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山间茅屋内隐约闪烁着一点如豆的灯火,薛敬德手握面具,倚在窗前的竹椅上打着盹。
恍惚间,他的眼前浮起了一张娟秀的面庞,清澈的黑眸中,凝结着泪光的锐意如利箭般向他射来:“相公,当年你骗了我,还不够吗?如今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迫害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素馨,不要这样!你听我解释啊,素馨——”一声惶急的呼喊中,薛敬德满头冷汗地跃起,手中铜面具“当啷”坠地。
逐渐清醒的他无语地看着地上的面具发怔,许久,才发出了一声温柔而凄楚的长叹:“素馨啊,为什么你总是不明白我的心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凌儿啊!”
他缓缓抬起手来,目光停留在环于拇指间的墨玉扳指上,语声骤然变寒:“当年,如果我是可以呼风唤雨的一代霸主,凌儿的命运就不会是这样!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的虚伪,他们的冷酷!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没有人能挡我的路,挡我者死!”
一声满怀恨意的冷笑中,他缓缓抬手戴上面具,目中柔色尽去。蓦然起身的他踱着步陷入了沉思,转瞬间恢复了铜面人的深沉与冷峻。
前几日,杜正清被王均擒获并押入天牢的消息让他大为震怒,但是,在黑狼回来向他请罪的时候,他却再次表现出了少有的宽容大度,对惶恐不已的黑狼大大安抚了一番。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他必须不遗余力地抓住一切机会,把各种可用之人收归旗下,但这些人还是有必要区别对待的:一种是为了某些目的可以对他死心塌地的人,就像黑狼,所以即使对方处理事情的能力不尽如人意,他也要加以笼络;另一种,就是像王均、林俊风和陈少安之类的人,只能姑且用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各司其职、互相牵制。
林俊风尚在回京途中,能否合他之意尚未可知,陈少安会不会重归他旗下也是个未知之数,这两人暂且不提,现在,最让他恼火的是王均这个家伙。
在他的印象里,王均一直都是个胆小怕事、唯唯诺诺,身手和头脑都不怎么样的小人物,他看中的是对方那个便于安排人员进出皇宫,又有机会接近元熹帝的职务,所以才让早就潜伏于宫中,代号为“黑狐”的赵炎对其下了套,在一番威逼利诱之下将之收为己用。
不料,王均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倒是一鸣惊人,只是效果适得其反。现在,杜正清落入元熹帝手中,如果元熹帝由此挖出了关于他的秘密,那他苦心经营十年的计划就要化为泡影了。他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愚蠢得无可救药,还是别有用心,所以,今晚他决定把王均召来问个究竟——是时候该确定一下这个人的去留问题了。
正想着,外面响起了三急两缓五下敲门声,他双眸一凝,回身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冷然道:“进来吧!”
门开处,王均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一见薛敬德便“哎哟”一下叫出声来。
见对方神情不善,他急忙捂了捂嘴,点头哈腰地道:“主……主公,小人来晚了,真是该死,该死!”
“你的确该死!”薛敬德愤然睨了他一眼,“不过……不是因为你来得晚,而是因为你干的那件好事!”
“好……好事?”王均茫然地抓着头皮,“小人愚昧,不太明白……”
“你是够愚昧的,居然把段天问给弄到宫里去了!”薛敬德咬牙切齿地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他向皇帝老儿招了供,那我们的大事就全毁在你小子手里了!”
说话间,他只觉满腔怒气无从发泄,忍不住“砰”的一掌往身旁那张积灰遍布的桌子上击去。他只懂一些普通的弓马功夫,内力不强,但挟怒一击之下,掌下也是尘土飞扬,声势颇为骇人。
王均被他吓得惊跳起来,瑟缩了好半天才定下神来,如梦初醒地一拍脑袋道:“主公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哪!小人只想着不可让此人在外逍遥,却没想到……哎呀!我真是蠢,真是蠢哪!”他那捶胸顿足的样子,看起来确是悔恨万分,自责不已。
薛敬德凝神看了他片刻,沉声道:“错已铸成,悔恨亦是无用。我现在就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可愿意按我的吩咐去做吗?”
“当然,当然!”王均立刻鸡啄米似的点头,“主公,您吩咐,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薛敬德一拊掌,一字一顿地道,“今晚,就让段天问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
王均顿时如当头挨了一棒,惊愕地张大了嘴,喉咙里不断发出“呃呃”声,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怎么,你害怕了?还是……”薛敬德上下打量着他,眼中透着狐疑之色。
“啊……不!小人不是害怕!只是……只是……”看着薛敬德渐趋凌厉的目光,王均不由得脸色发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只是这么做不妥,也没有必要!”
忽然,背后传来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
王均未料到屋里还有旁人,不禁又吓了一大跳。一回头间,只见一个面目俊朗却是驼背跛足的中年男子一步一颠地从屋角里走了出来。
薛敬德皱了皱眉头,觉得霍维扬不该如此轻率地在人前露面。可对方既已现身,他也就无谓多言,径自问道:“不知霍兄何出此言?”
“极乐丸,你忘了极乐丸吗?何必多此一举打草惊蛇呢?莫非……你信不过我?”霍维扬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不快。
“哎,这是什么话?”薛敬德忙打了个哈哈道,“小弟怎会信不过霍兄你这位大国手呢?只是……极乐丸的发作之期算来还有些时日,小弟是怕夜长梦多啊!”
“都这么些天了,元熹帝不是还没有提审他的意思吗?”霍维扬冷然道,“只需再等两三天,那小子就会在牢里‘积郁成疾’,天衣无缝地一命呜呼。要是你轻举妄动,万一有什么做得不干净的,岂不是反而授人以柄?”
“霍兄所言固然有理,可是……”薛敬德沉吟道,“就是因为皇帝老儿迟迟按兵不动,我这心里才不安呢,不知道,他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啊?”
“或许,他就是在等,看谁会沉不住气!”霍维扬意味深长地瞥了薛敬德一眼。
薛敬德怔了怔,思索片刻后点头道:“好吧,那就听霍兄的。不过……”他转向王均,叮嘱道,“皇帝老儿的一举一动,你得给我盯紧了,要是发现他打算审问那小子,就立刻……”
“是是是!”王均忙不迭地接话:“小人就立刻让他永远闭上嘴!”
“谁让你自作聪明了?”薛敬德咬了咬牙,强压怒火道,“我是叫你立刻通知赵炎,让他去办!”这个既不知情又不识趣的家伙简直让他头疼欲裂,他暗自发誓,一旦派不上用场,一定立马让对方从世间消失,免得看着就生气。
王均诚惶诚恐地应着,随即躬身一礼,小心翼翼地告退而去。走出门口的时候,他的眼角偷偷地瞟向霍维扬,目光不着痕迹地闪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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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安,你累不累?我们……休息一下好吗?”
行人如织的街道上,玉燕走在少安身旁略后处,小心翼翼地仰脸问道。
她的脸上身上满是尘土,勉强睁大的眼睛里流露出难掩的倦容。少安的样子也跟她差不多,只是神情间更多了几分阴郁。
自从那天她接受了少安的挽留后,就与他结伴同行。一路上无论食宿,他都对她照顾得很周到,只是始终阴沉着脸,闷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