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在汤药的作用下安睡了一下午的陈方悠然醒来,似觉身上的痛楚减轻了不少。
“师父,睡得还不错吧?”守在床边的玄冰俏皮地冲他眨了眨眼睛,“我可是……好久都没听过您这般有如猛虎下山的呼噜声了呢!”
陈方怔了怔,随即配合地轻笑出声。他知道玄冰是想逗他开心,所以不忍拂逆徒弟的一番好意,可是,每当想起庄里众人谈论少安时那种咬牙切齿的语气,他的心里就无法真正轻松起来。
尽管他口口声声把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骂作“小畜生”,甚至吩咐玄冰在必要的时候代他执行门规,清理门户,但……天下岂有一个父亲,会当真对儿子死心绝情?即使儿子在别人眼中再不可饶恕,也依旧是父母的心头之肉。
以少安在五柳坡的所作所为,足以死上十回有余,不管玄冰如何对他保证载淳不会追究,并且严令下属不得为难少安,他还是抹不去心头深深的恐惧。这几晚,他不知多少次在梦中被儿子鲜血淋漓的惨状吓醒,只能依赖药物的作用才能睡个安稳觉,天知道,他有多想亲口向载淳求个情,可他实在没脸说这样的话。
玄冰早知他的心事,却并不说破,只道:“师父,有人想来看您,我现在去带他来好吗?”
“嗯?”陈方心不在焉地应着,“这几天,大家不是都来过了吗?何必再劳烦人家?”
“可是,人家今天刚回来啊!”玄冰一笑起身,不容分说地道,“您等着,我去请他过来。”
脚步声一去复回,一人变作了两人,正纳闷着的陈方惊愕地看向门扉开处,只见与玄冰一同进来的竟是他此刻最想见也最怕见的载淳。
刚与李冠英等人议完事,载淳正是心事重重,疲惫不堪,但与陈方目光相接的那一刹,他立刻振作起精神,微笑着轻唤了声:“陈伯伯!”
无所适从地愣了愣,陈方吃力地爬起来,慌乱应道:“杨……啊不,太……太子殿下……”话音未落,他身子一软便向床沿外倾跌下去。
“小心!”
正在关门的玄冰不及回身,载淳已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陈方。咬牙隐下牵动伤口的剧痛,他稳稳地将老人扶回床榻上,不动声色地笑道:“陈伯伯,怎么越来越见外了?是不是……还在怪我那时和玄冰串通起来骗您?”
注意到他强忍痛楚的神色,心知肚明的陈方不觉红了双眼:“老夫教子无方,早已是羞愧欲死,怎敢再有此念……”
“不,您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师父、好长辈!”载淳轻握起他的手,目光清澈而柔和,“您的孩子们,一定会体谅您的苦心,绝不再互相伤害。相信我,好吗?”
陈方心头一震,那已再明了不过的言下之意骤然吹散了他心头的郁结。见师父眉宇间的愁云渐渐消散,玄冰欣慰一笑,悄然退了出去。
她知道,载淳是真心把她的亲人当作自己的亲人来看待,才会在忍受着丧母之痛与身体创伤的双重折磨,又背负着那么多沉重压力的情况下主动帮她这个忙。她对他的感激,不是世上任何言语可以形容的。
走在庭院里,仰望着月光中静谧的夜空,她不由得轻声自语道:“爹,娘,你们都看到了吗?他真的……为我们做了太多太多,如今,你们该不会再怨恨他了吧?”
时至今日,想起爹娘的死,她心中虽仍有着隐隐的伤痛,但已不再有一丝的恨意。仇恨,只会带来毁灭——毁灭自己,也毁灭身边更多的人,她不该,也不会再把这种毁灭继续下去。
她想通了,所以她终于可以坦然面对往事,也用自己的坦然消除了载淳的心结——她是他的爱人,而不是他的债主,他从来没有欠她什么,爱她,也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爱,这样就足够了。
就在玄冰神思惘惘之际,忽听“嚓”的一声轻响,一片薄薄的东西带风横飞而来,她急忙伸手接下,才发现竟是张信笺。能把一张薄纸当成暗器射出,来势还如此迅疾,这人功力显然甚是了得,她的神经骤然绷紧,星眸一凝,只见屋脊上一道青色背影疾驰而过。
好熟悉的背影!她的心立即狂跳起来,难道……是他?
方一疏神,屋顶上的人已不见了踪影。
“糟了!”她一跺脚,不假思索地飞奔回陈方的房间门口,“砰”的一声撞开了门。
屋里两人齐向她愕然侧目。
“出什么事了?”载淳起身迎向她,关切而疑惑地瞥了眼她急得泛红的脸色和额上细密的汗珠。
“还好没事!”抚胸长出口气,玄冰如梦初醒地一激灵,“啊?没……没什么!我只是怕……师父情绪太激动身子受不住,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出去了!”
丢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解释,她讪讪地退出了房间。走远几步,又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她终于摊开了紧握的掌心,垂眸细看起那张信笺来。
纸上写着几行淡淡的蝇头小字:“庄外树林中见,有事相谈,勿告他人。往日诸多荒唐,愧见卿颜,望念同门情谊,勿拒所求。”
真的是他——少安的笔迹,错不了!她喜慰于他平安无事地出现,可是,她应该去吗?她矛盾地抿起了樱唇。万一……这是他的调虎离山之计……
她憎恨自己的这种想法,可她不能不担心载淳的安全。去叫暗桩武士来守在这里,她再出去?还是不行,这里的人,除了载淳,谁不想把少安碎尸万段,她怎么敢告诉他们?
正无措间,只见载淳已出了房间,掩上门扉向她走来。“是他来了,对吗?”他平静地望着她,“我是说……你师兄!”
玄冰面上一红,点头道:“是。他说有事要跟我谈,却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不知他来意如何,又怕师父听了担心,所以……”想了想,她觉得不该对载淳有所隐瞒,于是把手中的信笺递了过去,“你看,这就是他刚才给我的……”
“他是写给你的,我看来做什么?”载淳摇摇头,满眼宠爱地微扬起唇角,“发现他来了,你的第一反应是怕他伤害我,难道我还会不信你?我是看你思前想后的拿不定主意,所以才忍不住来找你。你想,陈伯伯就在这里,除非他是想气死他的爹爹,否则又怎敢乱来?你只管去就是了,也不必告诉别人,不会有事的。”
玄冰眨了眨眼,有一瞬的不知所措,载淳淡淡一笑,径自走开,等她回过神来,房门已在他身后合上。怔怔瞧着那窗纸上映出的修长侧影呆立片刻,她满心柔情地轻轻一叹,终于下定决心,转身跃墙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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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山庄后,玄冰一口气奔到树林里,放眼四顾着轻唤道:“师兄,你在这里吗?”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沙哑的应答声中,一人从树丛后缓步而出,正是少安。此刻的他,鬓发凌乱,眼窝深陷,面色焦黄,干枯的唇瓣黯淡得毫无生气,唇边的胡茬看来也是好久没刮过的样子,整个人显得疲惫而憔悴,就像是刚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怎么弄成这样?”玄冰看得心悄然一揪,话方出口,便又愧疚地垂下了眼眸。这话问得实在可笑,他会变成这样,除了被她伤得太深,难道还会有别的原因吗?
“别提了!”少安苦笑着摇了摇头,“今天我找你,是想知道,我爹他……到底怎么样了?那天我看到他被玉燕用马车送来,那样子,好可怕!”
“你看到了?”玄冰先是一诧,随即拧眉道,“那你干吗不进来?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他老人家了!”见他脸色大变,她忙缓和了语气宽慰道,“好了好了,你别急!山庄里有很多医术高明的大夫,师父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少安顿时松了口气,唇边却浮起了一丝自嘲的苦笑:“我还是别露面的好,他一见我就生气,我不出现,他还能活,我一出现,没准立马就把他老人家给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