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施主,杨施主已在此处等候你多时了,请随老衲来吧!”
舜昌县郊的普济寺里,住持晦明禅师引着一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沿寺中的碎石小径朝后院走去。
傍晚的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长满青苔的石子路被淋湿后,变得更加滑不留足。上了年纪的晦明禅师走得有些吃力,但他心里更惦记着身后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走到拐弯处时,他放慢脚步,回头提醒道:“施主,小心脚下……”
话音未落,他自己脚下倒先是一滑,身不由己地跌了下去。
“禅师小心!”
两声相同的惊呼自不同的方向响起,晦明禅师身后的青影和对面门开处步出的一道白影同时掠向险险跌倒的他,却终是青影先到一步,及时扶稳了他。
“唉,老了,不中用了!”晦明禅师捋着颌下的白须,颤颤巍巍地摇头叹道。
“禅师辛苦了!”白衣男子冲晦明禅师颔首一笑,随即对那扶着老和尚的年轻人道,“俊风,你先扶禅师回房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是,太……公子!”年轻人恭敬地躬身领命,临去时却回头留下了疑惑不解的一瞥。
白衣男子正是已于数日前离开黎山的载淳,晦明禅师是他的方外之交,为人极其可靠,跟俊风也熟识,于是他下山后便投奔此处,托晦明禅师帮他联络俊风。
看着俊风远去的背影,载淳微一凝眸,唇边浮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多日不见,如今的俊风变得比从前稳健、老练多了,居然能跟老谋深算的薛敬德周旋得头头是道,而且武功也长进了很多,这从他刚才飞身上前扶住晦明禅师时的步法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在为俊风高兴的同时,他心中也有些许无法言说的怅惘。虽然俊风的立足之处离晦明禅师更近,但若换作以前,也是绝对不可能抢了他的先手的,俊风武功的进步固然是一个因素,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和内功底子都已经大不如前了。
正黯然间,只见送完晦明禅师的俊风已赶了回来。迅速收摄起心神,他转身道:“我们进屋去谈!”说着便推开房门率先而入。
俊风跟了进去,眼中依旧满是困惑之色。刚才的一幕如骨鲠在喉,让他有种深深的不安,但他怕伤及载淳的自尊,又不敢贸然询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来这里的路上,好像听说秀儿也出事了是吗?”载淳边走边问起让他挂心了一路的问题,话方出口,却发现俊风魂不守舍地发着怔,于是提高了声音唤道:“俊风,你怎么了?听到我问你的话吗?”
“啊?”俊风猛然回神,尴尬无措间,他鬼使神差地胡乱道了句,“公子,我是在想,您怎么会选这种地方落脚?夫人她一个女人家住在和尚庙里,不会有所不便吗?”
载淳闻言脸色立变,“夫人”二字如利箭般狠狠刺入他的心头,他只觉一阵晕眩,心底那道多日来强自支撑的堤防也几乎在刹那间崩塌。
当晚,在陈夫人的墓前,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玄冰的忏悔和痛苦,那一刻,他忽然有种力不从心的挫败感——无论自己怎样努力对她好,但只要在她身边一天,她就一天无法摆脱内疚与自责的纠缠,他爱她越多,便只会折磨她越多。
或许,他真的不该逆天而行的,那么,放了她,才是对她最好的成全。
带着一丝疲惫与无奈,他选择了不告而别。这些日子以来,他惟有不停地想着各种即将面对的棘手问题,才能暂时逃开那几乎令他窒息的思念和心痛,可是,俊风的话却无情地撕开了他心底那道被刻意隐藏起来的伤口,早已心碎神伤的他,又如何能再一次承受住如此催肝裂胆的痛苦?
看出载淳突然变得不堪重负的异常神情,俊风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也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公子,俊风不该多嘴的,俊风该死……”
“没到你死的时候呢!好了,废话少说,我们谈正事吧!”
片刻的心痛过后,载淳已强迫自己恢复冷静,淡然岔开了话题。俊风料他有难言之隐,自己怕是多说多错,于是也不再提先前之言,径直道出了前些日子承秀劫狱出逃的详细情形。
对承秀的举动,载淳无奈地报以苦笑。他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可他又能说什么呢?感情来时,往往不是任何理智的力量所能抵挡,他自己便是个最好的例子。他惟有嘱咐俊风尽力打探承秀的下落,随即努力平稳心绪,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更重要的事情上面。
“你之前说有要紧的东西交给我,不知是……”
俊风走到禅房门口,把门拉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四处观望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后才关门回来,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笺,双手捧起,以万分恭敬的姿态呈了上去。
载淳接过信笺展开一看,眸中神色几度变易,最终释然一笑道:“果不出我所料,那晚的事,父皇是早有安排的!”
“公子,你猜到了?”俊风惊喜地轻呼出声,“皇上还担心你会因此记恨他呢!”
“怎么会?倒是我让父皇为难了,亏得他老人家还留了一手!”载淳感慨道,“不过……王均这家伙,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
“可不是吗?”俊风深有同感地点头,“想当初,我还总觉得他胆小怕事,挺瞧不起他的,没想到,他竟是个双料的卧底,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呢!”
原来,元熹帝当时授薛敬德捉拿钦犯,便宜行事之权,除了是迫于前来“请命”的朝中重臣的压力之外,也是想将计就计,给薛敬德造成自己被他的谗言所迷惑的假象,以诱使其尽快卸去伪装,露出真面目,以便抓到他图谋不轨的证据。
要知道,他和薛敬德之间的较量,并不仅仅是武力与权势的抗衡,更是一场民心的争夺战。自从十年前边关一战,薛敬德率其亲兵力挽狂澜之后,此人在百姓心目中的威望已隐隐有压倒杨氏一族之势,如果不能彻底揭露他的丑恶嘴脸,一旦动武,恐怕杨氏一族反而要先成为众矢之的了。
当然,作为一个深爱儿女的父亲,他也不会无谓地拿儿子的性命来当赌注,他之所以敢冒这个险,是因为他早就在薛敬德身边布下了一颗自己的棋子。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埋伏在薛敬德身边的眼线,就是众人眼中那个胆小怕事的侍卫统领王均。
一切都要从王均喝醉了那次要命的酒,签了那份要命的盟书说起。那时,他受了赵炎的要挟,不得已之下去拜见了那个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主公”。回来之后,他日日寝食难安,盟书上写着的“共谋天下之大业”几个字,就如一根尖刺般时时扎在他的心头。他有一种预感,照这样下去,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的。
经过无数次的辗转反侧,他终于鼓起勇气,冒着脑袋搬家的危险去向元熹帝坦白了此事。元熹帝知情后不禁又惊又怒,惊的是那只幕后黑手的无孔不入,怒的倒也不是王均的“变节”。王均服侍了他十几年,为人品性他都一清二楚,知道对方绝对不是造反的那块料,他恨的只是那个阴谋策划者手段的卑劣,所以,他并没有怪罪王均,反而还好言将其抚慰了一番。
王均见元熹帝如此通情达理,不由得大为感动,更为自己差点行差踏错而深感悔恨。于是,他主动进言,请求继续假意参与铜面人的“大业”,以便进一步了解其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