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氤氲的清晨,一个手捧木盆的婀娜身影在通往河边的小路上款款前行着。她,虽是一身荆钗布裙,普通村姑的装束,但步履间却有着种常人难以企及的迅捷,在晨雾的掩映下,轻盈飘逸得就像个漫步于云端的仙子。
不一会儿,她就到了河边。清澈的河水哗哗地欢唱着,几只早起的鸟儿用清脆的鸣声给予愉快的回应,在四周勃勃生气的映衬下,她那纤细而单薄的身影显得格外寂寥。
她默默地凝立着,目光下意识地飘向遥不可及的远方,许久方发出了一声梦呓般的轻叹:“又是一个月了,也不知道,你现在到了哪里?过得还好吗?”
幽幽合上双眼,她的声音忽然哽咽了:“你怎么可能会好?她的心早就不属于你了,你这样自欺欺人,苦的只会是你自己,陈少安,你这个执迷不悟的傻瓜!”
原来,这个村姑打扮的年轻女子正是离开少安后一去无踪的玉燕。
如今的她,比起从前明显清瘦得多了,早出晚归的劳作让她磨粗了双手,晒黑了面颊,曾经娇俏可人的她,在悲苦与辛劳的双重重负下变得有些死气沉沉,只是,在她伤痕累累的内心深处,却依旧固执地萦绕着那份剪不断,理还乱的错爱。
出神半晌之后,玉燕轻摇螓首,自嘲地一笑道:“还笑别人傻,傻的是你自己才对,他和你还有关系吗?想那些,又有什么用呢?”
深吸口气,她终止了虚无飘渺的思绪,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中——还有一大堆衣服等着她洗呢。这是她最近新揽的活儿,离开了皇宫,也离开了少安,她必须自己养活自己。虽然凭她的身手要弄到钱并不难,但她曾答应过载淳永远不会再“重操旧业”,所以,她宁愿辛苦一点,靠务农和做各种杂活为生。
审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她打算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洗衣裳,忽然,河对岸一个横于乱草间的暗灰长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是什么?”她诧异地凝起了秀目。好个庞然大物,怎么越看越像是个……人?
她的心“扑通”一跳,急忙丢下洗衣盆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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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寒的夜,一弯新月斜挂在深蓝色的天际,衬着寥寥几点星光,显得有些孤寂。
“大哥怎么还没回来?好冷!”
山洞内,承秀双手抱胸蜷缩于一角。夜凉如水,但洞中的篝火已将燃尽,载淳说是去捡些枯枝,出去了约有一盏茶时分,还没有回来。
听到那个“冷”字,一旁的杜正清与黑鹰同时抬手欲解下自己的外衣,却又同时顿住。黑鹰咬了咬牙,悄然放下手,扭头闭上眼睛装睡,杜正清却进退不得地愣在了原地。
见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语瞬间把局面搞僵,承秀窘迫地涨红了脸,干笑着朝犹自抓着衣襟发呆的杜正清投去了虚弱的一瞥:“我说说而已,其实……也还好啦!”
杜正清的眉心微颤了一下,忽然,他长身而起,一言不发地朝洞口走去。出去时,载淳刚好挟着一堆树枝回来,两人几乎撞上,杜正清往旁边一闪,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身而过。
载淳觉出气氛有些不对,于是沉思地四下瞟了一眼,耳边恰好传来了承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声:“他……闷得慌,出去透透气!”
“哦!”载淳好笑又心疼地应了一声。他心底已明白了几分,却并没有说破。其间,黑鹰一直闭着眼睛,宛若熟睡。
“现在不冷了吧?”默默加完了柴火,载淳怜爱地对心事重重的妹妹一笑道,“睡吧,别想太多了!”说罢,他起身也走了出去。
清幽的月光下,杜正清抱剑倚在树上怔怔出神。
“想什么呢?”载淳缓缓走到他身旁。
杜正清闻声蓦然回神,没好气地扯了扯嘴角:“与你无关!”
“和秀儿有关的事,又怎会与我无关?”载淳不以为忤地在他对面坐下,感慨地叹了口气,“黑鹰对秀儿的好,我们兄妹会感激一辈子,可是……秀儿心里只有你。你心里也有她,是吗?所以……躲是躲不掉的!”
杜正清脸颊微微一烫,狼狈地犟嘴:“自作聪明!谁躲了?我只是出来透透气而已!”
连找的借口都跟承秀不谋而合,还真是……天生一对!载淳心底暗笑,点头道:“那就好。既然如此,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无论那个赌约的结果如何,都不要改变对秀儿的态度,不要……离开她好吗?她现在若是没了你,恐怕会活不下去!”
杜正清身子微震,眼中闪过一抹异彩,随即又渐渐黯淡下去:“我……和她,你觉得,真的有可能吗?”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心口无端一疼,载淳有刹那的恍惚,沉默了片刻才接着道,“但至少,不要轻言放弃吧,我会尽力帮你们,或许……这世上还是会有若干奇迹出现的。”
见杜正清抿着唇没有说话,他一笑站起,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你不出声,我便当你是答应了。那就谢了,正清!”
杜正清的双眼顿时瞠圆。正清?叫得这么亲热,他以为他是谁啊?他们现在虽然暂时和平共处,可到底是敌是友还两说着呢。拨开载淳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他拉长了脸抛出一句:“少来这一套!别以为跟我套近乎,等你输了的时候,我就会心软下不了手!”
“我没那个意思!”载淳退开几步负手而立,依旧满不在乎地笑着,“其实,自亲眼目睹你和黑鹰舍命保护秀儿的那一刻起,我就打从心底里把你们当兄弟了。所以我决定,从今以后就这么称呼你,不过,我叫归我叫,你要是不乐意的话,尽可以不理我!”
杜正清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噎得几乎背过气去。好像每次言辞交锋,恶声恶气的总是他,可到头来被气得半死的也是他,而载淳就像没事人似的,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对方这种好似万事全不萦怀的淡定笑容。恼怒中,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了剑柄。
也不知有没有看到他的危险动作,载淳毫不戒备地转身道:“好了,我要回去睡了。夜深露重,你也别呆太久了,明天还要赶路呢!”
看着载淳从容离去的背影,杜正清脸色发青地狠狠地捏着剑柄,用力到指节泛白,然而,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发抖,鞘中的剑如有千斤重,怎么也拔不出来。许久,他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握着剑柄的手颓然滑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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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的农舍门口,玉燕靠墙而坐,一个精致的柳条筐在她灵巧翻飞的十指间逐渐成型,忙碌中,她的眼睛还时时瞟向身旁炉子上煎着的一锅药,过一会儿就小心翼翼地调整一下火候。忽然,屋里传出了一声微弱的□□,她精神一振,立刻丢下手中还没编完的筐跑了进去。
“老人家,您可醒了!”
看着床榻上双目微睁,目光尚显得有些浑浊的老人,她兴奋地呼喊出声。从那么远的河边把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背回家来已非易事,早晚衣不解带地伺候一个连大夫看了都摇头的重伤者,其中辛劳就更不待言了。如今,她到底是把对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一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这又怎能不让她欣喜万分呢?
“我这是……”老人看着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老人家,您怎么会伤得这么重,还掉进河里呢?”想起初见老人时那触目惊心的情景,玉燕不禁又义愤填膺起来,“看看您这一身的伤,到底是哪个混蛋干的?对位老人家竟下得了这种手!”
老人心头一震,一连串凌乱的场景在他脑海中浮现起来:狭窄幽暗的地道、坚固厚重的石门、激烈的争吵、阴险的冷笑、绝望的惨叫、漫天飞舞的乱石……断断续续的片段最终拼凑成了完整的记忆。
老人猛地一激灵,挣扎着抬起头来脱口呼喊道:“好个薛老贼……”话音未落,他便是气息一窒,不由自主地呛咳起来。对一般人来说稀松平常的几声咳嗽,落在他这体无完肤的重伤者身上竟是如此不堪承受,体内翻江倒海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再度晕去。
“老人家!”玉燕赶紧上前轻揉着他的胸口劝慰道,“您都昏迷整整五天了,现在身子还大虚着呢,千万别激动,别激动啊!”
气息稍平的老人看到玉燕青黑的眼圈和眼中布满的血丝,顿时明白了一切:“这……这些天,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辛……辛苦你了……好姑娘!”
“举手之劳,没什么大不了的!”玉燕淡淡一笑,扭头看向门口,“药快煎好了,一会儿我拿给您喝。”
老人努力凝起目光打量着玉燕,眼中现出若有所思之色。谁也不会想到,他便是在千障窟中遭受重创,又被黑豹抛入湖中,却幸运地死里逃生的陈方。
那日,他潜下暗道之后,凭着略懂一二的机关之学冲破几重阻碍,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一处石室门口,恰巧听到了薛敬德与黑豹的对话。
薛敬德害死胞妹的恶行固然让他愤怒,但更让他震惊的是接下来所听到的一切。一生正直的老人无法坐视其祸国阴谋不管,于是决定去解救被俘的将领家属,没想到,最终却没能过得了滚石阵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