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忆枫睡醒的时候天已大亮,他醒来的时候不愿起床,只是望着天棚发呆。发了一会呆,他缓缓坐起身子,觉得伤还在痛着。
在这个时候逃走,是不是太早了一些?但是又如何能继续和那个人一起下去?燕忆枫微闭了眼睛,披衣起身。无论如何,你可不要再跟来了——虽然曾说过秋后算账,该着谁的就是谁的。
燕忆枫右手按着心口,吐一口长气,下了床,开启屋门时见一张小桌放在屋外,上面摆着各式点心作早餐。食盘边放着一封小小字笺。燕潇总很细心。他拿了一碟枣糕,取了字笺回屋,开启字笺看了看,苍白面上浮起淡淡血色。他攥紧了拳,低声道,“好,我就等着。”
燕忆枫撕了那封短笺,觉得自己又有些虚弱,拿一二块枣糕吃了,又坐回床上去闭目休息。他如今伤势虽然已无大碍,却几将他的体力消磨殆尽。他闭目之时有人敲门,不知是谁,可是玲珑来此?燕忆枫低声道,“进来。”
屋门开启,又是昔日同样的甜甜女声,“燕公子可好?”
燕忆枫仍然闭着眼不看来者,声音冷定,“不好,不想见到这种客人,你走罢。”
“不,是公子要跟我走。”女子笑了起来,燕忆枫睁眼,看见那来客容颜虽是平凡,一双眼却比天还深,比海还深,那一种极深而不致全黑的蓝色。她的服饰只是单纯的白色,没有花纹,没有装饰,与玲珑的白衣有着微妙的差别——燕忆枫轻吐了一口气道,“是你。”
来人抬起手,箭伤刻在她白皙的腕子上,很是刺眼,“是我。”她似是很满意燕忆枫的答案,微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也让她的面容添了生气,“如今,肯跟我走么?”
“我不是你的国人,”燕忆枫淡淡道,“你应该去找琅轩萧氏,让他们把你杀了祭神。”
“我们的神已经不存在于世上了。”白衣女子以一种毫不在意的口吻道,“我们的神不在了,你们的神却还在,所以我要你和我走。”
燕忆枫道,“十九夜的解药。”
白衣女子道,“没有。”
这样的答案可不能让人满意,那么玲珑在哪里?燕忆枫有些怀念那个少年,不过在依靠别人之前,是否有别的法子呢?燕忆枫道,“没有解药,我没力气动。”
“用不着你动。”白衣女子唇角轻挑,“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不是一个人来此,你知道作为我这样的大贵族,是绝对不会一个人来此的。”
燕忆枫叹口气道,“这里可是别的国度,未知的地盘。”
白衣女子道,“未知又如何?”
她拍了拍手,忽地有四个白衣人自屋门鱼贯而入,朝边上各跨一步之时,燕忆枫见他们手中展开一只担架,知道此时若再拖延,定然没有什么好结果,硬抗的话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他于是微微一笑,下床,不慌不忙地穿好靴子,抄起手边的剑,“你见了活鬼。”
话音未落,他已冲破窗纸,纵向院中。提不起内劲的轻功终究太慢,他只有依靠这一瞬间的迅捷!
而白衣女子已在他的身侧,轻轻捉住他的腕子,“着。”
燕忆枫只觉大力顺着腕脉入体,未待应变,她一放手,他身子已失了气力平衡,直跌下地去。如今他平衡已失,又不能半空提气,觉会摔个七荤八素之时,已有一双手接住了他,“擅闯未知,好大胆子。”
那样平静而冷淡的声音,接住他的人是燕潇。如今已是连个小姑娘也能将他轻易接住么?他的体重也掉得太厉害了罢。燕潇低声道,“你无事罢?”
燕忆枫道,“多谢未知主人相助。”
黑袍女子嫣然一笑,放下燕忆枫,白衣女子翩然落地,悠悠道,“你就是新任未知主人?嗯,还真漂亮。”
燕潇盈盈笑道,“新主人走马上任,还未□□出得力手下,倒让公主见笑了。我这鬼魂兄长很是教人头痛,若是冒犯公主,还请公主见谅。”
白衣女子抬眉,“公主,谁是公主?”
“这么大派头,还有这样一双眼,风神后裔,邺的公主,可是传说中的七月公主?”
白衣女子又笑了笑,“风神早已回到天上去了,我们都是她的子民。如果风神不回归天上,可能也没有如今传说中的邺。”她招一招手,四名白衣人鬼魅一般出现在她的身后,“我并不愿比拼武力,也不愿毁坏这美丽的庭院,这里不是我的国家我知道,我只想请一个人到我的国度做客。”
燕忆枫望着白衣女子,轻叹了一口气,“何必打扰一个死人。”
白衣女子轻轻抬手,“我的名字叫丙申,出生在七月半,”她微笑道,“打扰一个死人算什么?我可是能够与亡灵谈话的——”她忽地将手指向燕忆枫身侧,“你看到那个眼睛上有道疤的男人么?他看起来好像很恨你啊。”
“人死后消散于大地,没有轮回可言,这是中原国度的信仰,”燕潇笑道,“七月公主,你用这样的话吓不到他,他和我们信奉同样的神。”
“信奉么,”燕忆枫抬眉,唇际挑起讥诮笑意,“还有神能奈我何么?七月公主,你也太小瞧燕某人了。”
七月公主笑道,“那么怎样才算是高看你?我这处伤换你够不够?”
她又抬起了手,那一点朱红的箭伤印在皓玉一般的腕子上,美与丑得让人惊心,“你的朋友很好,很好。”她微笑着开口,“我见过他,在别处不在这里。那时的他不是这个样子——哦,你的眼在发亮么?那么,我告诉你一些你肯定不会知道的,你的友人的秘密,你可以随我去我的国度么?”
燕忆枫微笑,摇头道,“你为何要我去你的国度我尚不知。你以为你会有什么我希望知晓的秘密么?不,我不想再知道关于那个人的事情了,他和我都没有更多的血可以流了。”
七月公主又笑了笑,道,“那么,既然你不愿意去,燕姑娘愿意随我来我的国度么?”
燕潇眨眨眼道,“要我跟你去你的国度,总有一点能够拿来交换的东西罢?”
“一个秘密,”七月公主道,“随我前来的人,我可以让他知道一个死去的秘密。”
“估计没有什么人会愿意跟你去了,因为我们对秘密完全没有兴趣。”燕潇嫣然笑道,“我们出生在江南的人,是受不了漠北风沙的。”
七月公主将一根手指放在唇前,“这里的人假称漠北风沙多,受不了那些风沙,却不知弓月城外没有风呢。美人儿,为什么不愿意与我同去?”
燕潇耸一耸肩道,“那是因为公主没有能够吸引我们的筹码啊。勾引鬼魂需要有鬼魂的法子,可惜我方才不是说过么?人死之后消散于大地,鬼神之说,也不过是随便瞎说的东西罢了。聪明如公主,可了解我的意思?”
七月公主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美人,你不觉得鬼魂已经站不稳了么?”
燕忆枫发现自己的虚弱被七月公主捉住了,但他嘴硬,不想示弱,只道,“可勿要乱说,若我想杀你,你已经死了一百一千次。”
他注视着七月公主,白衣女子言语之时并无防备,可怕的人不是她,她可以被湛淇的袖箭射穿手腕,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公主——但是有什么东西,一种阴谋的预感,却悄悄卷了上来。
只有亡者可以入梦,除却死者无人可逃。
这种时候除了无趣的言谈,应当有别的事情可做罢。燕忆枫轻轻笑了起来,“潇妹,七月公主似乎对你更感兴趣一些,我先告退了。”
他转身欲走,抬步时只觉腿脚因久站而有些麻木,他听见远远风铃声,风又来了,他不管那是敌是友的七月公主,只是抬了头喃喃道,“惊蛰过了,本不应有这么多雨水,怎么又要下雨了呢?”
然后可以逃走了么?装傻,把话题引到表妹身上,然后逃走。他可没有去邺国的愿望。
但是他走几步时,便看见一个小少年的漂亮黑眼睛,“我们总是会重逢,燕公子,”他快快活活地开口,“决定了么?”
背腹都非易与之辈,燕忆枫咬了咬下唇,笑道,“别来烦我。”
身后燕潇与七月公主机锋未休,燕忆枫见杜瑷依旧是一幅能看透人心的模样,想同是剑神之子,玲珑君可没有这么惹人嫌厌。他又叹一口气,“你要杀了他,自己取而代之?”
杜瑷唇侧的笑意染了讥嘲,“我只要消灭我自己这罪恶的血液,活着的我一个也不放过。”
燕忆枫道,“那你自己去做就可以,把他们全杀了然后自杀,为何要假借凡人之手。让别人陪你们一起死,太过恶毒了罢。”
杜瑷轻轻笑了笑,摇头道,“死人永远不会复生。”
那种笑容让人毛骨悚然,燕忆枫想要拔腿就跑,但是他如今没有退路,并且,在这种时刻,也不能退缩了。燕忆枫低声道,“不,死人可以一死再死,死人也可以复生。”
小少年眨眨眼道,“你受了伤,身体虚弱,内息空空,没有任何能力阻止我。”
燕忆枫冷笑,“你不敢尝试。”
杜瑷轻叹,“是啊,如果你只是一个人,我并不惧怕,但你手上的剑,却是我不得不惧怕的。”
燕忆枫不知道居然有这种说法,笑了笑道,“为何这么说?”
杜瑷道,“因为她已经不是人所用的剑——她已经强大到足以支持你继续站在这里。这剑和她背后的东西我无法看透,人都觉得未知的东西是恐惧的,我还不是剑神的时候我只是人。”
燕忆枫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的剑我最清楚,她在告诉我,你很讨厌,我要回去睡觉了。晚安。”
七月公主的声音忽地大了起来,“随我回我的国度罢,那样你想知道的东西,我都会告诉你。”
燕忆枫笑了一笑道,“可惜,我想知道的东西,已经没有人能够为我解答了。”
他觉得有些衰弱,不愿意再多言,便转向房门,希望燕潇能够把这件事情了结掉,而燕潇拔刀,在青石地砖上划一条长线,“七月公主,你不是我欢迎的客人,如果越过这条线,你那美丽的秀发就要成为在下手中的收藏品了。”
她转身,一手持刀,身形展动之时,另一手已捉住燕忆枫右腕,低声道,“勿久留,走!”
言未尽,她转身一掷,将燕忆枫抛过高墙。
燕忆枫觉得自己才蹭住了一日便被扫地出门,这命运还是悲惨。他落下地去,燕潇亦已翻身出来,又拽住了他一路疾行,燕忆枫被拽得晕头转向,叹口气道,“七月公主这么可怕?”
燕潇道,“她看起来要把人吃掉,真是讨厌。但是真正可怕的是那个孩子。你前些日子到底干了什么?”
燕忆枫道,“将你卷入此事不好,若有问题可问谭门主。我没有太多要与你说明的,分头走罢,这样很容易被发现。”
燕潇皱眉,“你现在可是手无缚鸡之力连走远路都会头晕的病公子,有没有东西可以遮挡你那张漂亮脸,若是碰上歹人如何是好?”
燕忆枫道,“我去找府尹诉苦,是他把我弄成这样的。”
燕潇笑了笑道,“先找个热闹地方遮掩,余下话等会再说。”
她依旧拉着燕忆枫,燕忆枫没法子,只好任燕潇把自己拖走。走不多久,便至秦淮河畔,这里本是风流之地,傍晚方得繁喧,此时日头未足正午,反是没有什么人。
燕潇见身后无人跟来,舒了一口气,拉着燕忆枫跳上一只画舫,唤醒睡眼惺忪的船工,问清这船上无人后,便让他将船摆至河心。船工是不知何故,但银钱总比没有好。
船至河中,燕潇方放松了心神,松开燕忆枫的腕子。燕忆枫摇摇手腕,展示一下自己被捏出的淤青,“潇妹气力好大。”
“没被我捏断骨头算你骨头硬。”燕潇淡淡道,“那个女人给你下药?我倒觉得她让我毛毛的。”
燕忆枫方想笑一笑,忽觉胸口一痛,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痛楚,转瞬即逝,却不可磨灭。他的面色变得惨白,燕潇皱眉问,“你怎么了?”
燕忆枫一时说不出话,只得摇摇手表示无事,知是伤势未好便如此奔波,又有些反复之故。他上次所受之伤太重,至今也无法自在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