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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红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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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人合围的大云杉,山中遍地都是。挺秀青翠,冠盖如云。向上望,望得斗笠都掉了下来,却还是看不见梢。背伤稍好后,阿漱在畲乡便新添一样消遣,就是午饭后攀到树上,拣一枝来安然趴下。枝叶间阳光洒落,偶尔风过,搅乱一地碎金。

远远女孩声音嬉笑,树下的小径上走来迦陵与频迦。青衣的频迦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红衣的迦陵温柔地笑着,由她牵衣扯袖,胡说八道。两女都挽着盛衣物的竹蔑篮子,想必又要去山后的小潭凫水游戏。

一式一样的眉眼身段,性子却是不同。迦陵的红,红如霜秋之叶,明艳中无限静好,仔细回想去,相识半月来竟似乎不曾交谈;而频迦的青,青如山涧过石,跳脱铮淙。

然而,两个只能选一个。

午前,阿邑来找过他。

“我与畲佬闲谈,才知道原来他们不是每个都会御剑之术的。只有族长和将来要做族长的人才能学。不然,他们说要遭天打雷劈的。时不我待,那老头的主意我看是不用打了,还是从迦陵身上生发吧。”阿邑叼着一叶甜草说道。到畲乡半月,畲人嚼甜草的嗜好已经教他学了去。

阿漱沉默不语。

阿邑端详了他一刻,低声道:“你可知道,畲乡风俗,倘若族长是女子,她嫁人后,族长之位便由她丈夫接替?而且——你看,七月七就要到了。”说罢便自出门去了。

七月七就要到了。畲人最是好歌,赶圩也好,放排也好,行路也好,时时歌不离口。可是,最盛大的节日还数七月七。那是畲家少年少女盘歌订情的节日。盘过歌儿后,便可以打野猪、竹鸡和狐狸,砍一块林子,放了独木排下山去换钱买盐油,订下八月十五办喜酒,新娘子穿的与汉人一样是红衣裳。倘若,频迦穿上红衣,看来是不是便与迦陵是一个样子?

阿漱停下不愿再想,翻一个身,却压到背上的伤口。忽然听见林子深处,有游丝一般的歌声随风直探到他耳畔来。红衣的迦陵正独自往寨子方向回去,想必频迦贪玩,还不肯回来罢?

迦陵一面走,一面轻声地唱着小调:

一条带子——斑又斑,

丝线拦边——自己缠,

送给郎你——缚身上,

看到带子——看到娘。

这个“娘”却不是指母亲,而是畲人惯叫少女作“娘”,信口唱来,宛转动人。

日头渐转西斜,临落山时忽然化作霞光夺目,烈烈地映着那红衣,红得缱绻。迦陵经过了树下,日光正黯淡下去,消灭了最后一抹微光,消磨又一个下午。

红衣女孩挎着篮子进了畲寮,路口有老人家与她招呼:“频迦,怎么就自己回来了?你姊姊呢?”

少女嘟嘴道:“我把衣裳都打翻到水里面啦,只剩下迦陵换下的这件衣服,我脚程快,先穿她的,回来再拿新的回去——咦?四阿公,你怎么识得是我?”

老人笑得皱纹满面:“你这竹雀子哟,老远就听见你唱歌了。不要说你穿着迦陵的红衣裳,哪怕穿着黄的紫的绿的,还有不认得的?”

频迦一笑,活泼泼地往家里跑去了。待到取了衣裳往山后小潭转回,路上却远远看见阿漱走来,顽皮劲头上来,便敛衽缓步,垂着头学迦陵情态,一袭红装下,还颇能乱真。照面的时候,频迦不禁抬头望阿漱,却惊觉阿漱原来也在望她。那神色,和着微蓝的夏暮天光,竟然透出凄凉。频迦原想跳上去凿阿漱一个爆栗,好教他目瞪口呆一回,此刻被阿漱神色一震,却只是静静地错身走过去了。到了潭边,看见兀自玩水的迦陵,频迦才想到,阿漱那个神色,实在是给姊姊迦陵的。不由得烦躁起来,拈一颗石子向潭心丢过去。

七月七的夜里,畲乡被炊火映红了。烤竹鸡与江米酒,这些都是陪衬,盘歌才是七月七的主角。

连城寨当中一条道,左右的竹寮楼上,男一边,女一边,对面唱歌。先开声的,是那些嫁了人的女子。这些被唤作蛮夷的山民女子,平日只拿棕毛裹脚,或穿木屐,盛装起来却不输平地的贵族女子,为了一年数次的节日,她们往往花费一生的时间,来攒下一身衣衫与首饰。髻子必定要拿细齿牛角梳子蘸上水来抿好,发脚绕了黑色绉纱,头顶银冠,包以红帕,又插两支银钗,八串真银镶宝的珠子披过髻子两边,一直垂过肩膊。珠子末端缀了小银牌,大串的银耳饰,形如凤凰尾。领圈、襟口、袖沿、裤腿,都是三寸阔的手绣花边,单只这花边,就常要绣上三五年。为她人做嫁衣裳是平地才有的事情,畲女自顾自美丽,要穿多么细巧奢靡的衣裳也好,都需得自家一针一线去绣,拿钱是买不来的。平素弓背吹火的朴质妇人,今日悉心妆扮,来唱旖旎的歌,这旖旎就生根在骨子里,与他们的一番淳厚却是浑然天成。

所谓盘歌,便是对唱,你来我往,犹如相谈。成年男女要一直唱到中夜,余火中添上新柴,七月七的盛典才算得真正开始——必有一名勇敢坦诚的少年或少女,站起身来对着心仪的人儿唱第一支诉情的歌子。阿漱与同伴们亦在其中。

那天放排的少年之一站起身来,开口便唱的是五佬家大女儿的名字,唱罢,那五佬家大女儿亦开了声,却是要唱给另一个少年,两边顿时轰笑起来。阿漱亦跟着笑。迦陵与频迦牵了手坐在对面女孩子堆里,任凭别人推搡,硬是不愿起身来唱一句歌。两张美好的面孔只是笑着,犹如一枝同出的两朵金盏银台花儿。

盘了一夜的歌,天明前,有族人拿一柱三尺高的大蜡烛来,树在两丈长竹竿顶上,再将竹竿立在空地里,少年们轮番拿弓箭去射,凡能一箭射熄那烛火的少年,便可向族长求一样东西做奖赏。

阿漱是最后一个。

他搭箭上弓,向竹竿上的烛火比了一比,黑暗中的一苗火光摇曳。左手磐定,右臂劲张,弓弦铮然而振,箭挟着风声一掠而出时,阿漱已然心中沉重——不知不觉,这一箭带上了太盛的戾气——然而箭已离弦。烛火虽然灭了,但那劲力竟将蜡烛拦腰带断,半截残烛跌落尘埃,不期然教人回想起那个被他一箭射翻在福州官道上的年轻斥候。他原是习惯了使箭射人心口与咽喉的。

少年们死命喝彩,立时拥阿漱与另一名射中的少年去族长跟前讨赏。

那另一名射中的少年,正是爱慕五佬家大女儿的那一个。五佬家的大女儿生怕他跟族长讨了她来做赏,急得泪眼汪汪。可那少年却是眼不错珠地望着她,思慕之情如白纸黑字写在蜜色的脸膛上。

族长笑问:“你们哪一个要先说?”

那少年沉默有顷,见阿漱还是低着头没有说话的意思,便上前一步,深望了意中人一眼,鼓足了勇气说:“我、我……”

“你什么?”

“我要……五佬家大姑娘……头上,那一朵花。”

五佬家的大女儿还在拿袖子抹着眼泪,闻言忽然呆呆抬起头来。他欢喜她,夜里在岩头上向她家唱了三个月的歌子,她知道得很,心里却还是向着别人。而他,分明可以向族长讨了她,却只是向她讨头戴的那一朵花。

族长却似乎不甚意外,只是问那少年:“你不要三亩水田,不要大厝寮,也不要两口肥猪?你单只要那朵蔫了的花?”

少年点点头,抽抽鼻子,憋着泪说:“是,老大,单要那花。”

阿漱的脸藏在阴影里,听了这话,却是周身一震。倘若,倘若他能同这少年一般,只是讨了那青衫的频迦头上一朵黄花,该是多么好。

“阿漱,你和我讨些什么赏?”

阿漱没有回答,却通地一声跪到地上。“老大,阿漱和你讨你家一个女儿。”

频迦的心也通地一声沉到了甘蔗汁子里,一股细细热热的甜蜜,挟着酸疼涌过她周身每一寸。

族长的眼尾皱纹里泛出了笑,仍是胸有成竹地问:“你要讨我家哪一个姑娘?”

“……迦陵。”阿漱垂了头说。

迦陵……迦陵!频迦周身的血忽然结了冰。

他和阿爸讨的并不是她,却是迦陵!分明是她站在独木排上向阿漱唱了歌,分明是她与阿漱说了话,分明是她去央阿邑为阿漱打树梢的番石榴。分明是她欢喜阿漱,阿漱难道竟是欢喜迦陵?不,不对的,迦陵从来只会笑,没有答过阿漱一句话,难道就是这样,阿漱还是欢喜迦陵胜过欢喜她?她看向阿邑、阿午他们,他们却只能避开了她的眼光。那戚戚的眼光,他们不敢直视。

“你要的是迦陵?”族长亦是始料未及。

阿漱抬起头来,“是的,红衣裳的迦陵。”

频迦甩开迦陵的手,闷着头跑了出去。不一会,山坡上传来隆隆的巨响,听声音远近,那该是通往水边的滑木道上有人滑下了许多原木,每回放排之前,把木头滑将下去,总是这么个声音。有人觫然站起来:“是我早上捆在坡上的木头!频迦不会天不亮就去放排吧?”

然而他们都很知道频迦的性子,她会的。

迦陵身穿红衣像一道拂晓的霞飘过阿漱面前,含泪瞪他一眼,追了出去。

迦陵没有追到频迦,紧接着下起了暴雨,水涨了老高。六天后,派出去的人捎信回来说,鬼怒川下游一百二十里的镇子上,有人看见一大批木头经过江上,上面却没有放排的人。

沿江一村一镇找过,他们终于相信,频迦是死在江里了。

夜里,连城寨又在唱歌,临着那如雷翻滚的鬼怒川,黑衣的人们打了火把聚在桥头,正是当初,阿漱他们与频迦迎面相遇的那个桥头。没有铃与鼓相和,只有高而峭的人声,无边黑纱一样飘到黑皴皴的天空中去。

欲忘情兮无辞酒

欲永寿兮无倾心

欲行远兮无重匮

欲求欢兮无自矜

欲离弃兮无狎近

欲聚首兮无别离

先前村里死了老人的时候,阿漱他们听过这歌子。那是畲人《高皇歌》里的一段。畲人自称“山哈”,“山哈”的先祖就是高皇盘瓠,他的妻是三公主,俩人好好地过着日子。盘瓠有一回打猎,被一群山羊撞落下山崖,山里的飞鸟呼啦啦飞下去啄他的尸身,三公主便哭着唱歌,好为他赶走那些无情的飞鸟。一代一代,变成了招魂的挽歌。长而悲凉,反复无尽,招引着亡人的魂魄。

忘吾目矣忘吾面

忘吾身矣无忘情

忘吾寂矣忘吾息

忘胡忘矣何所以

有少年对阿漱怒目而视,既而忽然大步冲来,向他丢下一封信。阿漱拾了信,展开来看。看毕,抬头寻找迦陵的踪影。迦陵换下了红衣,一身丧服,杂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素白的脸。

“阿漱:爹要见你。”信笺上只有这一行字,端正而吃力,畲人不曾创制文字,通信亦用汉字。

约定俗成,白发人是不送黑发人的,因而族长并未到桥头来唱招魂歌。阿漱便回寨中去见族长。族长倚在火塘边,火上吊了锅子,细细地滚着茶菇松茸汤,白烟缭绕。静夜里,火焰在老人的古铜脸皮上抹了金,像一尊龛中的罗汉,情态如生。

——是的,情态如生。他已经断气多时了,或许不是因为频迦的死,或是什么病痛,只是如同熟透了的木瓜不知何时落了地。

于是,鬼怒川边的招魂歌又唱了一夜。

族长死了,什么也没能来得及对阿漱说。迦陵不得不又费力地写字向他解说。原来她幼年时候误吃了毒果,是哑的。因此从来只是笑,半月来,阿漱他们竟不曾发觉,她实在是太静,太不醒目了。

畲人的御剑之术,原来是一首歌,世代传承,她不能唱歌,爹就把那歌传给了频迦。频迦是天生的竹雀子,学得极好。待到频迦嫁人之后,那歌便要传给频迦的男人。频迦如今死了,迦陵的男人就是族长,既然阿漱要讨迦陵,爹便想把那歌传给阿漱。还没来得及,爹竟也跟着死了。

阿漱要带迦陵下山,讨她做他的妻子,迦陵只是摇头。鬼怒川要吃人,那是没办法的事,但,她不能原谅阿漱。  

次日,阿漱等四人起程,循着来路向福州行去。桥头上,再没有来时的人相送,鬼怒川中亦不再有青衫红衫的人儿踏浪而过。疾风扫来,索桥摆荡如秋千,阿漱将手探进怀里,摸了一张摺好的信笺出来。

手一放。

翻滚着,信笺渐渐在青碧的山水背景里变了一点白,终归于无。

只要合上双眼,就仿佛迦陵那张哀伤素白的面孔,正在他面前。再前方,只是阴重的绿,密沉沉连风也不透一些,惟有那一条越走越窄的独道,通进混沌的黑暗的绿雾中去。他空手而来,空手而归。那故老相传的御剑之术,就像一道丝线断在他面前,而他没能捉住那一拂而过的线头。

阿邑阿午他们亦都不言语。八天后,回到了官道上。又是快马四天,才回到福州。

进了福州城外军营,阿漱便去请罪。

“不打紧,阿漱。你看这个。”二哥笑着递给阿漱一个锦匣。

阿漱揭开匣盖。匣子只是寻常匣子,古怪的是里面居然只有两个小小的线轴。见阿漱迷惑,大哥拈起其中一个线轴,示意阿漱拿起另外一个,稍为使力一拽,阿漱竟觉得自己手中那个线轴被扯动了。阿漱心下吃惊,伸出手指头在那虚空中绕了绕,觉出似有一缕极细的丝绕上了他的手指,勒得生疼。

“这是什么?”阿漱惊问。

大哥与二哥都笑起来,道:“早知道的话,你便不必去深山老林学畲佬的御剑术。你可知道,当年常一川也是用了这无形无影的南海鲛丝,才胜了爹的。幸亏当年为常一川操办此事的提线木偶艺人是个聪明人,虽是被迫为虎作伥,被灭口前却将此物交给他儿子,他儿子化名逃去了漳州,听说拜剑的消息,十日前赶来投靠了我们。常旌那时侯与你一般大,才六岁,对此宝物一无所知,竟不晓得这回拜剑,他就要败在他老子当年的法宝下了!”

好一个南海鲛丝,早知道的话,便不必去连城寨学那什么御剑之术了。不要经过那一段际遇,不要留存那一些回忆,不要夜夜摧心折肺,想到那浪里的青衫子,红衫子。

阿漱将手中线轴放回匣内,垂头道:“五日后有粮草从广东地界运来,我先回漳州去押运。”

大哥奇道:“五日后就是拜剑之典,你岂能不在场?区区粮草,交给副将押运就成了。”

阿漱却不答话,嗒然走了出去。

“常漱尘!你聋了?”大哥暴怒地喝道。

阿漱已经出了院子。

三月之期已到,拜剑之典如约而行。

常涤尘一拜,再拜,第三拜时,那提线木偶艺人的儿子便会牵动系于剑上的鲛丝。拜剑?剑又何尝有灵,无非是人股掌间玩物而已。他面上浮现一丝冷笑,深深将最后一拜完成。

剑身有些须振动。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可是提线木偶艺人的儿子却在乔装兵士的衣裳里暗暗出了一身的汗,他分明是扯了那鲛丝,却好似有一只与鲛丝同样无形的手死死握住那剑,令其动弹不得!常涤尘就在近前,看得分明,那剑仿佛被强力压制,两股力量拉锯之下,剑身微微颤抖。怎会如此?

“叔父请起,待小侄拜来。”常旌已然站在他身后,讥嘲地说。

常涤尘直想一掌劈杀了他!然而皇朝特使在场,倘若要杀常旌,便得连特使一起结果。无论如何,中原皇朝再是积弱,终究是正统,贸然叛离多有不妥。只要将这特使哄回皇都,闽中这山高水险的一方天地,他要做什么不成?常旌小子满以为有敕封便万事无忧,不善用兵,纵然是封了琅琊王,也不久长。

想到此处,常涤尘一咬牙,站了起来,道:“贤侄请。”

常旌衣裾一撩跪下,通通通冲那剑连磕了三个头。

提线木偶艺人的儿子却是一惊!那股牵制着剑的无形劲力此刻忽然消失无踪,他收势不及,手中鲛丝拽得那剑从米堆里一跃而出,当啷落地。

连常旌都呆了。他亦是不曾想到。如今,他便有些心疼贿赂特使的那些金珠了。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方才奉剑堂外曾飘来若有若无的歌声,陌生的蛮夷语言,清孤的调子。歌声一停,那股莫测的劲力便消散去了。 

常旌只当是他府中的哪个歌女又如往日一般唱歌了。此时,常漱尘押运粮草入库完毕,正自三百里外的漳州缓辔向福州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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