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呼图赫摇头打断了他的话,“阿依达妹妹向来眼高于顶,又岂会随随便便垂青于一个凡夫俗子?略过已婚之事不提,凭你的条件,绝对是她托付终身的理想人选,只可惜……”低低一叹,他涩声道,“如果……阿依达妹妹不介意你已有妻室,你可愿意接受她,将她与你的发妻同等看待?”
“呼图赫大哥,你怎会有这种想法?”载淳面色骤沉,“阿依达小姐何等身份,岂是为人妾室之辈?”
“你以为我喜欢她受这样的委屈?可她就是爱上了你,而你又已经成了亲,有什么办法?”呼图赫霍然站起,有些失控地提高了声音,“我告诉你,这是她自己的意思,她说她可以不在乎名分,不在乎地位,也会学着尊重你的妻子,只要你肯接受她!”
看着一脸愕然的载淳,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努力平稳了一下情绪,沉声道:“她自幼受尽宠爱,骄傲惯了,即使是对我,对她父亲都没有低头服过软,惟独对你……我看得出,她真的是爱你爱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若是没了你,她今生恐怕都不会再有快乐了!”
缓缓走近载淳身边,他深邃如海的黑眸中浮起了一丝怜惜与痛楚交织的复杂神色:“就算我拜托你,看在我们兄弟的情分上,怜悯一下她的这份痴心,成不成?”
载淳的心狠狠揪疼了一下,不仅为阿依达那份让他震惊的痴,更为呼图赫眼中的求恳之色。然而,事实终究无可回避,深吸口气,他横下心来直言道:“呼图赫大哥,就凭你和阿依达对我的隆情厚意,就算为你们赴汤蹈火,我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这件事……请恕我真的无能为力,我不能同时亵渎了两个真心爱我的女人!”
“你……”呼图赫顿时语塞,哑然一刹后,他的眼底蓦然迸射出刺骨的寒意,“如果,这是我们两国维持和平的条件呢?”
“呼图赫大哥?”载淳一惊而起,转瞬间却又平静下来,坦然直视对方道,“我不相信,你会是个为了一己之私,置千万百姓生死于不顾的人!”
“谁说我不是?”呼图赫咬了咬牙,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襟,“为了阿依达妹妹,我会不惜做任何事!”
“因为你爱她,是吗?”
此言一出,呼图赫霎时变色,强装出来的冷酷表情多少有些狼狈地僵在脸上。
载淳心知自己一语中的,不禁心情复杂地叹道,“如果爱过,那你就该明白,什么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我的心早已给了人,也只属于那个人,即使你能逼我屈服又如何?你愿意把你最珍爱的阿依达妹妹,嫁给一具永远无法把心交给她的行尸走肉吗?”
仿佛当头挨了一棒,呼图赫机伶伶打了个寒战,眼中的锐意倏忽散去,微一踉跄后颓然坐倒。就在这时,忽听门外“哐当”一响,似是什么东西被撞翻的声音,随即便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压抑的低泣如飞远去。
载淳方自一怔,却见呼图赫喊了声“阿依达妹妹”,一跃而起急追出门,他迟疑片刻,终于也跟了出去,当他在鱼池边找到他们的时候,阿依达已经面无血色地昏倒在了呼图赫怀里。“她怎么样了?”他快步走上前去,“我去叫邱和……”
“就算他的医术再好,能修复得了一颗破碎的心吗?”呼图赫没有抬头,目光瞬也不瞬地凝在阿依达黯无生气的惨白娇颜上。
这次,无语的是载淳。许久,他才歉然开口道:“对不起……”
“不怪你,怪我!”呼图赫苦笑摇头,“我真后悔,没有早些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总以为她还小,还小,想多给她几年自由,没想到……”
语声戛然而止,那抹魁梧的身影,突然显得格外的疲惫,怀中纤瘦的躯体似有不堪承受之重。他的伟岸,她的玲珑,若有缘,本该是世人眼中的英雄美人,但世间为何总有那么多错放了的真情,在各自无法释然的迷途中徘徊,找不到归路?
失神了一瞬,载淳暗叹着伸手入怀,取出一支洁白如玉的短笛送到了呼图赫面前:“替我……还给她吧,如此贵重的礼物,我真的承受不起。”
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呼图赫没有反驳,接过笛子小心翼翼地系在了阿依达腰间的绣带上。“你回去吧,三天后,和平盟礼上见!”说罢,他打横抱起阿依达,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目送着那孤独的背影愈行愈远,载淳怅然伫立,许久难以释怀。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只苍鹰展翅滑过浓云密布的天际,在空寂的四野之间,洒下了一串苍凉而低沉的悠长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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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都城沃沦与蒙阗城交界的草原上,一行马队在猎猎长风中肃然前行,队伍中有汉人,也有沅郅国人,并肩走在最前面的是即将踏上回国之途的载淳和率众送行的呼图赫。
如期完成和平盟礼后,呼图赫按照先前的约定送出了数份信函,将虞山与薛敬德的阴谋公告诸邻国。得信的墨罕国君已传旨命耶利夫撤军,载熙和随行的众暗桩武士终得全身而退。确知弟弟平安无事之时,也便是载淳离开之日了。
来到喀斯山附近时,载淳抬头看了一眼云雾缭绕的山巅,心底不觉感慨万千。这一来一去之间,时日相隔虽然不多,却仿佛已是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来时,他们处处险阻,步步为营,如今,却已无须再冒险行此山道,可以光明正大地取道蒙阗,直奔坦布林出关回国了。
“呼图赫大哥,就送到这里吧!”心神略定之后,他侧目望向身边送行之人道,“你们走得已经够远,再不打道回府,天黑前恐怕就来不及进城了。”
“哎,这有什么?”呼图赫甩了甩被风吹乱的长发,豪爽地朗笑道,“来不及就来不及,大不了就地扎营便是。我们都是马背上长大,走南闯北的汉子,在哪儿不能过夜呢?”
“但沅郅国大局初定,呼图赫大哥还有很多政务要忙呢!”载淳婉言劝道,“知己之情但存,天涯亦若比邻,你我兄弟之谊,原也不在这一朝一夕的。”
“杨兄弟真是善解人意,思虑周全!”呼图赫抚掌道,“也对,来日方长嘛,待你登基之后,贵我两国,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兄弟之邦了啊!”
“呼图赫大哥,我……能否纠正一句?”载淳双眉微扬,“永为兄弟之邦,应是两国百姓的共同心愿。无论将来继承皇位的是不是我,甚至……中原的天下是否还执掌在杨家人手中,我都希望,贵我两国能永熄战火,亲如兄弟!”
呼图赫怔了怔,继而仰天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算是大哥我失言了,看来……”他忽地收敛了笑容,沉声道,“我还得多饮些你们的墨汁,多啃些你们的书本才是,你我虽是兄弟,但我贵为一国之君,总也不能被你比了下去啊!”
“这算是挑战吗?”载淳淡淡一展唇,“那……我也要严阵以待了!”
说罢,两人会心而笑,身周的两国臣子,也无不相顾慰然。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高亢的笛音划破天际,随即曲调一转,一串柔婉悠长的音符连绵顿挫地跃然而出。
载淳顿时心弦一颤,好熟悉的曲子?却……似乎又比他曾经听过的更悲苦,更凄凉。
抬头望向笛声来处,只见一抹艳红的纤影,迎着晚风立于山顶,舞动的衣袂与天边的云霞交相辉映成了一片夺目的绚烂。如泣如诉的曲声伴着呼啸的风声汩汩流出,轻送笛音的樱唇与柔荑却朦胧在氤氲的云雾之间。
“阿依达!”他旋即了然,现在听到的,正是她以往从不曾吹奏过的《恨痴心》下半阙。
果真如她所言,简单的几个音符变化,使这段曲调更增悲怆,所有闻听之人都为之驻足失神,就连座下的马匹都仿佛心有所感,昂首向山巅送去了几缕微泣般的萧萧嘶鸣。
怔望着那数日不见愈显单薄,却仍倔强地挺立于山风之中的身影,无言以对的歉疚和酸楚悄然涨满了载淳深深揪疼的心房,黯然垂眸间,他的心无端地恍惚了一瞬。
“她到底还是来了!”
一声低沉的叹息让载淳蓦然回神,眼前,是呼图赫五味杂陈的目光:“不去跟她道个别吗?她一定……在那里等了很久了。”
“我……”载淳握着马缰的双手下意识地一紧,最终却决然地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见了她……又能如何?”
“可是,她会伤心……”
“我相信终有一日,会有人疗好她心里的伤口,既然那个人不会是我,我……又何必再去扰乱她的心境呢?”
听出载淳的言下之意,呼图赫身躯微颤,迟疑地移眸瞥向山顶,片刻无语后,他的唇边渐扬起了一抹怅惘却坚定的微笑:“也许吧!就算不能……痛,也会有人陪着她。”
长长吐了口气,他瞬间恢复了素有的豪迈与爽朗,用力一拍载淳的肩膀道:“好了,那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杨兄弟,一路保重,后会有期!”
“大哥保重,后会有期!”
深一颔首,载淳唤过李冠英等人,迎着耀眼的霞光拨马行向城关。蹄声倏忽而去,人迹随之杳然,惟余荡气回肠的笛音飘荡在被朝阳渲染成金黄色的天地之间,追随着驰骋草原的清风,绵延千里,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