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忆枫掉头就跑,一副落荒而逃的架势,他还不打算在和萧漠碰头之前就直接被这两个女人打死,不过他一逃走,身后便有风声追来。这一次,他们怕是要真的追杀到底罢。
只有冒险赌一把,希望总部有人。
燕忆枫跑出城,希望至少紫竹还在总部——以紫竹性子,希望他自己带着人去那边简直是在做梦,所以,紫竹便是他如今的奇兵了。
二对三虽然寒碜点,却也勉强比一对三要来得好些。燕忆枫一边逃走,伸手入了镖囊,不管什么只是抓了一把往后扔去,完全不管手法。不知道什么刺破了他的手指,他觉得手指顿时有些麻木,暗叫不好。
但那一把暗器果然有用,他将二人甩退一段距离,看样子没打中。他抽手指在眼前看看,只看见一个细小的伤口,流出的血却已经变黑了。
自己把自己毒死,可不是他的作风啊。燕忆枫停下脚步,倚一棵树摸摸后背,衣服破了,后背也受伤。火辣辣地痛啊。燕忆枫吁一口气,看着逼近的人,吮吮手指吐到地上。
不要死,也不能失去对自己的掌控力。他吸吮手指,咽下多的血液。无论如何,就这样继续看下去,我会证明给你们看。
燕忆枫仰头望天,右手握紧长剑。如今已经再无憾恨,因为你亦已前来。
出城之后,那漫溢在风中的风铃声便淡褪了,留下风里一道白痕。老叶已落,新叶未生,这风并未如他所愿掩去他的叹息,却只是将敌人带到他的眼前来、
这里距总部已然不远,紫竹会听见他的暗号。燕忆枫目光一凛,左手轻扬,一支响箭吱地一声直朝着未知总部飞去。此时秋翎与叶弦已到他身前,远处亦有萧漠竹杖的声音。
萧君迟早会过来,在那之前,还是先解决这两个丫头罢。但是——不被这两个人打趴已是极难之事啊。
身上的伤还在痛着,燕忆枫斜斜放低手中长剑,微闭双眼。萧漠的世界不过如此,但是对于明目之人而言,骤然的暗是否只能乱人心神?燕忆枫轻轻踢着地上的枯叶,呵,太过高估自己实力,真的会有悲惨的结果啊。
耳畔风声,谁人一剑攻来?燕忆枫不假思索提剑,另一手向树轻击。他平生武学不重内功,但极擅借力卸力,故而遇见内力强劲对手也少有劣势。此时面对之敌中,叶弦剑术精妙,秋翎后劲悠长,本都是很难缠的角色了,之后却还有一个萧漠——他因那突兀的分心而忽略了秋翎,不经意间短剑已到心口。他如梦初醒抬手一钳,左右双手都被对方禁锢。此刻他背靠大树,右手与叶弦格击,左手钳制秋翎手中短剑。秋翎琴弦再挥,他只得咬牙吃下一击。
就在此刻,紫竹声音忽地悠悠响起,“成名侠士,以二对一,是有面皮没有?”
短剑离开之时,压迫顿解。燕忆枫几觉头晕眼花,缓不过劲来。叶弦可不吃这一套,继续挥剑猛攻,燕忆枫轻吐长气,立稳下盘,沉声道,“多谢紫竹公子驰援。”
“相助少主可是属下责任。”紫竹淡淡道,手中之剑直击秋翎。双剑相击一二次后,秋翎冷冷笑道,“化身紫竹公子的林晰延,许多次说好久不见,如今真要我下重手?”
“交手那么多回你都下了重手,此时居然说出这样的话,真不似你啊。”紫竹道,手中之剑却不放松。寸短寸险,二人手中皆是短剑,错身而过击出点点火花。秋翎眼中不解愈盛,“你为何一定要助他?当年你不是——”
“我本以为尹大小姐会告诉你真相,你们姊妹情深却居然还没谈起这事,林某人的面子可真是微不足道。”紫竹轻笑,“或许,她也觉得你早就知道?”
蓝色衣衫的年轻人一手好剑法,转手之间圆融自得,“死人是不会复活的,亲手杀了我的你一定清楚罢。”
他用低沉声音道出魅惑话语,秋翎忽地反笑,“我杀没杀你我自己当然明白,林晰延,我给你机会逃走,你居然还自己冲上来,留你何益?”
剑剑相击,紫竹略退,“真是无情啊,”他敛了笑容,转手之间剑意更盛,“秋君,你爱过人么?”
“与你何干?”秋翎鞭剑齐上,紫竹轻松一人格挡也毫无难色。燕忆枫面对叶弦,少女的剑意却渐渐缓了下来。
燕忆枫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叶弦的剑术他是知道的,而他身上虽只有皮肉外伤,却很痛。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很能忍疼的人。
燕忆枫左手又进镖囊,这回当真罢,他可是最阴险的未知主人啊。
“小弦儿,你败了。”他微笑宣布,手腕翻转之时,银星漫天洒落。叶弦一柄长剑本是以逸待劳,却不得不转疾应变。还是个不大擅长应变的小丫头,不过再这样浪费体力,之后真正的战斗,将会很艰难罢。燕忆枫叹一口气。
昔日他正少年,江湖之中多有侠名,他死之前留下的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称号——以及,与之相称的一剑。
“你呼唤出了一个死人啊。”燕忆枫低声道,那不是他,那决计不是他这个人,而是苏晚晴。
挽情之剑,最是无情。剑光流转,一梦千里。
旧事言说又如何,你听这剑哭的声音——是一场盛世剑舞,还是你我相杀之意?
吾之剑,只因汝之心而出。
一剑刺出,叶弦惊呼。她本不欲与燕忆枫硬碰硬,打算以巧劲身法借力出击,而燕忆枫之剑只是对着她的剑而来,一剑之下,她恍觉燕忆枫剑中有着从未有过的力量——一种死的力量。
她的剑脱手而出,燕忆枫左手发力,一枚小针也随他动作飞出,在少女颈项上留下一点细细血痕。
“你——”叶弦那一句话还未说完,倦意已然卷上她的眼来。她的身子软软倒下去,燕忆枫踏前抱起少女,将她扔到树上自与周公会晤去。
“我赢了。”燕忆枫轻微地一笑,如此宣布。
“小叶!”秋翎闻声,不禁惊呼。她似乱了心神,望向燕忆枫之时,紫竹轻轻敲了敲她的剑,“秋君,可莫再分神。”
秋翎渐入险境,紫竹对她招式了解甚多,而她手中短剑也无法全然随心——紫竹道,“这一回,未知赢了。”
“哦?”平常不苟言笑的女子面上浮起了浅浅的笑,“你当真以为我会被一个死人吓倒么,小林?”
琴弦挥出,缠住紫竹手中短剑,紫竹朝一旁挥剑意欲割断琴弦,秋翎手中短剑已然刺来。紫竹只得撤剑后跃,险险避开一击。他叹一口气,取出了怀中白玉笛。
燕忆枫看见远远走来的白色身影。身子那么单薄的年轻人,手中却有一柄令天下人都为之震惊的剑——做好人的路,不是那么好走,并且,还是个盲人呐。
他向紫竹示意,紫竹会意,将秋翎引着渐远。之后说什么都没关系。于是天地间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听着满林树枝被风吹响,并且等待着平生唯一认同对手的前来。
燕忆枫取出了袖中风铃,看也不看扔到树上。铃声会引领萧君过来罢,那边好手尽皆被吸引前来,玲珑君的胜面会更大些——并且,还有先生在。他相信玲珑,所以他可以在此地尽力。
多年以前,有一个人曾经告诉他这一个永世为敌的谶言,于是他作出的全部努力,皆成泡影。
肩背上的伤痕已经肿了起来,燕忆枫轻轻活动右臂,如今所有的光荣,全部系于手中这柄长剑。
萧漠手杖点地,缓步而来,他闭目的神情很是秀气。那个人从来不是个应当踏入江湖的人,但燕忆枫知晓,那不曾出鞘的剑,代表着的江湖声名。盛名之下掩藏着多少血泪?他想起少年时事,不由叹息。
“你为何叹息?”萧漠的耳朵尖得让燕忆枫惊讶,但燕忆枫只是笑一笑道,“我只是有些累了,不知道今晚能不能睡好。”
“满身窟窿自然睡不好,”萧漠也笑,“或者,一个窟窿,之后便可一直睡得很好。”
“少说大话。”燕忆枫发觉自己方才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不知何时消失了。他如今有些疲累,身体上的累压过心中的无奈。方才以一敌二耗力太过?不至于啊。
鸳舞剑轻轻抬起,燕忆枫看见萧漠终于一手拔剑。萧漠手中杖剑细而狭,与一般剑长度相若,握手处磨脱了颜色。萧漠是左剑,左手握剑,右手提着剑鞘。一剑拔出,却连鸳舞剑也不禁跟随长鸣。
多年之前,也是如此么。你的衣袖中,是否还藏着那三只血蝴蝶?
“我毕生之敌。”燕忆枫低声道,足下踏步,一剑攻出。
萧漠接剑,回击,虽是重伤初愈,却迅捷异常的左剑。燕忆枫知道,自己剑带动风声便是萧漠听见的指示。萧漠闭目,眉睫微颤。他想要看到什么?世中只有黑暗之人,怎知目中之物如何形状?
燕忆枫一味攻势,却招招留情三分。萧漠虽是守方,剑意之中却依旧带着决烈。倏尔燕忆枫止剑身前,静待萧漠,而萧漠却不转攻势。身形飘然落地,燕忆枫见萧漠脚不沾地。方才以暗器对付叶弦,掷出几枚铁蒺藜,在地上可刺人足底——萧漠单足立于其上,面上却露恬淡笑意,“燕兄,如何?”
“罢了,”燕忆枫轻叹,“这也是命——吾再无悔!”
长剑缓缓挥出,青色的剑遮不住他曼声长吟的字句,“相逢缘定待青梅,道是君归却不归。”
“不要剽窃我的诗,”萧漠淡淡道,“白丁花了许久才写那么一首有模有样的,你却用一瞬便偷了它去。”
“你为什么来?”挥剑之时,燕忆枫发问,“为何要等待我?”
“一声解释,一句澄清,皆可。”萧漠道,“可惜,我只等来了这一刻。”
“不同的路途,我没有我,你不是你。何苦重逢,何必再见?”燕忆枫急急发问,“是你——”
“是我傻,以为你会说真话。”萧漠静静睁开了他不能视物的眼,没有瞳仁的眼中空茫一片,吸去燕忆枫的目光。
剑击之下,燕忆枫渐入劣势,却依旧苦撑,“我从来不说实话。”
“这句话是真是假,你都只在自欺欺人。”萧漠轻笑,“连同对待你自己,你也不愿意露出真实的一面,可叹。”
何谓之真,何谓之假?悲喜生死,皆成剑招。燕忆枫注视萧漠双眼,冷笑道,“杀我之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一剑震开萧漠,燕忆枫轻吐长气,凝神运气,青剑之上剑芒陡现。青剑挥出,声如龙吟,他身形疾趋,而萧漠只是轻轻举起了手中的剑。
深藏鞘中,一朝出鞘。这绝世之剑,终于解脱了心的牵绊。
“那么,萧某无话可说。”
轻抬的眼,望见了多年前的那一场背叛么,望见了那折断的剑与伤人的剑么?
他们彼此问过一个问题,彼此藏着一个答案,是谁永不能得到答案,又是谁已经知道了结局?
燕忆枫之剑至时,杖中剑缓缓点出,正中鸳舞剑尖。随之便非招式剑意,而是单纯力量的比拼。
燕忆枫额上沁出汗水,萧漠却还有余暇言语,“放下吧,忆枫,放过这一切,还有挽回之机。”
放过么?燕忆枫摇头,萧漠看不见,于是这摇头的否认在萧漠耳中是默认还是沉默的拒绝?燕忆枫终于道,“我放不下了,期望与等待叫我无法回头。家族间的世仇让我只能选择此道——只希望一些人不要阴魂不散才好啊。”
这阴魂不散的人是谁,我想你也知道才是。手头受力不大,燕忆枫为求一胜全力压上,而萧漠是遇强愈强,怎样都堪与他相抗——深不可测的武功,当世可堪与先生较量者能有几人?
萧漠忽地轻叱,剑沉剑挑,燕忆枫握紧鸳舞剑绝不松手,脚下就顾不得那么多,被萧漠一剑之下挑得双足离地。每次被人打出好远,若是不知者看见,怕是觉他尽落下风了罢!燕忆枫在空中借力扭转身形,向下一剑击出。萧漠举剑格挡,不知如何动作,却有一只铁色的蝴蝶飘离他的袖口,如同活物一般,闪过燕忆枫长剑,轻轻落在黑衣年轻人的心口。
刺破黑衣,不伤皮肉。燕忆枫惊出一身冷汗,落地之时退后几步。萧漠道,“饶你一命,放下罢。”
燕忆枫轻轻摘下那只蝴蝶来,道,“你看得见光,是不是?”
萧漠道,“我宁愿什么也看不见,也不愿让这虚渺的希望动摇我。”
燕忆枫轻叹口气,“我们难道不相似么?”
萧漠道,“我已不愿再思考你与我个人之间的问题。你这个人是什么人,我很清楚。”
燕忆枫轻笑,“所有人都觉得更清楚,你甚至不用看一眼。”
萧漠一剑击出,“不必多言,我转攻了!”
萧漠剑出攻势,双眼睁开,只在微薄的光影之中捕捉燕忆枫较之四周更深的影子。黑衣在白昼之间果然是最好的靶子,燕忆枫觉得压力骤然增加,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