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话?”杜正清脚步微顿,不解道。
“不……不就是你骂我的那些话……”承秀抿了抿唇,艰涩地道,“我觉得,你好像对我们杨家人怀恨极深,不像只为了生我的气……”
杜正清心头一跳,慌乱地移开了目光。他本无意让承秀卷入是非,当时说出那些话,全因一时激愤,可话既出口,收回也来不及了。心乱如麻间,他忽然想到——也许,这倒是个机会,把真相告诉她,她就可以彻底死心,从此不再做什么跟他浪迹天涯的白日梦了。
“你真想知道?”侧目一瞥,他的神色骤然变冷,“好吧,那么我就实话告诉你,我的确恨姓杨的,恨到骨髓里!我之所以会有今天,全都是拜你父亲所赐,杨灏那狗皇帝,正是害我得家破人亡的大仇人!”
他一不做二不休,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痛苦的回忆让身上本就有伤的他倍感虚弱,胸腔更是闷痛不已,但他还是勉力装出冷酷的样子,对早已魂飞魄散的承秀丢出毫不留情的讥嘲:“现在你明白了吧?套用你的一句话,少自作多情了,就算没有玄冰也轮不到你,我怎么可能会去喜欢杀父仇人的女儿……”
“不——”一声崩溃的尖叫打断了他的话,承秀脸色惨白地踉跄倒退,神志迷乱地拼命摇头道,“这不是真的,不是!你骗人,这不可能!”
忽然,她的头一阵炸裂似的疼痛,所有的光亮和色彩瞬间消失了,她的眼前变得一片黑暗,刹不住后退之势的她被脚下的石头一绊,立即重重地摔倒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黑?”她努力想要爬起,却因力不从心而更重地跌落下去,“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怎么会这样?”
看着她狼狈挣扎的样子,杜正清顿时惊呆了。该死,瞧瞧他都做了些什么?她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而且盲目天真地一心想护着他的小姑娘而已,杨灏老儿就算再可恨,和她又有什么关系?这一瞬的悔恨,让他几乎有种想一刀杀了自己的冲动。
就在他趋前欲抱起承秀的时候,刚刚还惊恐万状的承秀却渐渐安静了下来,没有焦点的双眼中浮起了认命的凄色:“看来,我想不相信那些事都不成了。你瞧,这报应……说到就到,来得还真快……”
“不,那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该遭报应的也不是你!”杜正清不假思索地打断了她的话,“没事的,我马上送你回宫去,宫里那么多御医,还怕治不好你的眼睛吗?”
说着,他便俯身把承秀背了起来,不料一用力之后,霎时间只觉全身气血翻腾,五脏六腑痛得就像要被凿穿一般。他心知不妙,但已管不了那么多,于是咬牙强行压住那口在喉头涌动的逆血,屏着气息觅路快步行去。
他的举动骇住了承秀,稍一愣怔后,她摸索着抓住他的肩膀,焦急地道:“快停下!你疯了吗?你多不容易才逃出来,再送我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我救得了你一回已是侥幸,哪里还能有第二回呀!”
杜正清没有答话,仍是足不停步地往前走。承秀并不知道,其实对他来说,是否自投罗网根本不重要了,从第一次无故咳血起,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很不对劲,如今这种感觉已经越来越明显,似乎随时都有突然之间大量内出血一命呜呼的可能。
虽然这状况发生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自己恐怕已是活不了多久了。此时此刻,他在乎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生命结束之前尽最大的努力让承秀得救,以挽回自己犯下的错误。
见他毫不理会自己的话,铁了心地一个劲儿朝前走,承秀又是感动,又是心痛,泪水顿时潸然而下:“求求你了,不要再管我了好不好?你不是恨杨家的人吗,那还理我的死活做什么?你这个傻瓜!”
无论承秀说什么,杜正清始终一言不发,只顾埋头赶路。一路上,承秀感觉到负着自己的那个身躯倾斜了好几次,有一次竟差点把她给摔下来,她就算看不见,也猜得到杜正清的情况非常不好。
照这情形,现在的他只怕连自身都难保了,要是真送她回去,再遇上宫里的侍卫,那不是百分百死路一条?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急如焚,可是她也知道他性情执拗,一旦认准的事,任别人说什么都没有用。正无计可施间,她听到附近似有流水之声,顿时得了个主意。
“我好渴,让我喝口水好吗?”她扯了扯杜正清的衣服道。
杜正清一怔止步,心往下沉了沉。以他现在的状态,能把承秀送回去已是极限,哪还有精力去走多余的弯路?但听承秀那可怜兮兮的语气,他又实在不忍拒绝,稍一犹豫,他终于打定了主意,反正自己横竖是豁出去了,就应了她吧,待会儿,他就算是爬着也得把她带出去。于是,他低低嗯了一声,转身往河边走去。
到了河边,他放下承秀,轻声而急促地道:“坐着别动,我去盛水!”一语方毕,他立刻闭口,努力咽下喉间涌动的腥潮,起身欲去采摘树叶用以盛水。
“段大哥,等一下!”承秀蓦地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温软,娇憨,还透着浓浓的依恋之情。杜正清方自一愕,她已径自续道:“我知道,我没有权力要求你放弃报仇,可俗话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杨家欠你的,有一条命来还,就该够了吧?你可不可以……放过杨家其他人?”
杜正清一时语塞。如今,他能撑到哪一刻都是个问题,还有什么能力来谈放过谁,不放过谁?黯然间,耳边又传来了承秀固执的恳求声,暗暗叹息着,他微含心酸地想道,或许,这就是他的命吧,既然已无法改变自己的悲剧一生,又何必再让她忧惧不安呢?罢了……
苦笑着隐去满腹悲苦,他平静地道出一个字:“好!”
“真的?”承秀惊喜地挺起身子,感觉到他坚定地拍了拍自己的手背以示承诺和安慰,她樱唇一展,嫣然笑了,“谢谢你,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这一刻,她的笑容灿烂得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却又凄艳得让人有些心悸,只是身心俱疲的杜正清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
“你去吧!”长吁口气,承秀轻轻放开了手,听着杜正清离开的脚步声,她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
“杨家欠你的,就让我来还。希望你以后别再去做那些危险的事,要好好地活着,好吗?”似祷祝又似祈求地喃喃自语着,她小心翼翼地脱下杜正清给他的那件外衣,又仔仔细细叠好放在脚边,然后摸索着站起来,朝着水声传来处蹒跚而去。
好不容易挨到最近的那棵树旁,杜正清已是气喘吁吁,刚想伸手去采树叶,只听背后传来“扑通”一声。他一惊回头,却见河岸边已经失去了承秀的踪影,她原来坐的那个位置,只剩下一件叠得平平整整的外衣。
他忽地想起承秀刚才问他的话,霎时间什么都明白了,惊惶间,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纵身一跃便掠到了河边。然而,还是太迟了,只见一束青丝在茫茫浪花间隐约闪现了一下,随即没入湍急的水流,迅速消失无踪。
瞠目结舌地僵立在原地,仿佛从灵魂深处漫起的寒意冻僵了他几乎被抽空的躯体。一个腐心蚀骨的寒战中,那口强忍多时的猩红终于喷涌而出,他虚脱地晃了晃,逐渐涣散的目光氤氲地凝向河心:“你这疯丫头,竟敢耍我?你等着,上天入地……我都不会放过你!”
苍白的唇,扬起一抹幽深的冷笑,他没有半点迟疑,就这样决然地踏向了脚下的虚空。
水花一溅复落,一圈微颤的涟漪由浓转淡,徐徐消逝。河水依旧欢唱着奔流而去,一切平静得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清风过处,惟有那件还残留着两人体温的外衣飘飞而起,舞成了一片孤独而萧索的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