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梅树边时,杜正清驻足远眺,只见前方路口处,两名骑马的公差正回头朝他们看来。
“秀儿……”回头替承秀紧了紧身上的披风,他柔声道,“就送到这儿吧,天冷,早些回宫去,免得着凉。”
“不嘛!”承秀小嘴一噘,把他的胳膊挽得更紧了。
“秀儿,听话!”杜正清剑眉微蹙,怜爱地轻抚她被风吹得通红的脸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再说……我们又不是永远见不了面了。”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可不短哪!”承秀凝起目光在他面上幽幽一转,有些哽咽地叹息道,“人家想再跟你多说说话,这也不成吗?”
杜正清心弦一颤,胸中也涌起了浓浓的不舍之情,可是……他又望了那两个在前面等候的公差一眼,为难地抿唇不语。
日前,元熹帝对所有与薛敬德一案有涉的人员一一作出了判决,对他的结论是:发配边疆充军五年。五年之后,他就是自由之身了,可以继续留在军中效力,论功行赏,擢升军衔,也可以离开军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元熹帝让他去的那个城关,正是杜百城当年弛骋沙场,威震边陲之处,那里至今还有着许多杜百城的老部下,得知他即将前往,个个都是悲喜交集,翘首以盼。对方如此安排的苦心,他体会得到,也有着说不出的感激,所以,他不想得寸进尺,再耽搁上路的时间。
“再等一下,没关系的!”承秀恳求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大嫂都跟父皇说好了,她要替大哥来送你,你就当是等她嘛!”
承秀无意中说出的“替大哥”三字犹如一柄利刃般刺入杜正清的心头,让他无端窒息了一瞬。原本,那一剑该由他来动手的,他早就下定了与薛敬德同归于尽的决心,可现在,他逃脱了死罪,载淳却仍身陷天牢之中,等待着悬而未决的宣判。
“大哥的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结论吗?”他悲愤地攥紧了双拳,忽然失控地低吼起来,“这是什么见鬼的律令?就算杀人毁牌有罪,可连我这样满身罪孽的人都可以获得宽恕,大哥劝退盟军在前,阻止炸堤于后,拯救的生灵何止千万?难道这么大的功劳还不足以抵偿杀掉薛敬德那个败类的罪吗?”
“什么罪都可以抵,偏偏这个就不行!”承秀摇头苦笑,“这几天,父皇几乎天天跟那些元老会的大臣们争得面红耳赤,可是……”语声戛然而止,所余惟有满心黯然。
那些在江山变色之际时毫无主意的功臣后裔,此时口径倒是出奇的一致——要求元熹帝“秉公执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这些势力遍布朝野的大家族一旦群起而攻,足以令刚刚安定下来的政局再次面临生死危机,在这种情况下,元熹帝也是束手缚脚,无可奈何了。
“我不走了!”杜正清狠狠地跺了跺脚,愤然回身,“大哥那一剑是替我刺的,我去见他们,让他们要判就判我的死罪好了!”
“杜大哥,你不能去!”承秀惶急地一把拽住了他。
“放开我!”他气恼地挣扎,“难道你想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去死吗?”
“但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
一个清脆的声音横空而来,正扯作一团的两人愕然抬头,只见一骑白马飞驰而来,马背上赫然是玄冰矫健婀娜的身影。
“你以为你是谁?你叫他们怎么判,他们就会怎么判?你妄加干涉的结果,只会是白白赔上自己一条命而已!你能得到重新开始的机会,是多少人苦心替你争取来的,你这样胡闹,对得起黑鹰,对得起淳哥,对得起父皇,对得起秀儿吗?”玄冰翻身下马,劈头就给了杜正清一顿数落。
好一番愣怔之后,杜正清失神地背转身去,在梅树上重重捶了一拳,剧震中,积雪夹着落花纷飞而下,飘飘扬扬地撒了他一身。
“别太难过了,毕竟……事情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玄冰缓缓走到他身后,语气已变得柔和而怜惜,“我相信,老天……会给他一个公平决断的。”
“是吗……”他迟疑地回头,只见玄冰浅浅一笑,似是很自信地冲他点了点头。他的凌乱心绪不知不觉地随着那抹令人安心的笑容渐渐平静了下来。身旁,如释重负的承秀向玄冰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你放心去就是了,等他的事情有了结果,我们会捎信给你的!”说着,玄冰回身从马背上取下了一个黄布包袱,“临走前,有件礼物你一定要收下。”
杜正清方自一怔,玄冰已打开了包袱,一件荧光闪烁的紧身衣赫然呈现在他眼前。那衣衫乍一看仅有孩童身量大小,伸手一拉,其弹性似乎大得可使之无限延伸。
见承秀一脸好奇地探过头来,玄冰微微一笑,拔剑出鞘在那衣面上一划,竟是刃过无痕,纹丝未损。
“金丝软甲!”杜正清顿时恍然大悟地惊呼出声。他听李冠英说起过,沅郅国昭晔可汗派遣的使节日前抵京,带来了许多珍奇之物,这金丝软甲便是其中之一。可是,沅郅国君赠送给中原朝廷的礼物理应归于国库,他又怎好私自收受?
玄冰看出了他的为难,立即解释道:“这件金丝软甲与别物不同,是昭晔可汗以义兄的身份送给淳哥的,属于私人馈赠,现在再转赠于你并无不妥,你只管安心收下便是。”
说到这里,想起那沅郅国使节提出要把礼物当面交给载淳时,朝堂上那瞬间死一般的沉寂,想起载淳托付她此事时,无意中说出的那句“我或许已经用不着了”,她心窝一揪,险些落下泪来,但终究还是强行忍住了。
“真难为大哥,自己都那样了,还为我们想得这么周到……”抚摩着那件宝衣,承秀禁不住红了双眼。
杜正清无言地轻揽住了她的纤腰,心头也是一片酸涩。载淳的心意,他如何不懂,只是不知今生今世,他是否还能有机会报答这份如山似海的情义。恍惚了片刻,当他再次瞥见前面那两个依旧冒着寒风耐心等待的公差时,不由遽然一惊,深知自己是绝不能再让载淳失望了。
“谢谢你来送我,也替我谢谢大哥!”对玄冰深一颔首,他把目光转向了承秀,“秀儿,我走了,记住,好好照顾自己!”
承秀痴痴地凝眸,神情中依然有着无限的眷恋,但渐渐地,终化作了一抹明媚的微笑。
“我知道,你放心吧!”她笑望着身旁的白梅道,“每年的今天,我都会来这里看梅花,等到梅开五度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一个温存而又热烈的拥抱后,杜正清慢慢、慢慢地后退,旋即转身向那两个公差停留之处飞奔而去。身后,承秀依偎在玄冰怀中,默默目送着他的背影飘然远去,眼中隐约闪过了一片灼热的晶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