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望下去,迤逦十里的宫室已颇具规模。自从得封琅琊王之后,常旌催即刻督建王府,题名长乐宫,竟一刻也等不得了。
“常旌的日子不长了。明日,御使该已经到了三湘境内,去福建千万里之遥。待他回到帝都,不出一月,常旌暴病去世的消息也就该送到御前了。闽地闭塞艰险,却也有别一番好处。”常涤尘冷冷地说。常浣尘与常漱尘沉默不语,三骑转过山道向下行去,渐渐近了那宫室。当中两座华美危楼之间,赫然有空中之廊相接,红琉碧檐,奇巧奢靡。廊下张挂着素白丝幔,衬着背后一派碧海白鹭,在溽暑中硬是清凉自生。铮铮琮琮之声随风而来。
然而明日过后,这一切都要灰飞烟灭。
“这小匹夫……”常浣尘看清了那丝幔下竟然每隔十步有小金铃垂坠,不禁轻声咒道。“咦,廊上有人。”
纵有金铃坠脚,那白绡仍然风中翻飞,幔下一影正自行走,衣袂披霞曼舞纷拂。那人影走得极慢,似是玩赏海景,身姿时时从掀起一角的幔后显露出来。
常漱尘的呼吸紧促了。
常涤尘促狭道:“小弟,先看仔细了,明日去长乐宫中将此人拿来。”
常浣尘眼力好,嘿嘿笑道:“可怜常旌,这姑娘他还没来得及在手里攥热呢——听说是一月前搭画舫出游时从鬼怒川里捞回来的,半死不活,常旌贪图人家美貌,千方百计救活了的。生得虽美,却好似个傻子,不知自己姓名家世,一问三不知,倒是唱得一口好畲歌。因为见人就笑,常旌给起了名字叫不颦——不皱眉头,好笑得紧。”
常漱尘心中忽然一空,不觉使力夹紧□□马腹,马儿一路小跑下去,前方却有一岩台,恰与那空中之廊齐高,相距不过数丈。
原来人影是宫妆华服女子,白幔飞扬下,身后碧海铺景,不啻谪仙。转头看见常漱尘,惊异之余,绽放出一朵洁净的笑。
仿佛立时就要开口,唤他的名——阿漱,阿漱,阿漱。
然而,她再不能记得这名字,或这男子。
多少恨痛与不甘,都已被滔滔鬼怒川水洗脱,死过一回,而今只剩得一个清净微笑的人儿。忘了,忘了。既是忘了,便无从原谅,无从补偿,那些旧事于她,分明全不存在,又如何能去原宥本不存在的伤害?旧事牵痛,忘了,或许是幸运。
他却还不曾忘。
频迦。
这是频迦。
三生三世,锉骨扬灰,他也记得。
当夜,策谋已久的常涤尘三兄弟率军攻入长乐宫,常旌为叛臣所杀,割取首级献于常涤尘马前。乱军中,频迦不知去向。又或许,白日他们在廊上看见的,不过是一抹梦幻泡影?
常旌无后,常涤尘继琅琊王位,常浣尘与常漱尘各自镇守闽地重镇,常氏统治闽地,传承将有四百年之久,然而他们亦只能活过这一世,往后便是祠堂里的一方灵位,四时享祭。会不会,也有后辈在他们灵前行那拜剑之典?
岁月没心没肺地自顾流转。
男子到任泉州刺史的第二天,信马由缰,走进了这泉州西街上的千年古刹开元寺。古刹中有一株菩提,传说百年前法师说法时曾开遍莲花,如今寂寂婆娑。尚不容人回首惊觉,恍然已是百年之身。
炎炎苦夏,那大殿门徐徐荡开,展开了深幽凉静世界,泥金古佛,一缕香烟袅袅蒸腾。
男子迈步踏入。僧人拄了竹枝扫帚行经檐下,旁若无人。刷,刷,那大扫帚只是扫。
他合上眼睛。
过了许久,双眼才适应那幽暗,四处的梁柱渐渐看出了彩色。
无意仰头一望,不由得屏住了气息。
流风回雪翩跹飞舞中,时光忽无由停驻,将二十四名舞者丰姿凝作了雕像,安放在这大雄宝殿的柱梁上。二十四尊真人大小的木雕,都是人身鸟翼的美丽女郎,舒张霓彩双翼,手执各色乐器与清供,衣带飘举,凌风而舞。她们头戴如意宝冠,宝冠之上有莲花坐斗,承托着殿顶的通梁横木,亦即是大殿的出跳斗拱,仿佛这大殿正随之飞升,向那无穷无尽的天宇。
只有佛前,才合有如此出尘之神物。男子不禁长喟。
扫廊僧停下了扫帚,淡淡向他说道:“那是迦陵频迦。”
男子心中,仿佛有石子投入深杳的井,激起涟漪。“……迦陵……频迦?”
“正是。”扫廊僧道。“《正法念经》曰,山谷旷野,多有迦陵频伽,出妙声音,若天若人,紧那罗无能及者,唯除如来言声。施主可知道紧那罗?那是诸天司掌天乐歌咏之神。”
尘嚣如潮退却,亙古的静寂四合而来。
而在静寂深处,残黄纸卷与戈壁石窟上,隐隐翻出漫天莲落十方妙音,引着人的魂灵,渐渐出离了世间兵戈铿锵的修罗场。
只有扫廊僧的声音徐缓诉说:“所谓迦陵频迦,梵文意思便是妙音之鸟。世间却几曾听见此鸟歌唱?大音希声,美到极致,也便渺茫了。空幻——尽是空幻。”
空幻——尽是空幻。
佛门看尘世,爱别离,怨憎会,不过镜花水月,如露如电。
然而此生已是红尘中颠簸如一叶舟。因缘纠葛,怎得看破空幻?
千兜万转,倥偬奔波,心下以为忘却干净,尘封已定,却不意,经年之后依然迎头撞上,这一对姊妹,红衣与青衣,踏着独木,从浪里翩翩而过,带出一串清越的歌,迦陵,与频迦。
一行泪,十七年前欠下。
此刻却猝不及防,自常漱尘那风霜摧折的脸上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