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忆枫阖目端坐,气息流转,如今身体大部复原,应是无碍一战——但是对手是谁还不可知,或许,如今不应太过在意对手,因为或许根本用不着战斗。
惟能极于情,方能极于剑,先生曾那么说过,在最后面见的一刻。先生曾经极于情否?夕暮歌诀之中,莫非满满都是伤怀?
而他自己能极于情么?
他当时回答不能,如今想想也是不能。他知道自己并不重情,甚至可说是寡情,所以才不会在那些个事情之后仍是安然。有些误解再也不必追回,有些背弃没有多言之益。即使他仍然心系萧君,却知道二人之间鸿沟永世无法补回。
而湛淇,又是另外一种偏执。他是疯子,湛淇是傻子,但他们还是乐于彼此搭救,而不惜把自己的命当作筹码。
燕忆枫平定内息,轻轻站起来,因为头上发痒而挠挠头,拍下不少土灰来,又用指头梳了头发。没有头巾,他便撕下一条衣襟,向后束起头发。
他终于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到门口,却听见有人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若是血气足够,当会面红过耳。若方才这屋中一直有人,岂不看了他更衣拧水之景?
但是燕忆枫面色如常苍白,只是微红了两颊,一种寒热一般的红晕,在这么暗的时候,应当不会被人看见。那屋中的人轻轻开口,“你用了一个时辰又三刻,方走到门口。”
燕忆枫道,“阁下何人,为何在此?”
“你没有必要知道。”那个人回答。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微微沙哑,很好听的声音,“你的名字是什么?”
燕忆枫还是看不见黑暗之中的人,莫非那一针的药性让他在黑夜中视物的能力减退不存了?他咳了一声道,“苏晚晴。”
“你是苏晚晴?我记得七八年前江湖中有个少年才俊,人称挽情公子,传闻剑术高明,人也好看,被人称为风华绝代,可惜红颜薄命,一十六岁上就死了。如果你是那个死掉的苏晚晴,怎么会呆在这里?”
燕忆枫淡淡道,“那也是江湖中人人皆知之事,苏晚晴学坏变了小魔头,因为怕丢脸改了名字。你若没听过这桩子事情,现在听到了。”他言及旧事,觉得世事可笑,便挑了唇角露出笑意,“知道了我是谁,阁下也应当报出名姓了罢。是同被人关在此地之人,还是——”
那个声音不见了,燕忆枫等了很久,才听见后续的语调,微微的从齿缝间流出的声音,“我是谁与你无关,但是你是谁与我有关。我知道了我想要知道的事情。”
燕忆枫默然,久久道,“你可以看见我?”
“看得很清楚,特别是你更衣的时刻。”那人道。
燕忆枫撇撇嘴道,“反正大男人一身伤,要看随便你看。”
那个人却又沉入了静寂,许久许久,方道,“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她来这里的时候却没有这么狼狈。”
燕忆枫轻轻叹了口气,道,“阁下既然这么想要表露自己的身份,又为何不明说出来?你以为我现在还猜不出来你是谁么?”
那人许久无语,终于道,“你是个刺客么?”
燕忆枫道,“我只是个普通人,为了友人而来此地。”
那人又不做声了,燕忆枫一手按剑,走向门外。他推门的时候门扉不动,遂凝力于手,刚欲强行开门,声音又道,“无用的,你本不应在此,也不敢看看别人。”
燕忆枫轻咳一声道,“我什么也看不见,若非我有一位友人失明,曾告诉我他如何行路,我本不打算在天亮之前动弹。”
黑暗之中,有个人在缓缓走近么?燕忆枫听不见步伐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被带来此处是何用意,若是——他觉得自己的胡思乱想已经到了相当危险的境地,便转了身,走向黑暗的深处。
他大概知道了那个人是谁,却并不直言,他只是向着黑暗的最深处走去。
燕忆枫在那一片漆黑之中,看见血的色泽。
鲜红的,从黑的深处浸透出来,逐渐占据了视野。
他忽然觉得头颅剧痛,无法忍受,不禁抱住了头,弯下身去。
火的颜色那么刺目,跟十三年前那个梦魇一般。他有多久不曾从梦中惊醒了?
但是伴随的那种无始无终的头痛让他无法忍耐,汗湿重衣,他听见那个声音在很远又很近的地方,有点扭曲了的声音,“这是回忆的小屋,你终究要正视你的过去,不是么?”
“滚。”他最终只是挤出那一句话,便咬着牙,倒在地上,弓起身子抱着头。
血与火的色泽充斥了视野。一屋子的血,火光腾起的时候燃烧着的血。如果你不能复仇,就再也不要踏入江湖。
如果你不能背负罪责而活下去,你就只有疯狂或者死。
父亲是什么样的存在,在杀死了那从未见过自己的所谓父亲之前?
未知主人原本必须背负的,是否曾让他甘为枭獍?
他是谁?
痛楚加倍袭来,一切最终归于沉寂。
燕忆枫醒来的时候头已经不痛了,眼睛也看得清周遭。他发现自己在一间散发着霉味的石屋里,四壁都是青石的。窗棂处有微薄的光透进来,他已经能看得很清楚。
这屋子里没有任何摆设装饰,屋子很小,他不知道昨日那人藏在何处,也没有办法明白自己走了多久,只好把一切归结于梦境,他当是在打坐的时候睡着了。
燕忆枫推门的时候发现门并没有闩紧,这看似昨夜一切只是幻梦,但门口分明有两道轮子的痕迹。
那不是梦,而这里也有一个能够自如来去的人。
燕忆枫沉吟片刻,看见衣襟上的小针仍在,可以用旧手法掷出它么?到时候可以尝试。
燕忆枫走出那间小屋,看见远处自己曾经落入的水塘。池塘边上有一座亭子,他看见一个瘦削的背影立在亭中,白衣披发,很是熟悉的身形。燕忆枫如遭雷击,轻轻低声喊,“玲珑。”
那个人转过了身,很像玲珑,但是不是,这个人更静更冷,“我叫杜瑗,”他用一种很淡然而冷清的音色道,“我是非鄞第二子,杜珩与杜瑷的兄长。你是昨晚在此之人?”
燕忆枫决定说谎,道,“我认错人了,再见。”
他转身想溜,白衣的年轻人身法比他预料的更快,瞬尔已在他的面前,“闯入者,为何来此?”
燕忆枫不欲回答,此时最宜扯乎。他身形后跃,白衣人直来捉他,他忽道,“看身后!”
他赌这些小孩江湖经验不足,而白衣人也确回身望了一望。燕忆枫抓住机会,翻身跃上亭顶。他趴在凉亭顶上,不敢大意,看见下面白衣人似乎回头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有看见他,但他看到那双眼睛,不自觉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但是杜瑗似没有看见他,又把头转开了。燕忆枫暗暗舒气,看看周遭,也只有悬剑廊能通大殿。这空旷的内城大得让人觉得奇怪,但他不知道湛淇在哪里,所以他必须寻找。
白衣的年轻人在院中轻轻挥手,燕忆枫忽听身后铮然声响,一柄剑自悬剑廊中飞出,跃入那白衣人轻抬的手中。
这是什么样的力量!燕忆枫看着那个白衣人挥舞手中的剑,这样的剑法,与玲珑有些相似却不同。玲珑的剑法细腻优美,之中却终究带着奇妙而紊乱的情感——玲珑君并不无情,而这个杜瑗比玲珑更冷,更静,挥出的剑不带一丝人间烟火之气。
只不过,这也并非人间弃神。风无情,剑多情。多情太过,无情之至,都不能算是他们本应显露的样子——那么什么样的剑神才是神?
是昨夜之人么?他忽觉腰间长剑微微一震。是在应答么?他问自己的剑,你是在告诉我,剑神是谁么?
他因为那些微的念想而放松了心绪,刹那间白衣年轻人的剑已在眼前。他怕是不得不动手了!心中些微念头转过,身子却不自觉反应——他右手拔剑,抵住年轻人手中之剑。一抵之下,他无处借力,来剑势大力沉,他震得虎口发麻,长剑险些跌落。燕忆枫在廊边立稳脚步,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来找寻友人。”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甘为弑神者?”白衣年轻人冷冷问,“你身上有杀气,不用狡辩。”
燕忆枫未答,另一剑已来。疾如风的一剑,有人能躲过风么?但这又不是风。燕忆枫轻抬长剑,不予多言,扯乎最好——但是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又能逃去哪里?
他听见有人在远处哼唱,那么熟悉的曲调,那个声音熟悉而又陌生。
他是快要疯了,所以幻听了么?但是确实有人在哼唱。与红叶夫人一样的声音,只有一点点不同。
这是那个要杀他的人。
原来,他只要活着,就注定会对燕潇构成威胁么?紫菀夫人啊紫菀夫人,你和红叶到底是哪里不相像了呢?
他身形落定,看见了一个女人。
身材在女子而言算是高挑,虽已年过不惑,却仍然有一股自在风流态度,似嗔还喜,几乎与红叶夫人同样迷人的女子——她踏着风前来,在白衣人面前止步,出口的是临安的绵软语句,而非卫的腔调,“外子檀瞻主人萧斓,近日听闻吾儿澈被邀至此地,惶恐之极。如今请小殿下給妾身个面子,让我那孩子跟我回去。外子已准备将城中事务交他了。”
白衣人道,“我不知道夫人在说什么。”
燕忆枫见紫菀夫人来讨萧澈,想那小鬼头终究有条好后路,回去挨不挨打就不关他的事情了,这样可以顺带把湛淇也讨回去。但是杜瑗终究也神色淡然,他估计从来都不在乎此事,“夫人索讨之人,我并不知道。近日来欲杀父亲之人很多,多无生还,不知萧公子可否幸运。”
紫菀夫人轻轻叹了口气,“那么,他若杀我一个儿子,我也只能杀他一个儿子了,这样两清,回答我的人,你可有觉悟?”
杜瑗道,“进了伤城的人,都应当有死的觉悟。我如此,夫人亦然。”
杜瑗手上剑芒已现,燕忆枫见紫菀夫人身上没有兵器,本觉此次紫菀夫人当败北之时,女子一反手,悬剑廊中群剑交鸣,已有一柄剑入手。她看了看,道,“不好,”便掷在地上。如是几番,她忽道,“小子,鸳舞剑拿来。”
燕忆枫道,“可是——”
“你不交来也罢。”紫菀夫人身形忽转,已到燕忆枫面前,他尚不及防备,已被一指点中眉心。紫菀夫人葱指轻点,道,“给不给?”她面上渐涌笑意,“你弟弟在萧家被我照顾的很好哦。”
要害被制,燕忆枫乖乖交出鸳舞剑,额上压力少去。她的指甲刺破了他的眉心,燕忆枫按着前额,但是还是有一线血顺着鼻梁流下来,流至唇边。
燕忆枫用舌头舔一舔那点血,又舔舔嘴唇。血迹把他的面孔分成两半,看起来会很是奇怪吧。他看向紫菀夫人,紫菀夫人已经刺出了手中的鸳舞剑。
燕忆枫起初只知道紫菀夫人输于红叶一蹶不振,却不知紫菀夫人实力也是深不可测,全不下于习儒秋红叶夫人之流——她信手而挥,鸳舞剑随心而出,那招式可攻可守,每个变化都有多种奇招暗合,紫菀真是不世出的天才,只可惜有红叶在,她再快的剑,也挡不住那没有任何变化的一刀。燕紫菀的剑如同风一般迅捷,蛇一般致命,但是红叶的刀能够劈开一切,甚至是风。
于是紫菀就只有败这一条路。
杜瑗的剑术却是极冷极静的,每一招都是最后的杀着。无念无望,无情之剑对上燕紫菀风的剑意,又是谁生谁死?
双剑交击之声响起,杜瑗剑断。他弃了断剑,去悬剑廊上取一柄新剑之时,紫菀回视鸳舞,道,“你在剑上抹了□□?”
燕忆枫赧颜,道,“是。”
“真没用!”紫菀夫人骂道,“红叶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没用的东西!”
话音未落,杜瑗又攻,紫菀夫人一剑平刺,剑势到老时腕子发力,却又是以最柔之力引最刚之招,燕忆枫不禁肃然,而紫菀夫人只是漫不经心挥出那一招一般,杜瑗抬起之剑受那一剑之力,竟然片片震裂。
紫菀夫人道,“萧澈在哪里,现在你应该想起来了罢。”
杜瑗道,“可惜我真的不知道,你杀了我我也说不出。”
紫菀夫人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死罢!”
“不,不要杀他,我告诉你萧澈在哪里!”
忽地有人闯在她面前,伸了双臂喊。那人喘着气,头发全散了下来,但是虹彩上的蓝色让燕忆枫认出了他,“杜瑷,你终于回来了?”
杜瑷似是努力想要笑一笑,但是只露出了苦笑一般的神情,“是我打伤了他,逼他来这里,和二哥没有关系。”
“不要相信他,你可以把他杀掉。”燕忆枫淡淡道,“这个孩子除了扯谎什么也不擅长,因他而死的人已经够多了,紫菀夫人想要放过他么?”
紫菀夫人手中依旧有剑,她回头望燕忆枫,嫣然一笑,“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想灭他口么?”
“不——”燕忆枫有苦难言。只好叹气。
紫菀夫人道,“萧漠走了哦。”
燕忆枫道,“他会走的,换作我我也只能走。”
她似笑非笑地问,“再不相见?”
燕忆枫回答,“是再不愿相见。”
他那样回答,燕紫菀目光一冷,剑气森然,鸳舞剑正指向燕忆枫咽喉,“你可满意这结局?”她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