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冠英的脸色变了变,正无措间,却听外面隐隐响起了一阵喧闹之声,声音来处似是甚远,但声势颇为浩大。他的眼睛顿时一亮,横眉道:“殷国公,您老人家何必这样着急?事情也许还会有变数……”
“变数?什么变数?”刘舜卿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今日五更赐死,这是皇上的旨意,只要圣旨未改,你我就该遵旨行事,如今时辰已到,你这样借故拖延,难道是想抗旨不成?”
“可是……”
“李冠英,老夫知道,你是太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人,知恩图报自是应该,但也不能公私不分啊!你若再推三阻四,休怪老夫到朝堂之上参你一本,到时你身败名裂、人头落地,可莫怨老夫无情!”
看着刘舜卿趾高气扬,得理不饶人的样子,李冠英霎时心头火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排山倒海地涌上脑门:“人头落地就人头落地,我今天还就豁出去了!这等没天理的圣旨,谁遵了谁才该下十八层地狱!”
怒喝声中,他抓起酒杯便欲把杯中的酒液泼去,刘舜卿没料到他一介文弱书生竟也会犯起横来,惊愕之下只是呆呆站立,全然忘了该去阻止。
突然,一只手迅速伸来,稳稳按住了李冠英手中的酒杯。
李冠英懊恼地抬头,眼前,是载淳深沉如海的双眸。
“冠英,别做傻事!”
平静地道出一句,不待李冠英回过神来,载淳便已冷不防地夺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清冽、香醇,却含有剧毒的酒液倏然入喉,旋即滑落腹中。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没有半点恐惧,盘旋于脑海中的惟有那张碧落黄泉永难忘怀的秀丽面庞。
“也许有一天,等我们老了,就可以把肩上的重担交给合适的人,去过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那时侯,你做我的拐杖,我做你的拐杖,我们互相搀扶着,迎着朝阳,走过金色的山谷,眯起已经有些昏花的眼睛,一起看天边比织锦还美丽的云霞……”
那清脆悦耳,满怀憧憬的语声在他耳边清晰地跳动着,他微微扬唇,勾起了一抹眷恋的凄笑。忽然,他只觉腹中一阵剧痛,浓烈的腥甜随之涌上喉头。
他虚弱地晃了晃,酒杯“当啷”坠地,片片碎裂,张口一吐间,雪白的墙上溅开了一串触目惊心的血花。
“不——”
李冠英心胆俱裂地厉吼着,发疯似的冲过来抱住了他。
倒进李冠英怀里的那一刹,他看到了窗外冉冉升起的旭日,满天的红霞,艳丽如伊人含笑的娇颜。
“玄冰,原谅我,今生无法兑现对你的承诺了。若有来世,但愿能和你做一对平凡夫妻,远离权势争斗,恩爱一生,厮守到老……”
一滴泪,坠入黑暗深处,模糊了所有的爱与恨,幻化作了一片无垠的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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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哥,不要,不要离开我——”
随着一声疾呼,玄冰从噩梦中惊醒,随即因眼前的一切陷入了更深的恐慌。
“这……”她无措地游目四顾着,“我这是在哪里?我不是应该在……”她的身子蓦然僵住,这里是东宫的卧房,她认出来了,更可怕的是——窗外一片阳光灿烂,天已经大亮了!
这么说,载淳他已经……
“不——”肝肠寸断地尖叫了一声,她一跃而起朝门口奔去,却因意志几近崩溃而晕眩地跌倒在地。
“怎么会这样……”无力地伏在地上,她的泪水刹那间肆虐奔流。
她早就想好了,要牵着他的手陪他走完最后一程,那样,他离开人世的时候就不会孤单,不会痛苦,不会害怕。可是,她居然会糊里糊涂地一直昏睡到现在!想到他是如何形单影只地面对那残酷的一刻,她的心就快被汹涌翻腾的悔恨和懊恼撕裂了。
无意间,她触到了颈中一件圆润光滑的物事。茫然垂下目光,眼前,载淳送给她的那块玉佩正和着她的泪水,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泽。
不知怎的,她恍恍惚惚地想起了承秀告诉过她的那个故事,那位高僧对载淳一生命运的预言,以及这块玉佩所承担的护身符的使命。
“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拿走了它,也许他就不会……”仿佛一柄利刃刺入心房,她战栗了一下,忽然发疯似的扯断了系着玉佩的红绳,扬手把它掷了出去。
恰在此时,房门霍然而开,正欲入室的少安本能地一把接住了这迎面飞来之物。待他看清手上的东西之后,顿时惊极而呼:“师妹,你疯了吗?你怎么能把他送你的护身符扔了?”
“都是我,是我害了他!他都已经不在了,我还要护身符做什么?”玄冰狠狠地捶打着地面,哭得几乎窒息。
“师妹,你别这样!”少安急步上前拽起她,把玉佩塞回了她的手中,“这是他对你的一片心意,你怎么能不要?你忘了自己答应过他,要为了他好好活下去的吗?”
恍若当头挨了一棒,玄冰霎时愣住,攥着玉佩的手缓缓缩回,把它紧紧熨贴在了心口处。
“师妹……”心疼地看着她,少安颤抖地握紧了双拳,“我……我对不起你们,要是我早到一步,他就不会死……”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玄冰抬起朦胧的双眸,困惑地看着他。
一声怆然的长叹后,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在少安的脑海中再次浮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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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要从昨夜少安敲响李府大门的那一刻说起。由于一心想救载淳,他在情急之下痛骂了态度冷淡的李冠英,但李冠英却对他解释了事情的为难之处:元熹帝之所以不得不向元老会妥协,是因为不能在政局刚刚稳定的情况下再度挑起朝中的势力争斗,出于同样的原因,身为朝廷官员的自己,也不便直接去干预元老会的决定。
“现在,皇上不能出面,大臣不能出面,我们所能倚仗的就只有两个字——民心!”李冠英意味深长地道,“受过薛敬德之害的百姓不计其数,太子殿下所为,正是为了还他们一个公道,可他自己却因此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你想百姓们知道了此事,又会作何感想?”
沉默了片刻,少安若有所悟地道:“我懂了。你是说,发动百姓去为太子请命?”
“不错!”李冠英颔首道,“如果百姓反应强烈,皇上是不得不顺应民心而为,元老会那帮老家伙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其实,那道圣旨颁布之后,已在京城百姓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所有的人都为太子殿下抱不平,只是没有人去引导他们该怎么做……”
“那么我去!”少安终于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
“但是……”李冠英语气一沉,“为了避免元老会抓到把柄来为难皇上,这次行动的性质只能是民间行为,即使他们砌词刁难,我……也是不能出面的……”
“我明白!等我走出你家的大门,这件事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出主意的是我,挑头的也是我,他们若要追究,我自会承担全部责任!”
决然允诺后,少安立即离开李府,联络一批自愿出头的京城百姓,一同去击了金銮殿前的朝天鼓。元熹帝知情后非常震动,事实上,他又何尝不想借机救儿子一命?于是,他连夜召集元老会成员和文武百官前来商议此事。
文武百官大都同情载淳,因此力劝元熹帝顺应民意,无奈元老会诸人始终不肯让步,时间在双方的僵持中一点一滴地流逝,一夜过去了,五更天转瞬即至,事情还没有结果,在刘舜卿的坚持下,元熹帝只得下令仍按原旨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