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恩怨问我是谁
地动山摇下土崩石裂,那火龟终是熬不住爬了出来,张牙舞爪地狠狠扑将而上,大概在恼怒被人搅了清静吧。施展起五行迷踪步,我轻松避过此劫,同时亦换了曲调,笛音愈发急促了,撞在周遭岩壁上更是激起朵朵耀眼繁花,好不绚烂。
瞄了瞄上方摇摇欲坠的山石,指尖微转,登时随音波牵引出一轮内力朝其冲去,山石应声落下,正正砸于火龟/头上,呵,清梦刚醒便赶赴黄泉,怕只怕要死不瞑目了。笼袖收笛,我快步上前,然,看着眼前纹丝不动的庞然大物,心头竟掠过一丝异样,救得客栈里那芸芸众生,却要杀灭这通性之物,一样的生灵天命,如斯权衡可是妥当?恍惚间竟有些分神,待得热浪扑面时方始警觉,这畜生竟诈死诱我!若不是轻功有点火候,岂非做了焦碳?我怜它生死,它却未必顾我存亡,也罢,何来如此多的悲戚感叹,不若趁早结果了它,取其火胆回去救人的好。
一念至此,当下便鼓足内劲再度吹响墨笛,繁花绽放得益发妖艳了,碎石横飞下直逼得那龟到处乱蹿,口鼻中更时不时喷出烈焰腾腾,显是急了。然无论怎生烦躁怎生狼狈,它都始终不肯靠近瀑布那边,是了,此物属火,沾不得水,若非此处地势奇特以致更改了瀑布流向,亦不会有今日的焦土连连以及满目创痍,它更不会窝居于此!想通此节,我速朝玄玉发出一声响哨,示意其从旁夹击,不多时便将那火龟很快赶到了瀑布边上。
等的就是这一刻!
身似鹞鹤冲天而起,笛掌并用下内力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轰于瀑布之中刹时激起漫天水花,似暴雨一般袭向那千年火龟,火龟吃痛,嗷嗷直叫,静夜里听来竟是分外地惊心动魄,我不敢怠慢,只顾猛催内劲,一掌击水,一掌击向那顽物,不予任何喘息的机会,良久,嘶叫声渐次转弱,尽都归了平静,这回可真是死透了。
本拟稍事休息再做打算,谁知尚未来得及缓一口气,半路竟杀出个程咬金来!人未至声先到,靡靡琵琶声,声声入耳,声声催命!眨眼间百花潭内奇花又放,纷争再起。
与我同出一辙的音波功!
究竟是谁?坏我好事!
盛怒下不曾多想,当即便纵身迎上前意欲动手,然,当看清来人时,却又立即弃了此念,不为甚,只因她正是我想了一天的船上主人!终又再次见着了!
月色下的她依旧美得不可方物,更平添几分清冽沉寂,如仙似幻,从天飘渺而降,刹那间,我想我是醉了。
“蓝海萍在哪里?”语音清冽,问得好生霸道,可为何听在耳内却是无比受用?
“我师傅没来。”昂首,高高在上的她看起来更显肃杀,不容侵犯。只她怎知我师傅名号?疑惑未消,她又道了一句更让人感到诧异的话:“你便是白云飞?”我愣了神,虽说有一面之缘,可似乎并未以名姓相告,她又是怎生得知?
就在我搜肠刮肚百番思索之际,她已掠至火龟跟前,手起刀落一下就将龟胆给剜了出来,更随手放入皮囊之内。想那火龟胆奇热无比,一般凡物又怎生耐得住?然此刻她腰间皮囊却不见有事,显是有备而来!蚌鹤相争,渔翁得利么?她究竟在附近潜伏了多久?又观望了我多久?饶是脾气再好,亦动了怒,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低沉:“把龟胆留下!”
“想要龟胆就叫蓝海萍来见我!”她手捧琵琶立于崖上,字字针锋相对,漆黑眸子中杀气蒸腾。又是这种怨恨交加的目光!陡然间我翻然醒悟,那日她之所以敌意森森,并非单单只因我之无礼窥视,当中必定还隐含有更多的东西,只这些又会是甚?
“我从未下过山,你怎知我名字?你还知道我的什么?”我朗声相问,既猜不透便由她来说吧,况且有个问题亦很想知道:“你是谁?”
“一切,你的一切我都知道!”她仰天长笑,末了仍恨恨指着我,竟是有些癫狂:“他对你实在太好了,连我的名字都不告诉你!”
既然师傅没告诉我,那便由你来说好了,你知道我的一切,我的一切又是什么?
串串疑问接踵而来,可尚未说出口,她已扬长而去,事已至此岂能轻易让你走?不假思索下我奋力直追。
依旧是那艘大船,依旧是那厚重的甲板,踩在上面分外塌实。
我喜欢塌实的感觉。
灯火亮了,然后便是阵阵脚步声响,不消片刻已将我重重围住。
自投罗网?也许吧,奇怪的是我并不讨厌这个说法。
“你引我到这来……”我缓缓念着,一字一句,之所以半路打住,皆因看到了她身后白花簇拥的黑木灵位,旁边两道对联上赫然写道:仙鹤已随云影杳,神针犹带月光寒。
仙鹤已随云影杳,神针犹带月光寒!
写的不正是师傅么?仙鹤为玄玉,至于神针,更是师傅的引以为傲的绝技!这女子与我之间,究竟是何种羁绊?
“二十五年前,蓝海萍就是为了救你这个亡国公主,不惜抛下我和我娘。”她抱着琵琶,从台阶上慢步而下,一步一字,字字辛酸:“我历尽千辛万苦,为的就是要找到这个抛妻弃女的骑鹤人!”一翻话好比春雷乍响,直轰得我头晕目眩,亡国?什么国?抛妻弃女?抛什么妻弃什么女?诸多疑虑纷纷扰扰,争先恐后般涌入脑中,一时之间我乱了分寸,只愣愣站着,半晌说不出话来,而她那锐利的声音却再度响起,夹杂了冷笑与讥讽,声声刺耳:“原来你是一张白纸,二十五年来全都是一片空白!”
白纸么?倒也贴切,我对自己的身世确实一无所知,可她却知道我的一切,难怪她恨我,原是我夺了她应有的,枉我还懵懵懂懂自认委屈,真正委屈地应是她才对。喉咙有些痛,堵得厉害,也不知是因为仓促间知晓身世还是因为受她悲怆所感染,总之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于是硬起脖子:“如果真是我白云飞害你家破人亡,那好,我在你亡母灵前磕三个响头!”中气卯得很足,不这样不足以掩饰心中的惴惴不安。岂料双膝未曾及地,琵琶骤响,脚下甲板已被音波砸出坑来,若非躲得快,腿还有么?
她心可真狠。
“别以为磕三个响头就可以抵消二十几年的恩怨!”依旧是恨恨的语气,仿似要将天下事物皆尽揉碎了去方肯善罢甘休,可偏生后一句却又说得悠幽轻盈,饱含鼓惑:“且听我一曲,再拿龟胆回去扬名立万吧。”
扬名立万?呵,竟与师傅的说辞一模一样,然,只这便扬名立万了么?
原是如此简单。
撩起衣摆,我席地而坐,右腿微曲下左臂支地,这个姿势很舒服,犹记当日南海峰上师傅为我吹笛时,便如此这般欣欣熟睡了过去,笛音悠扬,眠不觉晓,只不知她的琵琶声又怎样。昏昏然间,我竟真信了她要为我而弹,也不知是被蒙了心窍还是被勾了七魂六魄。直至茫茫绯音由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时,方才心生警觉,这何曾是甚丝竹天籁?分明是为催命黄泉曲!
非要致人于死地么?
睁了眼,我定定望将过去,她亦瞪了一双美目铮铮回视,好倔强的女子。虽说答应听她一曲,可也没说不以笛音回赠,来而不往非礼也,且看这手底下见真章!刹那间,笛音骤起,琵琶声急,就好比战场上万马奔腾,鼓角连营,我俩斗了个天昏地暗,音波余力一浪/覆一浪,纷纷朝外荡去,直卷得海水沸扬,浪花乱/溅,这一翻比试,端地是酣畅淋漓,欲/罢不能,竟连船身被撕了个大洞亦惘然不知,待得查觉时已是迟了,巨浪迎面扑来,我与她双双坠海。
南海峰下是为南海岛,我常游戏于岛边海上,故略谙水性,是以无甚大碍,很快就定住了身形。可她却不然,被水一冲竟似无根浮萍一般飘荡远去,眨眼便吞没于一片墨蓝黝黑之中。待追过去之时,她已是双目紧闭,面露痛苦之色,可手上却依旧死死握着那一柄琵琶。亡母遗物么?看样子端地沉重,难怪一味下沉,真不知该说是孝顺的好还是固执好,我无奈而笑,顺势拽起她朝上游去,然则未走多远却又被一把甩开,回望,她竟双眼圆睁,狠很盯将过来,似要把人生吞活剥一般。
只这一挣扎,她便又沉了下去,都甚么时候了还如此计较,这次倒好,尚未游近她经已不省人事了,想是在水下呆得太久,又不习水性,这才被憋晕了去。糟,看她双唇微启,很快便将大口大口灌水进腹,游将过去,稍一伸手便温香软玉抱了满怀,心神不禁为之一荡,整个人亦有些飘飘然起来,不曾思索间,我已轻轻覆上了她的唇,缓缓将气度过去。
她双唇很软,没了平素凌厉刻骨的感觉,只留下淡淡温柔,常说的齿颊留香,便是如斯光景么?恍惚中我痴痴竟贪恋着这旖旎一刻,迟迟不愿松口……
今夜,我想我真是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