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我的身子,早就不是自己的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只是……我若走了,娟娟,你该怎么办呢?”
一阵清冷的风拂过林间,把他苍凉而又苦涩的叹息淹没在一片萧瑟的“沙沙”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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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承秀的眼睛虽然还没有复明,但身体状况已经稳定了很多。载淳的忧虑稍解,今日一早,他便拜托黑鹰照应尚在熟睡的承秀,然后约了杜正清单独外出相谈。
如果换作以前,杜正清绝对不会容忍载淳在他面前说话超过三句,然而,多日来为了承秀的暂且和平共处,已让他渐渐习惯冷静地对待这个“冤家对头”,所以,尽管心里不以为然,他还是耐着性子听完了载淳关于他父亲一案的解释,没想到的是,对方告诉他的那段经过竟与自己以往所知的有着天壤之别。
片刻的愕然后,他咬牙瞪着载淳愤然冷笑:“你胡说,这不可能!你别以为这么说,就可以骗我放弃报仇!”
“你觉得,我有骗你的必要吗?”载淳淡定地回望他,语声平静如初。
杜正清顿时面红耳赤地住了口。如今的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靠山,即使武功再高强,也不可能是整个朝廷之敌,元熹帝如要掩盖罪责,只需将他捉拿归案,然后杀之灭口即可,载淳的确没有为父亲编造谎言来蒙骗他的必要。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一起弄清真相!”等他的情绪略微平复了一些,载淳又接着道,“其实那件事存在很多疑问。你说是父皇秘密处死杜老将军的,这个消息你是怎么得来的?你又凭什么对此深信不疑?”
“至于你们母子被罚去服苦役,这就更不合理了,朝廷早在多年前就废除了株连之刑,你父亲就算真有罪,也与你们无关。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们真的犯了法需要服劳役,按照我朝律法,女子和未成年的孩子也会得到照顾,不可能被送去那么艰苦的地方的。你可还记得当年被带去的是什么地方,其间又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
听到这里,杜正清彻底怔住了。那天他在承秀面前承认自己不清楚当年之事的细节,只是为了哄她治病,事实上心里依旧认定元熹帝就是他的仇人。现在经载淳一说,他才发现,有些问题,他倒真是从来没有想过,只因一直以来,他都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那个从童年起便深刻心底的“真相”,根本不会去考虑它有何不妥之处。
那个不堪回首的噩梦,到底是怎样开始的呢?
他努力回忆着,往事一幕幕从他脑海中掠过。
父亲是怎么死的,他并没有亲眼见过,当年,是父亲的心腹副将陈炯赶来家中把噩耗告诉他们母子的。按陈炯的说法,元熹帝秘密处死了父亲,却对外界宣称父亲是畏罪自杀,目的是把父亲当作推卸战败之责的替罪羊,为了消除后患,接下来还可能对他们母子下手。
现在仔细想来,如果元熹帝想要推卸罪责,那么坐实父亲的罪名,将之明正典刑,这样岂非更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如此遮遮掩掩行事,反而引来民间不小的议论,实为不智之举。换个角度来想,元熹帝若当真打算隐秘行事,那陈炯这个小小副将又是如何得知内情的呢?
当然,当时年仅十二岁的他不可能想到那么多,而他的母亲生性柔弱,在悲痛和恐惧的双重打击下早已没了主意,于是听从了陈炯的建议带着他远走避祸。孰料祸不单行,他们在途中遭到了一群蒙面人的围杀,自幼习武的他拼命抵抗,可他一个孩子如何能是五六个彪形大汉的对手?奇怪的是,眼看着就可以得手,那些人却不知为何突然偃旗息鼓,匆匆退去了。
死里逃生的母子俩仓皇走避,只想尽快远离是非之地,可没多久又落入了一群声称奉旨捉拿逃犯的官兵手中,被押送到了所谓的役场。役场究竟在什么地方,他真是不清楚,因为他们一路上都是被蒙住双眼的。
到了那里以后,他们便日复一日地被迫从事采石、打铁这样的重体力活。同在那里劳作的还有很多人,但看守严禁他们彼此交谈,也不许他们和外界联系,那段时间,他们几乎是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直到母亲去世,他含恨逃走为止。
回忆起自己逃走时的细节,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那个役场,几乎可以说是铜墙铁壁,记得在他之前,曾有个年轻壮汉试图逃走,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被抓了回来,据说这人逃过很多次,每回都以失败告终,可他一个小孩子凭什么竟能如此幸运地成功脱身?
更幸运的是,逃出役场后,他在山野中迷了路,几乎冻饿至死,他的义父恰好路过,便把他救了回去。以那个地方的荒凉,走上好几里路也看不到一户人家,可为什么那么巧……
他的脸色开始难看起来,一种隐隐的恐惧紧紧纠缠住了他,正迷茫间,知他心有所感的载淳已说出了他还未及理清的模糊念头: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疑点?那……你有没有想过,这很可能是有人为了掩盖杜老将军真正的死因而故意设局,甚至……是有意识地挑起你对朝廷的仇恨?”
杜正清心头一震,由此而起的可怕联想让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仿佛要努力说服自己一般,他哑声抗辩道:“这也不过是你的推测而已,你有证据吗?”
载淳了然地点头:“你说得对,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证据。不过,我此行正是要去探访一个破解该案的关键人物,你不妨一同前往,到时,你当可亲自找出真正的答案。”
杜正清面色更沉,对那另一种可能性的下意识抗拒使他心情恶劣地抛出一连串嘲讽:“一同前往自是可以,如果事实证明是我错了,你要如何处置我都无话可说。可是,万一结果仍证明是你的父亲所为,你又当如何?你不要用什么国君一人身系天下安危的大道理来感化我,也不要用下罪己诏、昭雪沉冤那一套来搪塞我,我只相信一句话,那就是血债血偿!”
载淳沉默了一瞬,随即胸有成竹般浅浅笑开:“言之有理。那好,我们今日就在此立下赌约,若果真是父皇之过,我替他还你爹娘一命便是,但也请你不要再为难杨家其他人。如果是你输了……”他轻咳一声,悠然道,“那你就必须答应我,以后我不许你做的事,你就不能做,如何?同意的话,我们就击掌为誓!”
杜正清顿时目瞪口呆。他本是一时激愤,才想用那些话来堵住对方之口,孰料载淳竟会一口立下生死状,这反倒让他不知所措起来。
“怎么,你怕了?”载淳嘴角的笑容更深,声音里也有些挑衅的意味。
“谁说我怕?赌就赌!”杜正清恼怒地抬手,与载淳稳稳递来的手掌相抵,击出了“啪”的一声脆响。看着载淳笑意粲然的眼眸,他不知怎的有种掉进陷阱的感觉,混乱中,他只能掩饰地冷然一哼,迈着看似傲岸实则惶然的步子匆匆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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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啦!我看见啦!”
一叠声的欢呼中,承秀欣喜若狂地冲出栖身的山洞,在洞外的草地上兴奋地连转了三个圈子。
今早,她一觉醒来,忽觉一股强光扑面而来,刺得她的双眼隐隐生疼。她赶紧闭上眼睛,又伸手揉了几揉,再慢慢地睁了开来。这回,她的眼前先是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些景物的影子,接着就逐渐清晰起来。愣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的眼睛复明了。
“你说什么,你……看得见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迟疑着在她身后响起,她应声回头,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孔。
她微微一怔,旋即了然:“你是……黑鹰?”
迎着那两道满是关切和柔情的目光,她只觉好一阵心慌,为缓解那种几乎让自己窒息的窘迫感,她只得故意孩子气地一笑,嘻嘻哈哈地瞎扯起来:“你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黑,也不是鹰钩鼻子,嗯……基本上还算是个英俊少年,只不过……跟你的名字不太配嘛!”
“秀儿?”黑鹰失神了一瞬,才知所见非虚,霎时间,骤起的惊喜化作一股激流涌上心头,他不假思索地一把搂住承秀,喜不自胜地连声道,“太好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哎……”承秀吃了一惊,刚想挣扎却又生生忍住了。她不是个木头人,黑鹰待她如何,她岂会不知?那份情,是她一辈子都还不起的,她真的不忍让他难堪,于是,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默默等待着他自己的醒觉。
忽然,他们身旁传来“喀”的一声轻响,黑鹰猛然回神,慌忙松手后退,一侧目间,却瞥见了杜正清匆匆走开意欲回避的身影。
“段大哥!”他立刻愧悔交加地追了上去,“你别误会,我……”
“我有什么好误会的?”杜正清力持镇定地干笑,“我只是……突然想起有东西忘了拿。”
笑容明显僵硬,理由有些也牵强,事实如何,彼此都心知肚明。一时间,两人只能尴尬相对,承秀远远看着他们,咬着唇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进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