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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愿尚浅,竹笛未相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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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修订版  枫华看着星辰升起落下,注意着北苑周遭的动静。久久,他听得身后门响,转身去看,柳烟走出屋门,手上与衣衫上都染了血迹。枫华轻声,“轩主可以叫我送水进去,也免了万一被人发现。怡梦轩不理江湖事,若是因此被人盯上,可是不好。”顿了顿,“我已经清理了路上的血迹,应该不会被人沿路找过来。叶歌尚安好吧?我试探了他的伤,看着吓人,但及时回来,应是无虞。”

“小歌没事,”柳烟的声音仍是她一贯恬淡而温婉的,“你不用太担心。——你的面色怎这般难看?”她端详着少年,“站太久了么?这些事情可累了你了,夜已深了,皆去休息罢。”

“我不妨事,这光照得不好罢了。”枫华只道,看着柳烟离去,也走进叶歌屋中。她倒不怕是他引来的麻烦,也不怕他试图对叶歌不利,她不是江湖中人,还真是天真。枫华看着榻上少年苍白的脸,以手试试他的前额,小心地从他的枕下拿出了那支笛子。

看起来是一柄竹笛,内里却另有乾坤。他看看那笛中隐藏的暗剑,轻皱起眉头来。

这样的年纪,有这样迅捷凌厉的杀人手段,却又整天装出一幅无辜的样子,你到底是谁呢?

枫华摇摇头,不想多想这些,将那竹笛放在叶歌枕侧,“好好睡吧,多谢了。”他轻声,走出那间屋子,看见东天已有了鱼白。

那么,还是回屋中小睡一会罢,他走进相邻的客房,突然觉得眼前发黑,一手扶住墙,才没有摔倒在地。他缓缓靠着墙坐在地上,把剑放在身边,等待那阵眩晕过去。

因为站了太久,滴水未进?不,他是用剑的人,不该这么虚弱。那是因为那处久久不愈的伤,就跟应被诅咒的过去一样缠在他的身上,就算忘记了,也会用这痛楚来提醒他。他一手按住心口,想要努力止住心悸,但是他知道只能等待它自己离开。

许久,他终于站了起来,虽然觉得疲累,却还不想就此睡去。枫华走至窗前,就着熹微晨光,看见院中一株枫香,卫国有枫香树,这里也有枫香树么?那枫树叶子可全都红了。

那样一树烈艳着的红叶,刺得他的双眼有些发痛。枫华想起那个家母极爱红叶的谎言,看着那株枫香,表情依旧不变,一手却从剑鞘里拔出了剑。

那柄沉默的剑,缓缓出鞘,散出如冰雪涌流一般的清冷光华。他就静静望着剑,不久用手指弹一下剑身,长剑发出不满的一声,便再无声息。

叶歌知道那是一个梦,但是却无法自其中离开。记忆中的一切历历在目,无比清晰,他记得在西子湖畔的两座小楼,有晚风吹过,不知何处来的胭脂气息的风,让试图解释的天枢微微红了面颊。那年他多少岁?他看见自己幼小的手掌,多少年了,他自己也已经忘记了么?

“别怕,呆在这里,乖乖听话,我一会就回来。”他那时曾经看见长兄天枢,那个有着温柔的黑眼睛的人,第一次那样认真地盯着他和姐姐,“我去去就回来,你们乖乖地待在这里,把话说明白了,那些家伙就会走掉。不要害怕,如果我回不来,你们一定要好好互相照顾。瑶光,你是男孩子,一定要照顾好姐姐,知道么?你是男孩子,可不能哭鼻子。”

天枢走出了屋,他听见机簧转动的声音,没有窗子的房间震动着,他再试图拉开门的时候,发现门外是一道石墙,他们被困在这个夹间里,没有人能找到他们,他们也跑不出去。孩童只知道大哥把他们关在这里,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拉着姐姐要坐回榻上去,却看见姐姐似乎生了气,面颊红红的。

“姐姐,”他轻声道,“怎么了,大哥为什么要……”

比他大两岁的姐姐不曾答他这些问题,只是奋力拉动墙角的把手。这一次房屋震动得更加厉害了,还有烟从缝里冲进来,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姊姊从墙上的小洞往外看了看,面色发白地咬紧了嘴唇,“我要和天枢一起去。”她认真地和他解释,“外面着火了,他一个人会害怕。虽然你一个人也会害怕,但是你是小孩子,是男孩子,我们都会回来的。”

她也要离开他么?孩童抱住他的小姐姐,“不要,我害怕,姐姐,天枢很大了,他一个人能行的。你别去,不要走。”

女孩俯身,望着他的时候,那一双美丽的水色眼睛中,有着真切的勇敢的神情,“瑶光,那些坏人正在捣乱,天枢一个人打不过那么多人,至少要两个。我已经学武了,你却还没有学过招式,我不能让天枢等得太久啦。小瑶光,你不要来,我的小弟弟,即使我们回不来,你也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替我们报仇。带着这支笛子,这是我们在江湖之中的凭证,如果我们可以再相逢,我必因那而认得你。”

她抱紧他,亲他的面颊,把手中精致的竹笛递在他的手中。那只笛子很沉,他要用两只手才能把它抱起来。

“不要忘了你是男子汉,抬起头。”她扶着他的肩膀,对他露出笑容,“相信天枢,相信我,我们一会就回来。”

她说完那些,屋子的震动也止了。那个女孩奔进黑洞洞的廊中,就如同奔进黑暗本身。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姊姊天璇,就是那样一个印在眼中的决绝而去的身影,让他魂牵梦萦,任什么时候也不能忘怀。那是他失去的最后一个亲人。

姐姐和大哥都答应过了,一定会回来。孩童蜷缩在屋角,看着手中的笛子,听着外边叮叮当当的声音,他很久以后才知道,那一场血战,清鋆楼直至最后一人,都不曾降。

天黑了,姐姐和大哥怎么还不回来?

他瑟缩了身子,抱着怀中的笛。门缝中有烟火的气味,烟越来越厚,他咳嗽起来,被熏得流泪。男子汉怎么能哭呢?但是这不是他在哭啊,这是烟熏的。那么现在他该怎么办呢?姐姐会来救他么?他爬起来,走出这间密室,看见走廊的尽头有火光,烟熏得他几乎无法喘气,只好跑进旁边的屋。这间屋子倒是有窗子的,他推开那扇窗,爬上去,看见隔河相对的小楼已经火光连天,脚底也是一片烈火的艳色。他知道火是可以烧死人的,但是这里很高啊,他不敢跳下去——

他学过轻功的,他知道怎么样跳下高处不会受伤,以前姐姐教过,天枢很忙,但是姐姐总是什么都知道的。如果这次怕了,又要被姐姐罚……底下那么多人,姐姐在哪里呢?

他狠狠心,纵身跳下小楼,在地上滚了一滚,有些晕头转向的。他看见旁边地上躺着一个人,走过去将他翻过来,他看见一张扭曲的面孔,被血和泥弄脏了,在火光中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孩童被吓得颤抖了声音,“姐姐!姐姐!”他叫喊着,“姐姐,你在哪里?”

周遭声音嘈杂,他的声音又如此微小,混在一片火声,刀声与呼喝声中,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楚。他抱着那支笛子,努力地奔跑着,寻找他的亲人,“大哥!姐姐?你们在哪里?”他的喊声中渐渐带起了哭腔。

“哦,这里还有个小杂种么?”他听到那嘈杂声中,突然有个戏谑的声音,“那个不识抬举的叶天枢既然不想跟我们做生意,那就这辈子都别想做生意了。你们是想直接杀了好,还是想留着这个小杂种慢慢玩?”

他们提到天枢?瑶光怔怔地转过身子,抬起头来,看见一把刀对着他的头颅径直劈下。

他没有害怕,他害怕黑暗,害怕烈火,害怕姐姐不理睬他,但是面对这把致人死命的刀的时候,他并没有害怕。

忽地丁丁二声,那把刀在他的视线上方折断了,斩下的刀从他的面前划过,甚至不曾碰到他的领口。孩童依旧怔怔地望着前方,他甚至不知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那想要杀他的两个人并没有出第二刀,只是突然呆在了原地,手仍在挥动武器,咽喉处却已多了一点鲜红,一点点地,沾染在火光里。

他知道那是什么。

孩童发着抖,转过身子。他以为他看见了一个神。

面前的人很高,他要努力仰起头来才能看见对方的脸。那个人比爹爹年轻,比大哥年长,有着黑色的发与同色的眼,眉目间有经过风霜的刻痕,但与他的容颜相比,就连年轻的天枢也会落下风。那个人的神情带着一丝惋惜,他的手上有一柄剑。

瑶光抬起头来,轻声问,“你是谁?”

“我是来救你的。”那男子的声音很淡很低,带着岁月造就的沙哑,一种富有感情而无情的声音,“很抱歉,我没能救出所有人,就连为祸之人也已经跑了,这剩下的人只是收拾残局的小卒,就连始作俑者是谁也不知道。”他向孩子伸出手,“这里已经毁了,就跟我来吧。我会教授你武功,让你变得足够强大。我会让你手刃他们,而你,可以得到你所希望的一切。”

不,这只是过去,他是……叶歌,他是叶歌。这是在做梦么?在一个梦境之中失去的一切,能在苏醒之时再次找回么?但如果这并非一个纯粹的梦境,死人怎会复活,地上的废墟怎能重新变成湖畔的小楼,他所失去的,又如何能被找回来?

这是一个噩梦,还是一场回忆?如果回忆已经变成了最深的梦魇,那怎样才能醒来,怎样才能不再回忆?

似乎又突然到了别的地方,他看见另外一座小楼,暖风之中,有风铃的声音清脆悦耳。“你叫什么名字?”带他来的那个人问。

他有些怕,不敢开口,那个人并不追问,只是停了脚步,静静地看着他。他沉默了许久,最终才怯怯道,“瑶光。”

“破军之星?如传言一般,终究命带不祥。”那人开口道,“在这里,你再用过去的名字也是不好。以后便唤作夜歌罢,你有一身好武骨,让我试试,能否将你教成天下第一。”

但是他不是什么夜歌,他不希望抛弃自己的姓氏……他不能忘记。但是他是谁呢?

他的梦境之中,那未知的小楼里,有着长久不息的风铃声响。他问过他的姐姐,但是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先生曾经对他说起,那一日死去的人里,没有他的姐姐,所以她还活着,但是他已经失去她了,他只能在梦中见到那双水色的眼睛。

“姐姐。”他轻声地喃喃,“你在哪里。”

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的手,那只手温暖而柔软。少年轻轻睁开眼,烛下的女子摘去了面纱,美丽的容颜上有掩不住的憔悴。他有多久没有看过姐姐不带面纱的样子了?“姐姐。”他勉力地挤出笑容,“我没事的……你再这样,若是有人花大钱来听你的琴,你又要弄错音了。”

“小歌!”柳烟声音中含着喜悦,“刚醒过来,就又油嘴滑舌。这里可没人付得起那价格,担心我之前,还是先好好养伤吧。”

“真的是做了好长好长的梦。”叶歌一笑,觉得肩上伤口痛楚,笑容也变得龇牙咧嘴的,“好久没用这么长时间做梦了,似乎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好久未曾做梦,好久未曾思念,好久未曾再见。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他们,却因为知道那是梦境而害怕再见,别再想这些了。少年向女子眨眨眼,觉得连抬起手指的气力也没有,“姐姐,我睡了多久?”

“不大久。”柳烟轻声道,“夜尚未尽,你再睡会罢。”

叶歌嗯了一声,又闭了眼。这样的时候,他却再睡不着了。他闭着眼,心中思绪翻涌。他又梦见了先生,那个高大的有如神祗的人。他梦见他们的初遇,那时先生曾经承诺,将给于他复仇的力量,并让他手刃自己的仇人。多年以后,当他得到那个机会的时候,他的仇人却已经死在别人手中。

那时他曾经坐在那院墙外的树上,吹着他的笛子。他在未知中学到了很多,未知是有理由对他下杀手的,但是他还没有依照诺言见到姐姐,他只是不能这么就死。

柳烟望着叶歌,这个孩子总是这样。

她回忆他们初见之时,那时她新建起怡梦轩,用作水天叶身分之外的遮掩。那时她独自在琴房中抚琴一曲,一曲未尽,却听见有人在屋外吹起了笛,同一支歌,却有细微的区别。她听见那笛音与她相和,如思如慕,如泣如诉,带着微笑的哭泣,怀着希望的痛苦。

她一曲终了,回身打开窗子,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正坐在树梢上,破衣上有几个大大的补丁。那小少年头发上还沾着草叶,看起来很肮脏,却吹着一支干干净净的竹笛。她看见他的眼,那一双温柔而哀伤的黑眼睛,带着最深的痛却可以不羁地微笑出来,一个与年纪不符的孩子。

他一曲终了,将笛子插在腰带上,远远地对着她一笑,“听了姐姐琴声,一时无以为报,只能献丑了。如果吹得不好,还请多多包涵啊。”

柳烟望着床上沉睡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这个温柔的孩子,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了么?她自然知晓每个人都有不愿提起的过往,他们也互相承诺了不问彼此的旧事。这一回也一样,她能治愈他的伤口,却没法知道他到底为了什么而受伤。

柳烟轻轻吐了一口气,走至窗边,推了窗朝外望去。天色仍然黑着,大火已经挂西,如此入了秋日,怕是这半年不会再平静了。

长夜未央,枫华那一日如常无眠。天近深秋,夜风颇有凉意,他推开窗子,看见北天星辰明亮,斗柄那颗星子又复了光彩。

星子这么明亮,月亮怕是不会出来了。枫华轻轻吐了一口气,忽见一个黑影越过院墙,进了后院。沉默的少年眉头微敛,一撑窗台,已翻身跃入院中,径直落在那黑影面前。他不言语,只是抬左手制止。虽然他并未拔剑,却隐隐已有威胁之意。

他不开口,那人也不言语,却似不愿纠缠与他,不取武器,只踩着步法,欲以轻身功夫越过他前去。枫华知对方武艺或许并不在自己之下,但论轻身功夫,世上却无几人能及他——他身材瘦小,运起轻身功夫格外轻捷,何况他所学的也是一流的轻功。那人想要越过,枫华只是踩几步,便又站在了那黑袍来客面前,沉默却坚决地摇摇头。

黑衣人似也不愿多起冲突,点一点头,便反身掠出院子去。

枫华回头看看,北面除了自己屋中一线光亮,怡梦轩中人似都已沉睡。既然他是怡梦轩中小工,也应查明这些擅自前来的过客。他凝神细听,院外仍有人呼吸之声,皱了皱眉,便推了院门走出去。那个黑衣人果然在墙边站着,看他出来,也没有伸手翻进院子,只是靠在墙上,摆出威胁的姿势。枫华静静道,“足下来此所为何事?”

“若我说为了相会旧友,尊驾可信得?”

黑衣人言语之间诸多讥嘲,枫华不以为意,只道,“足下说笑了。常人若要与友人相会,自然在白日登门拜访。日间偌长,足下又何苦夜半来此,让人让己都安睡不得。”

那黑衣人的声音很是年轻,听起来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大,从衣着来看,似乎是槿国常见的布料花纹。少年枫华略一点头,又开口问,“你可是未知中人?”

“既是未知,如何知晓?”黑衣人淡淡道,“之后若有可能再见,你堪为我的对手。”

枫华摇头,“我平生并不想与他人为敌。”

黑衣人忽地露出冷笑,“无人能独善其身,你觉得你能么?以你背上那柄我们在十里之外就能嗅到气味的剑,你觉得你不想与他人为敌就足够了么?”

枫华沉默,黑衣人又道,“后会有期。”言毕身形疾动,攀上临街房屋的屋檐,几个起落,再不知去向。

枫华沉默地站了一会,回了院子,闩起院门。他想,这个人是一个危险的人。危险,但是并无敌意,幸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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