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问了萧漠那样一句,萧漠神色却未因突兀的问话而改变,那年轻人只是笑了笑道,“故事么……这个故事,是不足以道于人听的。”
在这样的时刻,萧漠的面上依旧带着他一贯被人所知的温吞笑容。叶歌有些奇怪了,莫非萧漠已经习惯于用假笑待人不成?但以枫华所说,萧漠与枫华之间又有什么相似的悲哀——只是,只是你不会回答罢,无论人们问了什么——
叶歌愈发想要知道这一切为了什么,如果是简单的属于过去的纠葛,为什么燕忆枫让你如此痛苦,你们之间却又不互相杀死?你所言说不愿述于外人的往事,又是些什么?叶歌看见小敏歪了头,道,“真是个古板的人,世间之事,还有什么能说不能说之分的呢?”
萧漠无语,叶歌忙来圆场道,“萧大哥身上有伤,怕是累了。要说什么也待他休息一下再说罢。”
他去搀扶萧漠时,那年轻人在他耳边轻声道,“多谢。”
叶歌又道,“姐姐,客房没了,就让萧君在我房中住罢。”
柳烟道,“这依你,小歌。”
叶歌将萧漠安置在屋中,萧漠道,“占了你的榻,真是过意不去。”
叶歌道,“没什么,我平常也不大睡。”于是无语。沉默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个问题,“枫华……他为什么恨萧家?”
萧漠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取了碎心剑这件事情,怕是会使大母不悦。”但他叹气的时候,面上的表情依旧是温和的,“我目盲,平日也没法与长屋中的姊妹们来往,加之性子不好,兄弟之间的情分也淡薄。我无意于贵胄,而如今看来,江湖也不是归宿。那个孩子——他与他的兄长相似么?”
叶歌愣了愣,“兄长,你是指——”
萧漠轻笑道,“还会指什么人,不就是燕忆枫!”
叶歌怔了怔道,“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萧漠止了笑,微蹙的眉尖微带落寞,“为什么……或许,我是有些倦了。”
叶歌道,“这一些到底意味着什么?”
萧漠道,“你关心他。”
叶歌点一点头,“是的,我关心他,我想要知道他的故事,虽然看起来他没有什么告诉我他过去的意愿。”
萧漠慢慢睁了眼,叶歌看见那年轻人没有瞳仁的眼,他在看着什么地方?萧漠道,“去问他。所有的事情如果闷在肚子里不说,就是平添了误会。这样对谁都不好。”
这是在暗示他发问?叶歌道,“燕忆枫……他和你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心道反正不知道应不应说,平常又不相识,若是能让萧漠说出之间纠葛,那是最好不过,也可以藉此知道如何应对燕忆枫——但是萧漠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道,“我累了。”
他终究不曾说出答案来,就下了逐客令。叶歌走下小楼,走入屋后院廊。天色微曛,枫华站在廊边。那单薄的少年背负长剑,望着远方的时刻,叶歌在他身后开口。
“枫华。”
枫华怔一怔,回过头,“叶贤弟。”
以为自己多大?叶歌觉得枫华越来越古怪,莫不是受了那红叶夫人的影响?叶歌也不再说话,摸出笛子吹起来,一曲骊歌一曲灰,他这支歌谣,又能唱与谁听?
叶歌微闭了眼,笛声曳到至处,一枚铜钱砸在他的手上。叶歌吃痛,吹走了音。
“太悲不好。”枫华道,“吹曲高兴一点的罢。”
快乐的曲子?叶歌握紧了竹笛,什么时刻的歌,可以被称为高兴的曲调呢?他还记得小时候少姊唱过的歌,那已经死去的姊姊——叶歌心中微痛,却还是举起了竹笛。
吹那同一曲歌么?他吹了不多时,听见枫华轻声叹息,“你如何会知道剑舞叶君常吹的曲调?”
真的是她?叶歌一惊,把自己作为刺客卖给了流星门,掩藏了那光辉的名字——但是自己又何尝不曾做着相似的事?叶歌轻轻自己发笑,放下了笛道,“枫华,告诉我你的故事罢。”
枫华愣了一愣,道,“为什么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你我之间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友人,秘密这东西是会杀死人的。”
叶歌道,“我们如今还用得着惧怕什么?红叶夫人都要来了。”
“是我的错。”枫华道,“归根究底,若我不出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但如果作为母亲的人可以对自己的孩子那么残忍,我宁愿自己是孤子。”
他言语之中诸多忿忿不平之意,叶歌听得也是喟叹。叶歌忽觉得不对别人说出自己,别人也不会说出他们的故事,遂道,“宁愿自己是孤子么?孤子有什么好的。纵然无牵无挂,却也无依无靠。一人在世举目无亲,有些时候苦到极处,却没有人能够帮助。”
枫华道,“对不起,我本不想刺伤你。”
“我曾经发誓要复仇,”叶歌道,“但是到了我有机会复仇的日子,有一个人早我一步杀光了我的仇人。”
枫华沉默,叶歌又道,“我小的时候,总是梦想手刃仇人,用最残忍的方法杀死他们,我的全家都死在那时,我看见了血与火,我的楼子,我的全家都在那时离我而去,我不能饶恕那些人。”他顿了顿道,“只是我看见那些人惨死的模样,想想若是我,肯不肯杀老弱妇孺,肯不肯灭他们全门——我知道这对于杀手来说最要不得,没办法,我只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枫华望向叶歌,“那你认为你是一个杀手么?”
叶歌默然。枫华淡淡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是他素来讽刺的那种,但之中又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认识你自己,看清楚你的心。”他道,“仇恨与爱都能蒙蔽人的眼睛,我如今比萧漠更加盲目。”
叶歌道,“他对燕忆枫,到底怀着如何的心情?他们原来是朋友,燕忆枫出卖他背弃他,却又爱他。他对于燕忆枫的情感到底如何?”
枫华笑了笑道,“你这么想知道,为何不去问他本人?”
叶歌道,“我问了,他不愿意回答。”
枫华又笑了起来,“被出卖,被背弃,这样的事情能令他遁世两年,但是什么又让他入世来,你以为真的是因为秋君劝说?”
叶歌怔住,久久方道,“难道真的是——”
“嘘。”枫华道,“这才是真正的悲哀,因为他们之间,谁也不能把爱与恨分别开来。”
这又意味什么?叶歌道,“这是他受伤的原因?”
枫华愣了一愣,道,“你怎知道他受伤?”
“因为有个眯眯眼姐姐把他送来这里了。”辛雨忽地从枫华身后窜出来,“哎,枫华,你要不要去看他?”
枫华道,“算了,我不想打扰他。想想红叶夫人的战帖罢,这一劫必须要过去才行。”
辛雨道,“这好办,把我哥找来帮你们就是了。”
枫华道,“晴公子若肯助阵,那是再好不过。但红叶夫人实力之强,倾流星门之力也无法敌过。”
辛雨吐舌道,“她怎么样也不过是个老女人,有那么厉害么?”
枫华道,“叶歌应当知道。”
叶歌轻轻叹口气道,“对于红叶夫人的武功,世间是有传言的。传说除非剑神入世,再也没有人能抵挡夫人一刀一剑。”
辛雨睁大了眼,道“既然红叶夫人这么厉害,那么我们逃走吧。”
“能逃去哪里?”枫华似是问人又似自问,“世间恁大,却又有什么地方可供安身?我已经不想再逃走了。她既然一心只想着自己大子的前程,我也只有放手一搏的好。”
辛雨道,“唉,不和你们说了,到时候我可得躲远点,免得被你们这群喜欢打打杀杀的家伙波及。”说着跑开了。
枫华看一眼辛雨背影,转向叶歌,意味深长地道,“她是个好姑娘。”
叶歌附和,“是啊。”
枫华抬眉,“你不知我意思?”
叶歌叹口气道,“这有什么意思不意思的。”
枫华耸肩,“那就当没意思好了。”
叶歌微哂,又举起了笛。横笛声断,君知问是何人?他吹起幼时少姊常唱的那曲歌,觉得少姊似又在面前出现了。但是过去的日子不会回来,叶天璇已经死在火中。
如果叶弦是天璇,她会找到自己么?不,即使有了手中的笛作为江湖的凭证,他只是一个浪子,正如她是在正邪之间游走的年轻刺客。他们的路可能交汇,但彼此都不会承认对方就是魂牵梦萦的亲人。因为他们自己已然不是昔日懵懂的孩童。
叶歌闭目吹笛,忽地听见琴声应和。柳烟的琴声清而淡,那同一曲动人之音。叶歌微愕之时向上望去,小楼窗口一点烛火映着女子抚琴的半影。叶歌放下了竹笛,看见枫华站在院中,背负的碎心剑让他的身躯看起来更加瘦小。少年在院中抽出了剑,那冰雪洗过的长剑映着小楼上的孤灯与星光,就在少年的手中摇曳着。叶歌见枫华轻轻挥动他手中的剑,那碎心剑划破了孤灯,洒落一地的碎金。
叶歌看着枫华舞剑,那自极西邺国而来的风,会在这一刻扑面么?叶歌因那瞬间所思而微怔之时,剑光已凝。
剑止剑收,空留院中人的不解。
枫华道,“世事无稽,当弹剑而歌。知我者谓我素性,不知者笑我痴狂。我恋其生,厌其世,此生又奈我何?”
他收剑回鞘,光已消失。叶歌道,“你为什么这样说?”
枫华摇头,“因为我和他们一样。”他用一种奇妙的语气言语,“因为我知道他们想要而不得的东西,想到我自己也有类似的渴求,就觉得此生皆是虚妄。”
叶歌觉得枫华喜欢说谜语的习惯应当改改了,只道,“得不到的永远最好,对谁都是一样。旧事既已,谁也不必再多言说——只希望这事情能够快些了结啊。多事之秋之后仍然是多事冬日,真是令人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