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仲夏的午时了,林子里还是暗得不见天日。
潮气、陈年青草气与不明所以的败腐气息翻将上来,一巴掌捂住人和马的呼吸。上下左右,只是阴重的绿,密沉沉连风也不透一些,惟有那一条越走越窄的独道,通进混沌的黑暗的绿雾中去。
隆隆的雷也似的声音渐渐大了,震得人从脚跟一直酥到牙仁。北方带来的胡马惶恐地嘶鸣不已,人面面相觑。这一条路真的就是往连城寨的捷径么?他们已经在这莽莽林海中摸索了整九日,而今在那片阴绿后面的莫名巨响,令得他们愈加踌躇起来。
“老祖宗的地图不会错。过了前面的岔路,只消半天就到连城寨了。”领头的男子朗声说道,只是这明朗的声音荡漾不开,全被那郁郁的雾吞下了。
人马无声,继续前行。那样的没有天光的林子里,众人的脸色都是莫测的。
可怕的不是林子里有什么,可怕的是林子里除了绿什么也没有。
每个人都这样想——就这样按老祖宗的地图向前走——会不会,穷其一生,也就是看见这样阴绿的林子?
那闷雷似的声响忽远忽近,仿佛四合的密林化为巨兽,沉重地呼吸。过得近一个时辰,小小的队伍一阵骚动。前方的路打了个弯,钻进一丛马尾松背后,从那儿隐隐豁开一小隙光亮。
声音就是从那里出来。
“多小心。”领头的男子说着,脚下不停,大家皆提着气,审慎地前进。
转过那树丛,午后的日光豁然扑落下来,迎面一蓬蓬凉润晶灿的水雾。
他们赫然发现自己站到了悬崖边上,左有瀑布飞泻入渊,脚下深壑里喧腾着千堆雪的激流,震耳欲聋。
竟是,竟是绝路。
老祖宗地图上那条横线,原以为不过是岔路,然而,却是一条无法可渡的天堑。
“阿漱,怎么办?”有人惶急问道。
领头的男子没有言语。
“看哪!有人!”
随着手指看过去,白水翻滚如怒龙。在那飞琼散玉的龙脊上,隐约露出数点青,数点红,迅疾地乘流直下,向他们脚下过来了。
到了近前,方才看得清楚。那些人不是泅泳,一个个青衫红衫,卓立潮头,不时在比人还高的浪花里隐现。
少年少女,手持两丈长竿,赤脚站在独木上,使那手中长竿拨弄归拢着急流里起伏的一根根原木,像牧人关照羊群一般。流水轰然拍上了砥石,也不闪避,长竿疾扫,把那数百根牲口般听话的原木驱开,不让它们搁浅在礁岩上。而脚下那木头遇浪翻倒飞起,人也便借水势一跃腾空,风过浪起,四溅银碎,空中但见人影与竿影团团打滚,再定睛,又早安安稳稳落上了木头,轻盈翩跹,虽飞鸟亦不过如是。
这群少年男女如光如电地从悬崖下掠过,转眼已去远了,看得崖上的人瞠目结舌。
人是看不见了,歌却还听得见。
深渊尽头飘来了清越的歌声,闽越红畲族的小调,那么高那么峭,唱的却是带点南音的官话,调子有四个,各各不同,合在一处,仿如重重轻纱随风一同翻飞,清凉悠扬:
“十五半暝——月光光,
放排过了——胭脂滩。
白水汹汹——不得渡,
喊妹摆船——渡过江。
面前有桥——不识走,
谁家呆子——痴儿郎。”
小调没唱完,年轻伶俐的人声都笑作一团。
笑声更远了,江水与左手瀑布的雷鸣这时候才轰轰地灌回人们的耳中,先前在歌声底下,竟是没听见那水声。
“桥啊,那是桥!”忽然,年纪轻的捺不住惊喜喊了起来。
果然,前面峡谷拐弯处悬着一道细弱的索桥。可是,从此至彼,刀削般的笔直山壁上,仅有一条浅浅四寸宽的凿痕,双足不能并立,却有五丈六丈长,脚下便是眩目如雪的恶浪,偶尔喧腾,激起的水雾十尺多高,像是要一直扑到人脚上来。
领头的叫做阿漱的男子蹙起浓眉,望了半晌。干粮已不敷食用,而倘若就此掉头,要回到官道尚需九日。唯今之计,只有——过去。猛然一阵风如巨掌般盖了过来,阿漱秀颀的身形晃了晃,站定,依然是明朗地道:“杀马,做饭!”
火很快就升起来,从北方一路带来的好马宰了,卸作大脔,在火上孜孜地冒着油光。饱饭过后,众人歇宿安神。这些军伍出身的汉子知道,一觉醒来,他们有一场硬仗要打——敌人就在面前,那澎湃的江水,窄峭的小道,随风摆荡的索桥。这一仗,除了勇武刚毅,他们还需要很多很多的运气。在此之前,他们愿意抛却希冀与恐惧,将疲倦的身,与心,与一切,暂时都交托深静的夜晚同睡眠。
只有阿漱没能睡着。
暮色洇浓,对岸,山峦沉青,仿佛一笔意兴遒劲的龙脊迤俪向深峡下游,那山峦后,掩着连城寨。连城寨,高踞湛卢山之南麓,鬼怒峡上,易守难攻,故老相传的云中畲乡——那里还留存着上古的“御剑”之术。
只凭心念,便能驱动宝剑无人自舞的奇术。
也是代代相传,誓死不流于外的秘术。
连城寨便是他们此行之目的。他们尚未到达,至于到达之后能否离开,也无人知晓。
阿漱猛抽出背后的剑,轻轻唤醒了同伴阿午。“阿午,你砍我一剑。”
阿午愕然看看阿漱,想了一刻,恍惚明白过来,接过剑,先拔了一把茅草,试一试剑的轻重。
山崖本是峻拒的,仿佛一尊冷面的巨神,只在眉上有一褶浅痕,容他的子民攀缘行走。这些外乡人自负强健,却也不免兢兢。前后互相牵着衣襟是不智的,一人失足,便要带着前后数人一同跌坠深渊。所有能凭依的,惟有各自的双脚。天工的画笔勾勒到小径尽头,忽然向对岸一兜,成为风中飘摇的索桥。桥索是此地多产的剑麻搓成,径如儿臂,然而,所谓索桥,不过就是如此三道桥索而已,一左一右容人扶手,脚下仅有一道独索,与左右两索间敷衍地络了些稀疏的指头般粗细的绳。如果又是一阵疾风拍来——这些绳——拦得住什么?
阿漱深吸一口气,道:“不许看脚下,看着我的背,能走多快便走多快。”身后三人默然不语,阿邑的巾帻为风扯去,飘摇着落向崖下,复被迅疾的气流托得如同水鸥也似一直飞过了他们的头顶,旋又急坠下去。默数了二十,那片小布还未曾落入白浪,而阿邑已经看得眩晕欲呕。
走在索桥,犹如凭空走在高天与巨溟之间,风涛咆哮,桥摇荡不止。阿漱领头,只死死盯住对岸的桥头平地,冷汗从眉毛里淌下来,背上新伤扯痛,不敢须臾分神。而那桥,却是怎么走也到不得尽头。
在水声轰鸣中,忽觉一缕细歌如同清风拂过,还是昨日那些放独木排的少年少女唱的歌儿,不过加了些花子,越发婉丽。
可是幻觉?阿漱一直死死盯住对岸的眼,忽然望进了一对含笑的眸子里去。
那眸子的主人,乃是一个细眉弯眼的少女,亮开银子样的声音,向他们喊:“莫脚软,快快走!听姑娘的,包你们没有事!”
好家伙,才多大岁数,自称起“姑娘”来了。阿漱心里忽然一宽,脚下的水声似也静了不少。他噙笑咬紧牙关,豁出去大步走起来。
至于那女孩俏生生的青布衫子,只到膝下的伶俐青布窄裤,与身后那六七个类似打扮的少年少女,是踏上了实地以后才看仔细的。昨日漂流而过的,恐怕就是他们。
阿漱还没站稳,女孩抬手指着阿漱鼻子就问,“我是蓝频迦,你们是什么人?”小臂上十来个银丝钏子响如珠落。
“我们……我们……”四男子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蓝频迦不耐地追问:“你们什么?快点说,不然小心姑娘一刀砍了这悬命桥,叫你们沿着鬼怒川爬一千里回平地去!”
“我们……我们是私盐贩子。”阿漱答道,惨白面颊上不由泛起微红。“被官兵追捕了三日,后来在林子里……迷路了。”
“私盐贩子?那与土匪有什么两样?”
此时,从蓝频迦身后上来另一名少女。阿漱与身后三名男子,不禁都是一呆。
孪生女。
一般细眉弯眼,只是蓝频迦是青衣,这一个是红衣,神情静好地浅笑着,拉拉蓝频迦的衣角,无言地冲她摇了摇头。
蓝频迦的气焰登时矮了一截,众少年少女都是善意哄笑。蓝频迦泄气道:“算了,左右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只许你们在寨子里住一夜,不许多留!”忽然又回头来说:“这是我姊姊迦陵,我惯穿青衣服,迦陵穿的红衣服,可不许认错!”
蓝迦陵忍不住笑起来,又拉了妹妹一把。
阿漱与众人相顾莞尔,迈步走时,却发觉,他的双腿,竟都还在战栗着。
“蓝姑娘……你们畲人可有什么伤药?”
迦陵与频迦齐齐转回头来,还是频迦,跋扈可爱地问道:“做什么?”
阿漱勉力笑了一笑,低声地说:“能不能拿盐……和你们换……”说着,朝前仆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