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夜晚,已沦为阶下囚的杜正清瞪着眼前根根冷硬的木栅栏怔怔出神。
自从被囚进天牢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熬住严刑拷打,决不吐露任何秘密的心理准备。他这样想,倒也不完全是出于对薛敬德的忠心,更重要的是为了将这些秘密当作筹码,到时宣称只有元熹帝亲自来提审,他才会说出自己知道的事情,以此赢得与仇人最后一拼的机会。
从宫里的自己人,也就是已投入薛敬德麾下的侍卫统领王均口中,他得知元熹帝已对薛敬德的所作所为起了疑心,只是没有凭据,他相信这些秘密一定会让元熹帝感兴趣的。
然而,一切都太奇怪了,奇怪得完全偏离了他原先的设想。
按说,像他这样的重犯,进了天牢肯定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可事实上,这些天以来,牢里的每一个狱卒都对他客客气气的,非但没有动过任何刑罚,就连枷锁镣铐也没有给他戴,还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他。至于元熹帝,更不知道是什么心思,都好些日子了,什么动静也没有,就好像压根忘记了有他这么个人存在似的。
“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个问题,他已经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可怎么也找不出合理的解释。憋闷间,他只能用一句自己也知道很儿戏的嘲讽来发泄满心的气恼:“那狗皇帝每天山珍海味吃得太多,把脑袋吃坏了吧?”
就在他烦躁不安地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忽听天牢大门“吱嘎”一响,过了一会儿,就有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哦,终于沉不住气,要动手了吗?”
目光一闪,杜正清面上的烦躁倦怠之色瞬间消失,神情变得清冷起来。那个假想中屠夫的出现并没有给已成为待宰羔羊的他带来恐惧,反让他莫名地松了口气。说实话,这样心悬在半空中的日子他真的是受够了,哪怕这人是来砍他的脑袋,事情也总算有了个着落,总比这样无休无止等下去的好。
然而,当来人那张含霜的俏脸呈现在眼前时,却叫他意外得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好半晌才诧异地叫出声来:“怎么是你?”
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曾在万芳楼外救过的那个小姑娘。记得玄冰告诉过他,这姑娘是公主,似乎叫什么“承秀”的。审问钦犯这种事情,元熹帝不出面,王公大臣不出面,却来了个“乳臭未干”的小公主,这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见杜正清憔悴失神的双眸中满含惊诧,承秀不禁又是心疼又是欢喜,暗道:“原来你还认得我,我还以为,你早把我忘了呢!”
她心里这么想着,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因为她的身后,还跟着个毕恭毕敬的狱卒。于是,她故作骄横地扬了扬眉道:“什么你啊我的?大胆贼人,竟敢在本公主面前如此放肆!来人哪,给我把牢门打开,今儿个,本公主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钦犯,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杜正清挑眉瞟了她一眼,心中很是不快。当初承秀给他的印象是何等天真活泼、清纯无瑕,没想到,她也会像那些讨厌的王公贵族那样,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说些盛气凌人的话,就好像总以为自己是别人命运的主宰一样。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蔑然冷哼一声,倨傲地移开了目光,不再理会承秀的鸹噪。
那狱卒听了承秀的话,却是吓得心惊胆战,哆嗦不已:“公……公主殿下,这恐怕不妥吧?此犯武功高强,穷凶极恶,公主千金之体,何必冒险犯难与他置气呢?依小人之见……”
“都知道我是公主殿下,你是区区小人了,那我凭什么要依你之见?”承秀柳眉一竖,摆出蛮横到底的架势,“本公主叫你开门你就开门,罗嗦个什么劲儿!”
偌大的皇城之中,谁不知道这位生来就备受宠爱的公主殿下一旦耍起横来,就连她父皇母后和两位兄长都招架不住,哪里还会有一个小卒子说话的分?那狱卒见状,不禁骇得腿肚子都软了——这要不答应吧,小公主恐怕不会放过他,可要是答应吧,万一小公主被钦犯所伤,他就算有十颗脑袋都赔不起。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这可如何是好哟!
极度的恐惧加上左右为难的精神折磨,这可怜的狱卒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滚滚而下的冷汗顷刻间湿透了衣裳。“公……公主,小……小人,这……这……”眼见他啃哧了半天,却愣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承秀“噗哧”一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瞧你吓的!这有什么难的?本公主教你个法子!”说着,她抬手朝放在墙角里的枷锁一指道,“你打开门,先去把他给锁上,然后我再进去教训他,那他不就伤不到我了吗?”
狱卒张口结舌地看了看承秀,又看了看牢里那坐得如铜浇铁铸般的钦犯,不禁抖得更厉害了。
说实话,打从一开始,王统领下令不许给人犯上枷锁,他就觉得挺不可思议的,现在叫他一个人去,还不等于是跑进了老虎笼子,有去无回吗?可公主也不好得罪,想了想,他赔笑道:“公……公主殿下,小的一个人实在不行,不如去外面多叫几个弟兄一起来收拾这家伙,给公主殿下出气,好不好?”
承秀似是略感意外地怔了怔,随即眼珠一转,爽快地点头道:“好!”
那狱卒如蒙大赦,立刻转身颠颠地朝门口跑去。谁知,才跑出两步,承秀冷不防地纵身而上,横掌如刀在他脑后狠劈了一下,他翻了翻白眼,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笨!”承秀冲他吐了吐舌头,手脚利落地把他身上的钥匙摸出来,回身走到了牢门前。
“你这是……”杜正清愕然站起,却见承秀竖指唇边“嘘”了一声,蹑手蹑脚地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打开了牢门。
“你假装劫持我,咱们赶快离开这儿!”她俯身到他耳边小声说着,同时从衣底抽出一柄薄如蝉翼的柳叶刀递到了他面前。
杜正清怎么也料想不到,这小公主夜入天牢,竟是为了要救他出去!讶然看着她,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简直莫名其妙!莫非,是那狗皇帝的什么阴谋诡计?
可是,眼前这一脸急切之色的小姑娘,给他的感觉就如一张纤尘不染的白纸,怎么看也不像是会耍阴谋的人。那么就是……当真如玄冰所说的那样,她对自己有意思?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懒得跟对方多废话,他板着脸推开那柳叶刀,冷然道:“公主殿下的好意,草民心领了,您还是请回吧!”
“哎,你这人……”承秀眉心一拧,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僵住。
自从亲眼见到杜正清被押进天牢那天起,担忧和焦虑就如附骨之蛆般日夜煎熬着她,要依着往日的性子,她早就不管不顾径自采取行动了,只是在了解了宫中危机重重的情况之后,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这才听了载熙的话暂且忍耐。
前几日,她隐隐听到些风声,似乎父皇打算要提审那个新抓进天牢的犯人了。照理说,她应该相信父亲会秉公处事才对,可是,一想起当日大哥被困重围、浑身浴血的情景,她就觉得害怕,打从心底里害怕。
这些天,她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见父皇拍案怒喝着:
“拉出去斩——”
然后,她就看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到自己脚边。
她尖叫着从梦中醒来,一身的冷汗,心痛得有种被撕裂的感觉。
“也许,等父皇有了决定就来不及了!”
她再也等不下去了,于是打定主意,今晚就实施早已在心底盘算过千百遍的计划。可惜她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竟会出现如此极具讽刺性的一幕——她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好心好意跑来救的那个人,居然该死的混帐的不领她的情!
咬牙瞪着眼前这张平板得可恨的死人脸,承秀的满腔柔情顿时化作了一团无明怒火,几乎就想破口大骂起来,可是,当她隐约感觉到对方冷漠眼神背后那种厌弃生命的麻木与悲凉时,心底无限扩散的酸苦却让到嘴的狠话迟疑着缩了回去。
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压低了声音再次劝道:“看在我为你费那么多心思的分上,你就听我一次好不好?就当我……”她咬了咬唇,艰涩地道,“就当我求你了!”
从小到大,骄傲任性的她对父母兄长都不曾说过一个“求”字,谁想如今竟会涎着脸去求别人让自己救?话出口后,她禁不住一阵面红耳赤,难堪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骤闻此言,杜正清微微失神,心头不觉掠过了一丝异样的波澜,未及多想,只听一阵人声喧哗,察觉到囚室内动静有异的狱卒们已经蜂拥而入。
眼见良机已失,承秀懊恼地跺了跺脚,忽地撇开杜正清转身迎上众狱卒,倒转刀刃指向自己的胸口道:“谁也不许动,听到没有?否则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公……公主殿下……”狱卒们慌忙止步,“您这是干什么?快把刀子放下,放下!”
“等他安全离开了,我自会把刀放下!”冷然瞥了他们一眼,承秀扭头催促尚自发呆的杜正清道,“你走啊!还不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