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修订版 约莫到了未时,午间的热气才慢慢褪了,日头渐渐往西偏去,连北苑的阳光也变得甚是不错。
叶歌躺得腻了,也觉得周围的药味不大好闻,想要晒晒太阳,就在那时悄悄溜出了屋。虽然他的伤还在痛着,身上也没有多少气力,但是这时候就连未知也应该只忙着给胡俊收尸,没空再来找他吧。
叶歌偷偷地跑到花园里,四顾看看,坐在那株枫香之下。这时节枫香的叶子不过半红,还未到落叶的时日,却也有红叶偶尔从他面前飘一片下来。少年伸右手接住那片红叶,望上一眼,又侧过手指,任其落在地上。他想,如果把落叶扫成堆来,坐着应比坐在泥地上舒服多了。
这才几步路,他便有些倦了。叶歌为自己的虚弱而苦笑,闭目养神,也不知多久,他听见有衣袂被风吹起的轻微声音。如果是枫华,他应当听到脚步声,这样跳下来的声音,是什么人呢?
少年叶歌睁开眼睛,懒懒地不愿动弹,前面没有人,他偏了头看,左右也不见有人影。又是雨丫头想要从后面吓唬他么?他笑笑,坐直了身子,“要吓唬我的话可别拍左边。”
他背后有衣料的响动,如果是辛雨,应不至于到现在都这么鬼鬼祟祟。叶歌勉强爬起来,转过身子,见一个黑衣人立在那里。他乍然看见那人,便是一惊,使劲地眨了眨眼睛,还是不敢相信面前所见。叶歌迈了一大步,伸出手来,不料碰到了伤处,痛得皱起眉头。
“看来我是吓到你了,小夜。伤得不轻,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睡觉么?”那个年轻的声音轻快地开口,就像他们从未分开,“知道你小子胆大,倒没想到你胆大至此。”
叶歌一时口吃,许久才说出句囫囵话,“你,你,你是如意大哥——你又是如何寻到我的?”
他虽然惊讶,但再见对方,面上却满是欢喜,“如意大哥,我听说你一直在卫国做事,现在居然连你也来了扬州?”
“自从我们的驻地被流星门端了,在卫国做事可不是什么好差事。”黑衣人看着叶歌,有阳光从叶歌身后投到那个年轻人脸上,照亮了他的面容,“来这边,一则是因为组织的事情,自然,也是来看你——你知道,未知中人从不放弃。邱国本是风雅之地,如今介入江湖仇怨,这扬州也快要变得不再宁静。”如意轻轻一笑,“小夜,你的功夫是长进了许多啊。胡俊找到你,然后被你一人一剑杀了?”
叶歌听到那个名字,便想起那蛇一般的年轻人,他叹口气,点一点头,“他没有留下余地。”
如意见叶歌点头,轻轻出了口气,“我看到了胡俊留下的暗号,他说找到了一个叛徒,我猜到了那是你。他想要独占功劳,不等支援便独自行动,所以我擦去了他留下的记号,以免他人再找到你。只不过,你的功夫留下了痕迹,组织中人虽然不知道你在何处,但是已经知道你在扬州。”他微笑,“不过,也不必怕了,以你的功夫,组织中也少有你的对手。”
叶歌轻声,“实话说,刀剑相对,我并没有杀他的把握,这一次一切也只是凑巧。他留了情,只刺伤我的肩膀,我没留情,刺中他的心脏,所以他死了,我没死,就这么简单。”
如意叹口气,“我明白,与旧交分生死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前日夜间我循胡俊留下的讯息寻到这里,不料你屋中有人,我无法露面,还被一个小矮子看到了。不过,在怡梦轩这种地方,不知你是真有雅兴,还是穷得要卖艺赚钱呢。”
“这里的主人是我的金兰义姐。”叶歌轻笑,“你刚才说遇到了一个矮子,是不是沉默寡言,背着一柄看着不起眼,却在很远处就能发觉的名剑?我可要考考你了,从他的外貌与兵器,你可看出了他的来历身分?”
如意点头,“或是,只不过我也不能肯定。”
叶歌讶然,问,“你知道他是谁?他是谁?”
如意不回答他,只道,“不提这些。小歌,你身上的伤到底怎样?”
“那家伙手下留情了,只是流了点血,受了内伤,没有伤筋动骨,将养些日子,死不了就行。”叶歌回答,觉得这么站下去越来越累,就又坐在地上,抬头望如意,“如意大哥,我早想知道。那时候你们为什么不愿和我一起走?”
“不论那时如何想,现在也已经后悔莫及。”如意道,“不论以前的主人还是现在的主人,都没有任何区别。未知主人是疯的,而我们只能听从,就像我们只是他们的奴仆。”他微微咬牙,“但是,我和你不一样,我除了杀人,没有任何一技之长。作为未知挂名的杀手,出了未知,又有何处可去呢?不过,我亦有一点私心,小夜,无论你要做什么,我会帮你。”
叶歌看着如意的表情,不,无论如意此刻说什么,如意和白羽那时不离开,是因为如果三个人都走了,未知搜遍天涯海角也会找到并诛杀他们,而如意和白羽留在未知之中,只是为了让他能够离开。他一直都知道。
“如意大哥,你得先保重自己才是。”叶歌觉得喉中微微梗塞,“对了,白姐姐呢?”
“白羽?”如意轻声。他喊出那个名字的时候,那种口吻,让叶歌恍然发现,方才如意只说了自己,并没有提到另一个人。
他在还没有说出任何事情的时候,叶歌就已知晓了他的答案,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白羽在哪里。”
这是最好的答案还是最坏的答案?叶歌一时怔住了。如果如意说自己不知道白羽在何处,那么白羽是已经成功地逃出未知了?但是如意仍然羁留未知之中,她又怎么可能只顾自己逃走?
他询问地望着如意,如意沉默着,那种凝滞的气息横亘在二人之间,叶歌发现如意的手指在颤抖,还没有说出答案就在颤抖的手指,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说他不知道。
“你走以后,我和白羽再也没有联手的机会。他们将我派到流星门的眼皮底下做探子,所以白羽的事情,我是从左使的口中听说的。他说白羽碰到了焱城牢狱里的机关,他没能救下她,但是白羽自己就是机关的行家,她决不可能识不破那种拙劣的机关!动用左使这样的大人物,损失白羽,只是为了去干掉一个区区一百两银子的囚犯?我不信她会死在那种地方,我知道是紫竹暗地里下的手,但是我不信她没能躲过。”如意轻声。
“是我的错,”叶歌喃喃道,“如果不是我离开,他们不会猜忌你们,如意大哥,是我的错。”
“和你无关,小夜。”如意道,“其实我也想过与白羽一起离开,可惜我们始终没有机会。”
那么,你现在应该在恨着未知吧,还是在恨着我呢?叶歌想,如意面无表情,他们都是这样的,不愿意表露自己的感情,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隔阂,但是如意对他说了这些,如意对未知的怀恨万一被察觉——他轻声道,“如意大哥,你不要回去了,他们会对你下手。”
“除非我明确表示自己会背离而去,他们不会对我下手。我是他们的探子,知道的事情足够多,我掌握着一些让他们不敢杀我的秘密。”如意道,“只不过,小夜,现在我也得走了,组织中亦有别人在此,若是让他们找来,你如今受了伤,可禁不起太多麻烦——你要多保重。”
我要保重,你要保重,我们都要保重。但是如今只是互相说着保重,又有什么用处呢?叶歌抬起头来,看着黑色的影子远去,轻声喃喃友人的名字,“如意,白羽。”
他就那样坐在枫香树下,几片红叶飘落在他的身上,他却恍然不觉,如周遭一切都再与他无关一样。他坐了那么许久,脑袋中空荡荡的,这时候他几乎要感谢肩上的伤痛,只要他注意着自己的伤,就不会再想到别的事情。
叶歌坐在那里,闭着眼,努力平定自己的气息,忽听见一个有些生硬的声音,“看来你的伤一点也不重,这样的时候就有气力下地乱跑。”
叶歌抬头,枫华就站在他面前,背上依旧背负长剑,手里拿着一把笤帚。叶歌朝那个少年无辜地笑了笑,开口道,“你不会是都听见了吧?”
“与我无关的事情我从来都听不见。”少年枫华不紧不慢地道,“你想知道我是谁的话,应该直接问我。当然,我不会告诉你,我只会说,你的伤还没收口就到处乱跑,很容易再弄得到处都是血。你知道我前日一路扫到湖边多辛苦么?。”
叶歌沉默片刻,道,“谢谢你,枫华。”
枫华摇头,“只是为了这里清静,我从未想过助你,你不必谢。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在意小伤,小伤也会变成大伤,到那时候想要后悔都晚了。”他的神情依旧是呆板的,就像他的脸上一直罩着一个精巧的没有表情的面具,“那个人是未知的人吧,走到哪里,都逃不开他们。”
叶歌皱眉道,“莫非你也曾是未知中人?”
“不,我不是。”枫华道,“有一点渊源罢了,不过,我不是未知中人,现在不是,以后也决不会是。”
叶歌又陷入了沉默,久久方道,“我只知道你叫枫华,这听起来显然是一个假名。你会告诉我你的真名么,如果会,什么时候?”
他面前的少年手指握紧了那把笤帚,面上微微露出了略带忧伤的表情,“我有许多名字,枫华也是其中之一。如果有一天你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实姓,我也会告诉你我的名字。”言毕不再理他,拿着笤帚走向小楼去了。
他们并不知根知底,那么这些话是真的么?叶歌有时会想知道,枫华说的某些话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枫华总是用那样模棱两可的话做出回应,一种故作神秘的感觉,让叶歌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那个年纪与他相仿,个子却比他矮小不少的少年。还有那把剑,一柄好剑,只有两三个名字能配得上那种感觉,那种气息,但是这个名字根本不像是能拿到其中任何一把的人。
是他小瞧了这个人么?如果他小瞧了枫华,枫华为什么要一直藏起自己?
叶歌想着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突然听到柳烟在他的身后轻声开口,“小歌,你还受着伤,怎么就一人偷溜出来了?”
这会是枫华去告的密么?与那人做朋友还真是难啊。叶歌向女子露出无辜笑容,“姐姐,你看这日头很好,我只是出来晒晒太阳。”
燕忆枫走入扬州时,看见晷影落在未时与申时之中。那时他曾与他身边的友伴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你看,这秋日不知觉已自到了。”
他却隐了句话,是“你脚程太慢,害得这时节琼花早落,果却未红,来这里也实在太不是时候了”。
湛淇自己便总以挖苦人为乐,知他这些藏着针的话语,也不理他这些话,只是道,“秋天总有秋天可看的,那边院子里枫香也快红了。红叶什么,和你的名字很相配。”从箱子里翻副头痛药递过去,道,“你来扬州,是因为自己突然想来;既然已经到了,又何必抱怨看不到花。这边有你的驻地么,你不会是真的想给流星门的人写信道歉吧?”
燕忆枫眨眨眼道,“除非谭谨滚下台去,叫谢胡子回来,否则我绝对不会给流星门好脸色看。”
他说那番话时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湛淇总是觉得燕忆枫那样笑着的时候表情很是阴险,如一只老猫儿盯着耗子洞一般。那种时候湛淇会觉得燕忆枫想要偷自己东西,遂捂紧了箱子道,“首先我没带钱,其次,我这一箱子里面可半箱子都是□□,你若把自己毒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你身上也会带□□?”燕忆枫笑,“如果你想要□□,我可以给你塞满一箱子,老的,新制的,你想要多少给你多少。你这样子看起来就是个守财奴,里面一定有不少钱。”
湛淇哼一声,“我不过是想借住在你的驻地,你莫非要收我店钱?我可不记得交到这么小气的朋友。”
“可惜这里没有驻地,连凶宅都没有,附近方圆几百里一直没什么生意,已经撤了编制卖房了事,所以住店的钱,可要拜托小公子你了。”燕忆枫似笑非笑地开口,接过了湛淇手中的药包,“这边的王上可没有禁止臣民说话,你在这里卖头痛药可赚不了多少。”
“既然你一直在说自己头痛,剩下的可以全赊给你。”湛淇笑道,“我身无分文,真的,钱多容易被强盗惦记,我又没法一个打十个,所以我只留让自己饿不死的钱。如果我们得住店,那肯定得你付钱,别的不提,我可是看过你的账本的。”
燕忆枫叹口气,“你到现在还没被未知中人灭口,倒也真是稀奇。”
湛淇笑,“说什么呢,我口风很紧的。”
两个风尘仆仆的旅者走进扬州,入住于城北一家偏僻的小客栈。湛淇觉得那家店子太过便宜,但燕忆枫觉得住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应不会有太多人打扰。公子贤当日在他们的窗下烧起的那堆火,可是让他们吃够了显眼的苦头。
只不过,燕忆枫觉得既然公子贤找到他们一次,就一定会再找过来,说不定还会联合别的敌人一起……说不定,他会在这里找到萧君。
待到住下,湛淇抱怨了一会差劲的床铺,看着只行了半日路,天色尚且不错,就上街看看能不能把剩下的头痛药卖出去,而燕忆枫推说头痛,不与友人同去。待湛淇走了,他坐在桌边,懒懒地,“紫竹,你的消息还真灵通,我一进扬州就找到我了?”
窗子响了两声,有人挑开窗栓,自屋檐上翻进屋中,“少主向来招摇显眼,且这一路都有探子的密报,并不难找。”紫竹淡淡地,“少主此番叫属下有何事?”
燕忆枫冷笑,“一路都有探子密报,是说事至如今,你们还在一路监视我?是不是要继续让玲珑跟着我,你们才放心?这个探子是谁,如意么?”
紫竹道,“不,如意和胡俊正在办别的事情,一直跟着少主的是梅梅。”他神情平静,如不为燕忆枫方才言语所动,“因少主一人在外行事不便,我们也确实调了玲珑过来,片刻即到。”
“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孤身走江湖了,玲珑现在也不是侍从。”燕忆枫又开始觉得有些头痛了,看看那包头痛药,把它扔在桌上,“听你这么说,似乎这里有不少我们的人马,为何而来,扬州城主惹了红叶夫人么?”
紫竹看燕忆枫一眼,“周蓦捷自请去办碎心剑之事,他说近日便可见分晓。”
“碎心剑?”燕忆枫有些讶异,却只是淡淡问了一句,并不对紫竹表露自己的惊讶,“你们要抢他人手中之物?未知中人是刺客,不是强盗,你们如此做法,令人齿冷。”
“如果我们得到碎心剑,可大杀流星门的威风,况且,那是夫人的命令。”紫竹道,平静地看着燕忆枫,“夫人要那把剑和那个孩子的性命。”
燕忆枫挥一挥手,“我知道了,你退下罢。”
紫竹并未如他所愿地退下,而是得寸进尺地开口,“少主,属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燕忆枫道,“哦。”觉得紫竹再这么唠叨下去,自己的脑袋就会更痛了。
紫竹道,“右使已在此地,属下希望退出此事,让右使接替属下在此地的职责,因为……”
“因为你想找个时机逃走,还是因为萧君在这里?”燕忆枫道,“你怕他。”他冷笑,看着紫竹的目光愈发锋利,“你想让右使做你的挡箭牌,因为她不但与流星门主略有私交,还是萧漠的亲妹妹,她从未否认自己是萧氏子弟,不会与自己的亲人为敌。”说到那个名字,他又低声冷笑,“你怕这次又会像上一次一样,所以你想避战。”
“是,纵然萧君总是心软,不愿下杀手,你可别说你不知道秋翎什么脾气。”紫竹淡淡道,“好好想想这几年你做的事情,你知道她会怎么做,你也知道我为什么想避开她。”
满口谎言的人。燕忆枫看着紫竹,满口谎言,却连自己也相信的人。他冷笑,“你真的想躲开她?”
“他们想躲开我们容易至极,躲开她却没那么容易。但是既然我们已经知道她在这里,托少主的福,秋翎要为了萧君着想,必不会先离开此地。我若不参与这件事情,她自然不会找到我。”
燕忆枫皱眉,挥手道,“只要你别太显眼,他们不一定能发现你。如果你不想和我这边纠缠,就去帮周蓦捷抢碎心剑,能拿起碎心剑的孩子,也不见得那么好收拾。我头痛,你先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