知甚深,你想说的我早已知道,但是你说的话并不可信,你的承诺也不可靠。我们不可能回到过往,但是我要保护那个孩子。他是我的兄弟,如果你也自认是他的兄长,就该知道以你的身分,即使试图保护他,也是在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