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修订版 怡梦轩的侧门出去,在第三个路口向右拐,再走两个路口左转,第三间屋是家小酒馆,酒旗上画着一个猪头,叶歌每次来这里的时候,都觉得那酒旗很可笑。他大大咧咧地推门进去,那个胖胖的店家睡眼惺忪地抬头朝他看一眼,道,“小孩,是来为你爹打酒的?概不赊账啊。”
叶歌才不理他这种话,挑挑眉毛,“朱大叔,今个生意不错嘛。”四顾看一看空荡荡酒馆,满不在乎地笑笑,“我又不是小孩子,现在已经可以喝酒了。有好菜么,来一盘吧?”
朱谦从柜后站起身子,敛了假相,对那少年笑道,“我可知道你一向穷得叮当响,兜里连十文钱都找不出。你要能给我十文,我就给你酒菜。”
“真以为我穷到那般地步?”叶歌不满地歪歪嘴,两只手伸进袋中摸索片刻,苦着脸道,“我这袋里没有银钱,只有窟窿,肯定是那个小贼偷去的。这下叶某身无分文,还请朱大叔接济接济。”
“你每次来这里的时候不是衣袋莫名其妙有了洞,就是被小贼偷去了钱袋,要论做贼,谁还比你更厉害呢?”朱谦笑道,“算了,既然你铁公鸡一毛不拔,至少吹只曲子给我取乐?我可是看到你带笛子了。”
“啊啊,”叶歌打着哈哈,“这些先不提,看酒馆生意不错,最近朱大叔这里别的生意好么?”
“今年的生意怕是不大景气。”朱谦道,“你知道这年头,自己混饭吃的总是比不上那两家大的,且当年那一场大乱之后,江湖尚且平静,除了几桩无期限也没人敢接的大单,我们用来吃饭的小单子是越来越少啦。”
“要是真的无事也便罢了。”叶歌叹口气道,“柳姐姐没有对那几桩大单起意吧?水天叶……唉,不过是无依无靠飘零江湖的一片叶子,世事对她,未免太不公道些。”
“小歌,柳烟她既然选择这条路,自有她的理由,你与她那般熟识,应也是知道的罢。”
我知道么?也许知道,也许不知。就算彼此消息灵通,可能会了解部分对方的过往,但我们可是永远不会对对方说起自己的过去的。如今都是孤苦之人,因为担心自己的过去会拖累彼此的脚步,所以干脆对一切保持缄默,只保留必需的礼节与亲密。
他沉默了一小会,露出笑容道,“是是,我们都有理由。”
朱谦看他似有些落寞了,也转了话题道,“你听闻了么?近来扬州来了名危险人物。”
少年眨眨眼,“危险人物,有多危险?”
朱谦道,“大家都说可堪为侠者,不过北谢南方,依我看来,这是谢方二人后,第一个能称得上侠者的人。他于江湖纷争看得极淡,只挥剑平天下不平事。但干我们这行的人,就都觉得他很危险了。”
叶歌眨眨眼睛,“他平天下不平事,朱大叔这里又何尝不是只对恶人下单呢?如果他替恶人出头,那还算什么侠者;所以朱大叔也没必要觉得他那么危险嘛。不过,朱大叔特意提起,是因为什么呢,他曾和这边有过往来?”
朱谦摇头,“他结交并不广,但与流星门及未知两处都渊源颇深。以我所知,他与柳烟也有些交情,前来这里,倒不知是不是听闻了怡梦轩之名了。”轻笑,“说笑了,那人来此,是否为会故人,我倒是不知,但是他不再藏起他的声名,扬州这边,也必不能安定了。”
叶歌皱眉,“你这越说越玄乎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朱谦道,“你当然知道他是谁了,也不算特别出名,檀瞻城的萧漠。”
叶歌惊讶地叫道,“萧漠?他,他不是在三年前,未知与流星门那件事中——我听说他想要居中调停,但却被他的旧日好友,那位未知主人重创,那件事情传说闹到最后有人拿剑神令喝止才慢慢平息,但是萧君却再无音信,人人都传说他已经去世了……”
“他不但没有死,他来扬州这件事情,也自然把那位年轻的未知主人引来了。不仅如此,流星门的人听闻了与未知主人相关的事情,总是要来打探一下的。”朱谦满意地看着少年神色变幻,终又道,“扬州要不太平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反正我只是个无名之辈,只要我不插手他们的事情,不会有人在意我的。”叶歌敛下心神,撇一撇嘴道,“萧漠既然没有死,前些年又为何要隐瞒自己活着的消息?姐姐入江湖不过三年,他又是怎么与姐姐攀上交情的?”
朱谦道,“柳烟的剑术已有小成,以剑相交亦非不可能之事,且与萧君同行的秋翎亦是好琴者,或许他们以琴结交,你若有兴趣,可以直接去问柳烟。至于萧君为何一直隐瞒自己活着的事情,我们也不能妄加猜测,但反正他已经来扬州了,你若能遇上他,以你小子的胆量,必然可以当面去问。不过,我们都得希望自己别被那位未知主人惦记上,当年接了不应该接的单子,我躲了他好久了。”
叶歌叹口气,“既然朱大叔都这么说,那位未知主人定然很可怕。”他并不流露什么,只是推辞了吃午饭的邀请,告辞朱谦,走出酒馆。
叶歌行不足十丈,忽见一边门阶上有人用蓝矾画下痕迹,与昨日在湖边相似的折剑之痕。少年面色骤变,环顾四周,虽然并无熟悉的面孔,也无举止怪异的人,他却已知道此刻不能再回怡梦轩。如果那个人是来找他的,他绝不能拖累姐姐,那么,是去集市,还是去荒僻一点的地方?那些人是决不会在意在什么地方动手的,但如果让他人受到连累,总是他的不是。叶歌决定再去湖边,他摸摸腰间别着的竹笛,它沉沉地坠在那里,除此之外他并无兵器,他已经许久不曾用剑。
叶歌走下小坡,周遭还是无人,但视野方一开阔,他忽地感觉肩背一凉。
少年叶歌惊觉不好,身形猛地向前掠出,但那毒蛇一般的剑却紧紧咬着他的肩头不放,他任何试图停止的举动都有可能让那柄剑刺穿他的肩骨,虽然是左手,但是如果这条手臂受了伤,总是会影响动作。他听见剑锋擦着骨头的声音,痛楚让他皱起了眉头。他不知道来者是谁,但是他知道那是未知中人,那群人都是骄傲的疯子,他们可能会明目张胆地伤人,也有可能暗中偷袭,他们不择手段,不顾后果,被他们追杀的人,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
而他们已经找到他了。
叶歌身形急掠之时,听见耳边冷冷的声音,“我不杀你,只要你与我回去。”
那个声音冷漠而微哑,带着生硬的刮擦声,是个长久没与人交谈过的声音。
言语方止,剑意回撤,那柄长剑猛然离开了少年的身体。叶歌觉得左肩灼热痛楚,涌出的血沾湿了他的衣裳。他身形微微一顿,大力同刻自身后袭来,叶歌反身以掌相对,被击得飞出去,撞上一棵高大的鹅掌楸。他靠在那棵树上,压住自己流血的伤口,“没想一别多年仍能再见,你倒是毫无改变。”他虽是受伤,却仍用了调侃的口气道,“胡俊师兄啊,是先生让你这么说的么?”
他面前站着的是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未知中人,多有一幅好相貌,不过也少有真正完美的。这个人却有双谁看了也不会忘记的眼睛,那双眼睛没有光泽,瞳子深而大,一双死死盯住每个猎物的要害的,蛇的眼睛。
“小夜,你不愿与我回去。”蛇一般的年轻人平静地开口,那一剑之后的平静却让少年叶歌觉得毛骨悚然。叶歌觉得痛楚,不过这时候他居然觉得好笑,想要笑一笑,却牵动了肩上伤口,又微皱了眉,“回去,回去哪里?”
突如其来的胸臆中的痛楚,带着一口血冲出来,沿着他讥诮的微笑,缓缓印染了他的唇际,“我自离开那日,便再无回还之念!”
“哦?”蛇一般的年轻人道,“有什么理由。”
“你以为单凭你就能拿下我么?老实说,若非你自背后偷袭——”
蛇一样的人终于露出了笑容,那也是一种可怕的笑容,一条蛇的微笑,总是很恐怖的,“小夜,你是最喜欢硬撑的人。”他用着一种铁条在窗框上刮过的声调道,“但是我以前并不知道,你是如此忘恩负义。先生心肠很软,若你肯与我乖乖回去,向先生当面道歉,先生必不会责备你。当年先生将你救回,不是为了你如此忘恩负义,与他作对的。”
“哦?”叶歌抬眉,他因那一种突兀奇妙的情绪而发笑,血染污了他破旧的衣裳,尽管他使劲压着创口,那处伤很是痛楚,也依旧在流着血,“自然,先生当年救了我,教我武功,如此大恩,夜歌永世难忘。不过教养之恩,我岂非已用那十七单还清了?先生当年为我承诺的,他和我都知道永远无法达成,我看见过未知的内乱,多少人因那无稽的原因而死?如今你们还想让我继续为你们卖命,继续为组织杀人,抱歉,我不喜欢,我离开。”
“你意已绝,那不必多说,你知道组织如何对待叛徒。”蛇一般的人道。他手中染血的剑微微抬起,叶歌知道他既然这么说了,下一着便一定会是杀着,而自己已经负创,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糟糕了。
那一剑急袭而来,叶歌竹笛在手,他重创流血,几乎无力抬手,只用竹笛向上一格,拦下一招来势。如此大的力气,看来是真的要杀人了,相交多年,依旧如此狠心,真不愧是未知中人。他震得虎口发痛,知自己不能缠斗太久,更不能只行守势。
他从没用这支笛子杀过人呢,如果真的战斗起来,竹笛上会留下刻痕么?
他忽地轻声,“天枢,天璇。”
因为伤痛渐渐迷茫的眼神蓦地明利起来,叶歌反手竹笛一点树干,便直扑过去。胡俊面色未变,知叶歌是困兽犹斗,不可硬撄其锋,剑意回转已是守势。而叶歌肩上血流如注,他不管自己的伤势,只是一味猛攻,就像他从前一般,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只为了取对方性命而出招。
就像回到了那些日子,他总是愤怒的,直到那一日之前,每一次的刺杀,对方都似乎是他曾经的仇人。那一日之后,他知道自己的仇人已经不复存在,而他却从未得到复仇的机会。
叶歌一面出招,眼中的光愈发厉烈,“敬吾者吾亦敬之!杀吾者吾必杀之!”
他厉声喝道,整个身子扑上前去。他看见了那蛇一般男子眼中突显的惊愕。
你怕是也没见过这样当面来送死的人罢!叶歌冷冷一笑。右手抬起,只让竹笛在长剑下端阻了一阻。身在空中,无处借力,他也根本没有希望躲开那一剑。
那柄剑带着撕破血肉的声响,洞穿了他的左肩,恰到好处,没有伤到骨头,他抬右手抱住那个人,硬生生让那柄剑直没至柄,他微笑着,看见那个人不敢置信的神情,右手轻动,手中竹笛忽地闪过一道细细雪样光线,就那样没入蛇的七寸之中。
两败俱伤的结局,不过幸好他还活着。
两人一起摔倒在地,胡俊压在他身上,叶歌勉强坐起,推开了已经没有气息的人。他按下机簧,收起竹笛藏着的暗剑,顺手点了自己肩上的穴道。这回伤得有些惨了,不过还不至于死掉。他轻轻咳嗽,内伤总是比剑创更讨厌百倍,只可惜左手动也不能动。他苦涩地一笑,龇牙咧嘴地抽出了那柄嵌在自己身体里的剑。
这场追杀,就这样了结了么?还是说,这只是个开始?如果胡俊发现了他在这里,应该会向总部报信……而那位新任的未知主人既然已经来了,他可不会像胡俊这么好对付……
叶歌苦笑。他身上的剑创还在流血,再呆在这里,不管是敌人还是捕快,引来什么人都是麻烦。何况他也确实觉得有些累了。只不过日色将曛,他能去哪里?如果去怡梦轩的话,他也许会将麻烦也一并带去,但姐姐如果从朱谦那里知道了些什么,不回去的话她定然会担心罢。
天色渐渐黑了,如果走小路的话,也应无人会注意他,但他还有走到那里的气力么?
少年叶歌倚着树站起身子,只要还有挪动脚步的力量,就必须去,他曾经保证过的,绝对不会这样就死。
夜色漫漫然要涌上屋檐,最亮的星子开始在西边眨眼。枫华方要掩后院的门,忽听身后声音道,“再等等。”
少年转了身子,见是因为要价太高而无人敢来听琴的柳烟,“轩主,还要等谁呢?”
“等小歌回来。”柳烟道,她轻而软的槿国口音,有一种别样温柔的感觉,“那孩子总是顽皮,再不回来,还要费劲去找他呢。”
枫华根本没发现叶歌离开,还以为那小孩只是昼伏夜出,此刻发现叶歌早早离开却未曾归来,便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了。无论如何,他与叶歌之间还不曾说过什么,也未感谢叶歌带他来此。看起来有些木讷的少年靠在门边的墙上,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几丛鸾枝。
柳烟又道,“你也在等他么?”
“是。”枫华道,“等他回来,我仍要向他道谢的。”
柳烟莞尔,问,“凑足盘缠后,你又要去什么地方?”
“我也不知道呢。”枫华道,“我并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这个江湖是什么样子,我希望带着我的剑去看一看,听起来可能有点可笑,但是这确实是我的心愿。”
“看着倒不像是个江湖人呢。”柳烟看看那个少年,轻笑,“一人一剑走江湖,怕是所有孩子的愿望吧,可是江湖风雨多,你一人独行不易。”
“有那么多人都一个人在路上,我一人如何走不得。”枫华道,忽地又开口,“有脚步声,好像有点奇怪。”
柳烟亦听见了那脚步声,很是沉重,在的青石板路上拖曳着的步伐,她听见似乎有水滴落在地面上,但是天尚晴好,没有下雨的迹象。
莫非是……
她的心开始跳了起来,但她依旧没有表露出什么,只是平静地道,“我听见了。”
她一开口,门外低低传来个声音,“是啊,江湖风雨多,独行甚是不易。”那声音听起来虚弱无力,柳烟还未动作,枫华已转身出门,那满身鲜血的少年朝他看了一眼,露出无辜的笑容,再走一步,已是立不稳脚步,向前摔倒在他的怀里。
已没有气力再多走一步了么?枫华望定叶歌,只觉他气息微弱,唇边略有血迹,肩上一处剑创,伤处血虽止了,但看他身上被血染污的衣服,不知回来前已经失血多少。他逗留此地不过第二日,这算是他的前来而带来的灾祸么?
枫华撑起叶歌,将他小心扶进院子,听得柳烟轻声道,“让我来看看。”
柳烟的声音让叶歌微微睁开了眼,女子自怀中掏出个小药瓶,倾出两粒药丸在手上,喂叶歌吃下,对枫华道,“别的如今不必多说,他伤势不轻,先让我来照顾他罢。”
“我扶他上去。”枫华简短地道,“后续之事,轩主一人可否?”
“这些事情,我一人足矣。”柳烟道,“只是,在此期间,还要劳烦你为我护法。”
枫华点点头,小心地搀扶起叶歌,将那少年搀上小楼。叶歌几乎已经无力说话,却侧了头看着枫华,用了极低微的声音道,“谢谢你。”
枫华不曾回答他的话,或许如今可以回答“我本应多谢你”?他只是开口,“别说话,活着就行了。”
他将少年叶歌扶回他屋中,安置在榻上,柳烟自后进来静静道,“多谢了。”
枫华木讷的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静静退出了屋,从肩上取下了剑,就那样抱着长剑立在屋前。他看着花园中地上的血迹,沉吟片刻,跃入园中,提起花帚,扫去地上血迹,又顺着门外的血迹一路扫去。如果有人顺着血迹追来,第一个遇上的应该是他,只不过,直到他发现地上的那具尸体,四周都没有任何旁人的痕迹。枫华打亮火石,仔细查看那具尸体,那个眼睛失去光彩的人,神情惊愕,只有心口处一点血痕,惟一的一处致命伤。
“好小子。”枫华轻声自语,“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回到怡梦轩,重新守在那扇门外,北天顶上的天津四闪闪发光,他看见远处的开阳与辅星,不知为何,觉得斗柄的瑶光看着有些黯淡了。
“姐姐?”叶歌在恍惚中,看见柳烟焦急的神情。他微微觉得愧疚,只是努力地露出笑容来,“真是,真是对不住,又给姐姐添了麻烦……不过,不过,无论如何,还能再见到姐姐,已经很好。”
他轻微地呛咳,一点点血星子飞溅出来。柳烟知他如今内伤严重,握住少年右手,缓缓度入内息,助他将服下的药化开。半晌叶歌方又道,“姐姐,这是我的错。”
被人追杀,是你的错么?小孩子都爱推卸,这样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的,倒是第一个。柳烟一手掩了少年的口,“别胡说了,小歌。你受了伤,还是乖乖睡吧。”
叶歌轻轻摇头,却不再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他的表情带着痛楚,但是还是在微笑的,他不想让人担心,所以他总是微笑。
但是如今还怕她伤心么?这傻小子,心那么细干什么,真不似个男孩子。
摇曳烛火之下,那素来淡然的女子,也似要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