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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白玉通灵解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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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谭

第四回白玉通灵解人情

1

深夜,不见月。

大雾伴着尘埃,风吹过面颊,袭来的尽是沙土,土里尽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血渍。

蓟茂密如猛虎,叶子上亦挂了些鲜血。他寻着血迹,在大片大片蓟叶丛中穿行,不时弯腰察看,神情紧张。

在哪里?此处也没有?

一片茂密的植物丛中,他没寻到丢了的东西。他不肯放弃,直穿过植物群。前面就是人家,他向人家奔来,没见到一个活人。一叠叠的,尽是死尸。他翻动死尸,一个个翻找,还是没找到丢了的东西。

数不清的尸体,有的已经腐烂,泥色的骨头悬吊着剥落的皮肉。

……还是没有?

……那畜牲实在放肆!这次定要了结……

他直起了身体,眺望远方。

一叠叠数不清的尸体……只一株参天树,诡异地摇曳着身姿。他遥遥瞪着那棵树良久,才移动视线,盯上了无边无际的夜空。

事之起因,要从许多年前说起。

2

我要叙述的另一个故事之契机,源于无意间得到的一本笔。它是北平时期的遗物,其作者,大概是故事中的某人?笔记上的故事,全用第三人称写就,有必要提及作者的地方,也只用了[我]。作者始终没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我也无从得知他究竟是谁了。更奇怪的是,我翻来覆去地看,也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写这本笔记。大概只是记述故事?毕竟那上面的东西太过离奇,算不上真正的历史。还有,它里面记叙的万事斋,许是我孤陋寡闻,与古董、珍玩有关的店铺,我只知道荣宝斋、八百砚斋、古月斋。后来,我也查阅了不少资料,可惜未能看到万事斋的名字。

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万事斋一定存在过。说不定,它正在而今幽燕之地的某个角落里呼吸着呢。

竹林,一片翠绿,雨后弥散出淡淡清香。竹叶还滴着水,那一小滴雨露,顺叶面滑至叶端,倏地落下,飞到地上,渐起无数细霰。细霰宛若白玉的碎末,晶晶莹莹,碰撞间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无数水珠,争先恐后地坠下,滴滴答答,噼噼啪啪,如同箜篌的低声吟唱。

雨已住,杨吉日还撑着油纸伞。素白纸伞在一片翠绿中,格外显眼。水珠时而滴上伞面,发出悦耳的声响。

他身着皂青绸长衫,袖口翻出一段浅灰色的里儿,外罩暗红马褂,直且高挺的鼻梁上架有一副眼镜,不过是工艺精良的近视镜。

他容貌俊美,由内至外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叫人望而倾心。

他不过二十岁,年龄与这片竹林正相称。

他迈步行着,神情优雅异常。

他即将穿过这片竹林,至于将去何处,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被一种极其强烈的感觉牵引着,不得不朝一个地方赶去。

那似乎是种与生俱来的力量,从杨吉日记事起,他就发现,自己能看见不可思议的东西。绝不是人们常说的那种不可思议,而是可以窥见思想之类。只要他愿意,就能很清楚地知道,路边的花朵冷了、打身边跑过的一只狗肚子饿了、或者水里的鱼儿说好美啊……他解读思想,不像人们想象中的,简单地读出对方心中产生的语言或文字。他的“解读”,接近一种感觉,比如疼痛或温暖。有时候,这感觉更像水上的波纹 ,从此方传至彼方。然而这力量,只限于凡人之外的东西。

为什么有这种能力?吉日自己也很想知道,可惜无从得知。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也没有兄弟姊妹。他不清楚自己是否真得姓杨,更不知道谁给他取得名字,只是有人称呼他为“杨吉日”,他便顺其自然了。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他思考过,从不深入。唯有一点:他混沌的生命前方,好像有什么在闪烁光芒。他每每快步接近那东西,待要看清时,那东西竟自行远去了。那东西好像有着自己的意识,他能够感觉到它,却总不甚清晰。

究竟是什么?这是他唯一深入思考过的问题。

这感觉,现在越发强烈,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出,于他生命里发光的东西,此刻就在这片竹林里。

果然,前方不远处,有个东西闪烁着光芒,是一根竹节。

那是……

吉日盯紧那一小段竹节,赶上去。

在竹节里?他蹲下身,考虑如何打开竹节时,竹节竟自己从整竹上蹦下来了。他忙丢开伞,双手接住它。与此同时,那竹节蛋壳一样,噼噼啪啪裂开了。竹节里的东西,缓缓呈现在他眼前。

吉日小心地取出竹节里的东西,将那东西托在手掌心上,仔细端详。

被他双手捧着的东西,正晕散出七彩霞光。

3

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周围静寂非常,夜晚也跟着睡去了似的。

前方一片蓟,开出蓝紫色的花。再前面一片树林,树林过去有村庄,村庄里散落几户人家,不过站这片花草丛中,望不见更前方的村落。

月光明朗,茂密的花草丛点缀着无数露珠。露珠全映着明月的影儿,光灿灿一片。流萤时而驻足花草上,光芒与露珠的交相辉映。

女子途经此处,察知前方有异,慌忙潜入花阴深处。她悄悄拨开眼前的花枝,窥察着前方人的动向,恰窥见了令她陶醉的一幕。

他神色清爽,闲步一片花草丛中。

真是个翩翩公子!女子潜身于不远处的花阴里,眼睛直望着他。

他穿一件玄色交领长袍,腰间配一只白玉佩饰。佩饰就像月的碎片,愈将他的端正面容和儒雅气质衬托得无瑕。他举止温文,行走间,花草上的露水洇湿了他的衣衫。他并不介意,淡淡一笑,轻轻拂开缠住衣襟的花草,随口念道:“琼花樽玉露,芊叶舞青霓。草木怀真意,常牵孤客衣。”

须想法子跟他搭话,哪怕半句也好……

女子心头萌动,鼓足勇气自花阴深处现身:“植根春泥里,自有岁寒心。夜阑唯寂寂,君何不怜惜?”

女子缓缓抬臂,用宽大的衣袖遮去自己的脸:“敢问公子,也是深夜趱路?”说着,她窥了他一眼。

她早知对方是谁,全作不知情,无非要跟对方搭上话。

他微微颔首,向身后退去两步。

探出他没有异意,女子方低声与他道:“深夜赶路实在可怕,奴欲与公子同行,不知可否?”

“姑娘托付,不知欲往何处?”他早知女子藏身那里。女子的心思,他也窥得一清二楚,佯装糊涂,不过可怜女子白白盘算一场。

“前面陋店,便是奴家所在。”女子抬右手,指了指村庄方向。

月色幽静,前方景物全给月光笼得朦朦胧胧。除了哲哲虫鸣,周围十分静逸。

两人缓步行进,彼此都不开口。

女子拖曳石榴裙,一步步移得很慢,不住地觑视他前行的背影。他亦缓着脚步,不时顿下来,待女子赶上,才再次迈开步子。

霎时间,女子感觉到他那难以言喻的温柔,不禁埋下头,淡淡一笑。然而女子也能够断定,他已知晓她的身份,亦能够断定,她的心思,他一定也全知道了。只是为何,为何只字不言?女子觑着他前行的背影,偷偷叹息了一声。

穿过一片林子,一线溪水自眼前迤逦而过,清清浅浅。溪水对面,一株参天杨树。

“过此桥,既是了。”女子赶上来,与他并肩,抬手一指杨树的方向,“奴家就在那里。”

他站上木桥,顺着望过去,杨树下隐约有房屋。他又瞟过女子一眼,女子即刻埋下头,不敢正视他,他亦没多言什么。

不觉间,两人已到目的地。女子始终掩面,疲惫似地依靠上自家户门:“深夜趱路多有不便,公子且在寒舍歇息一晚?权作奴答谢之礼……”

“无需叨扰。”他打断对方,转势要走。

“公子!”

他听见呼唤,顿下脚步。

“不知公子姓名?”

微微一阵风,杨树沙沙作响。一片叶子飘下,恰停在他脚边。

“在下……姓杨。”他淡淡答过,远去。

女子踮起脚,凝望他消失的方向。待他潇洒的背影完全融入黑夜,再望不见,她才缓缓露出面孔,却还凝望着那方向,凝望了许久。

夜色渐渐升起白雾,眼前一片茫茫,她挥了挥衣袖,杨树下的房屋,消失了。

周围一片漆黑,各处都没有点灯。

房里只有他一个,他来来回回踱步。这片黑暗与他相称,有着说不出的协调。

……那女子是白狐化身,明知我的身份还有胆接近,究竟意欲何为?他微蹙眉头,琢磨着。那时明明将她看穿,怎么此刻全想不起来了?他习惯地伸手摸向腰间的白玉佩饰,竟发现它不见了。

……我竟大意了!他先一惊,而后叹一声。算了。他心想,即有意偷去,就是找她去要,怕她也不会轻易还来,又何必多生无意?

4

给吉日捧在手心的,是块羊脂白玉雕成的刚卯。刚卯长一寸,四面镌刻有铭文:正月既央,灵殳四方,赤青白黄,四色是当。帝令祝融,以教夔龙,庶疫刚瘅,莫我敢当。

它正晕散出微微光芒,美丽斑斓的霞光。

白玉内里,一线鲜红的液体环环流动着。它确是白玉没错,摸在手中,光滑温润。

“这是……”

吉日觉得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但他可以断定,这正是他生命里发光的东西。现在,他把它焐到手心里了。

谁藏这儿的?

他仔细查看那节竹子。竹节跳落的地方,有新的竹节生长上了,仿佛掉落的那节与整竹无关。

怎么塞进去的?吉日伸手触摸那竹子,竹上没有丝毫划割过的痕迹。他蹙眉头思考,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稚气。

“……那儿有人知道?”吉日似看到白玉的心,自己喃喃了一句。

他拾起地上的雨伞,将白玉藏入怀中,继续上路了。

5

头顶方向,一束光射入。光线微弱,不足以照亮一切。四周燃着无数白纱罩子灯,灯罩上还有两个朱红大字。冷风嗖嗖吹过,白纱灯忽悠忽悠,摇摆不定。

他表情很是恐怖吓人,手里死攥一张白绢。像要把所有怒气都发泄到这绢上,白绢给他攥得褶皱不堪。

绢上写着:请您独自前来,笔记定当奉还。姬夫人上。

姬夫人就是白狐仙。这回,她胆大到只身潜入他的府邸,偷取东西。姬夫人很幸运,府上竟没一个发现她。至于他,她来时,他正不在府里。

第三次了,是不是该教训教训她?他有点怒不可遏。

第一次,姬夫人于那个月夜偷走他的白玉佩饰,他索性把佩饰遗给了她。事隔许多日子,姬夫人来到他住所门前,盗去了悬挂于门楣上的牌匾,并留下字条。他照字条上的要求,亲自登门,索回了牌匾。之后过去一段日子,就是这次,姬夫人窃走了一本极重要的笔记。笔记里密密麻麻记着些东西,还没有记完。

笔记关系重大,必须夺回来!上次匾额丢失,搞得府里大乱,这回要赶在风声走漏前,尽快解决掉才好。他依字条上的要求,去了姬夫人的住所。

姬夫人的住所是家小店铺,店面上挂有一块旧招牌。借着月光,他看明白了。招牌上的字体,是模仿他府门上那块匾额的。他看了看那旧招牌,脸上没什么表情。铺门已上板,他转到房子后面,从后门进入。后门前,那棵杨树还在,比先前更高大粗壮了些。

姬夫人早侍立院中,依旧以袖遮面,只能使来者看见她云鬓边一朵娇芙蓉,和螺髻上艳晶晶的步摇。

他从没见过姬夫人的真面目,至于她为什总遮住脸孔?他也不想知道原因。

“奴欲何为,公子知否?”姬夫人把笔记递到他手里,悄声问了句。

他没答话,瞪着姬夫人,微翻左掌,看着对方低下头去,又迟疑地松了掌。

他仍瞪着姬夫人,右手握紧那本笔记,忽听姬夫人一声细微地叹息,便更用力握了一下笔记。

他注视着姬夫人,微蹙眉头,不屑地哼一声,转身离开。

“请留步!”女子呼唤他。

他即刻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好无情啊……”女子凝望他的背影,喃喃了一句。

他闻言,略略侧首。

女子见状,忙趱上两步。

他瞟见女子接近,未留只言片语,匆匆离去了。

“好无情啊……”女子缓缓移下袖子,露出了悲伤的面孔,向着他远去的身影,不住地摇头叹息。哎,难道,你又忘了奴的心意么?

月亮,撇下一道清光。

夜,愈深。

6

天空晴朗,微风中还夹杂着些许湿润之气。

穿出竹林,吉日收了伞。

他来到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街,望见街道最北端,有新建成的房子。他加紧脚步,朝那房子赶过去。

折过街的西南角,吉日在那房子对面驻足,仰头打量它,留意到房檐下一面旧招牌。旧招牌新上过漆,于阳光下熠熠生辉。万事斋……他端详一番招牌上的字,才知这是家店铺,却不知做什么生意的。

店门紧落铜锁,他步去店面旁边,一扇玄漆窄如意门跟前。窄门位于宅子东南门楣上砖雕狮子滚绣球纹饰。它即将隐入胡同的拐角处,一棵老树紧歪着它。老树完全成了硬如磐石的烂柯,断面上的年轮,一圈套着一圈,密密麻麻。

吉日看出它是棵杨树,不禁蹙了下眉头。如意门半掩着,他挨身进去了。

进得门来,迎面一座砖雕影壁。影壁下设须弥座,顶上筒瓦屋檐、飞脊、蝎子尾。影壁左边一个圆月门,门中嵌四扇翠屏,中间两屏开着。

吉日径直进去,见左侧由东至西一溜五间宽敞南房,中央三间用作店铺,与前宅穿堂。最东与最西两间,不知做甚的,门上都落着闩子。南房对面是院墙,墙中设垂花门。

吉日步上托起垂花门的高台阶,绕过门内木屏风,下高阶进内宅,见方院子中两条漫石子路十字相交,一路连接垂花门与主房,一路连接东西厢房。三开间的高大北房两侧,配有耳房,东西厢房亦有耳房相衬。房子均由回廊串连,廊子跟前的泥土地都翻过了,只是未栽花木。廊子西北角,还藏着个小云门,想门里应该别有洞天。吉日看小云门给竹子掩着,便没有进去。

来此的途中,吉日就常常思考,为什么偏偏是这儿?现在,他环视眼前景物,越发觉得不可思议。白玉刚卯也好、万事斋旧招牌也好、就连那棵烂了的树桩,他都觉得十分熟悉,却又如何都忆不起自己与它们之间的姻缘。他好像失去了记忆,冥冥中被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驱赶了来。他唯记得,这儿似乎有个人一直等待着他。至于那人是谁,他并不知道,也或许是记不得了。

为了那个人,才不得不赶来么?吉日心里问自己,猛然瞧见东厢进门处有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吉日,靠在一张藤椅里,好像睡着了,不知吉日走进来。吉日悄悄走去他对面,观察着那张脸:“请问?”

那人闻声,睁开了眼:“啊,来了?”他站起身。

等我的是他么?吉日好奇地打量眼前人,留意到对方脸上的眼镜:“请问您是?”

“我叫百纳川。”他跟吉日说,“等你的人早不住这儿了,她让我到这儿接应你,还让我转告,真正等你的,其实是你在竹林里找到的东西,它可以代替……”

“你说它?”吉日取出怀中的白玉。

白玉再度光芒晕散,里面的暗红色液体奔腾得愈加猛烈。

吉日感到手掌与玉接触的部分微微发烫,是玉散发出了热量。吉日感受了一会子那热量,把玉安置到地上。

“这是干什么?”百纳川不甚明白。

吉日指一指玉:“是它让我放下的。”

话音刚落,就见白玉四射出极其炫目的七彩霞光。一片寂静,霞光腾着霞烟,像爆炸一样,光芒刺眼,吉日不得不抬手遮住双目,眯着眼,隐约看到霞光烟雾中,有个人影。

“如果他出现的话,那人托付我的事儿也就完成了。”百纳川与吉日一样,手遮着眼睛,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说话间,白玉已化作人形——是个美丽的少年。少年十四五岁模样,肌肤色泽宛如白玉,红唇美艳似启非启。少年紧闭双目,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人像。百纳川说得“他”,便指这位少年。

“怎么回事儿?”吉日打量眼前的少年,又转顾百纳川。

“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啊?”百纳川注视吉日,抬右手食指触上了吉日的眉心。与此同时,他在吉日面前消失了。

吉日突然一阵头晕,觉得脑子里似乎有东西沸腾翻滚,他不得不扶住桌子。沸腾翻滚着的,是他的记忆。

这时候,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7

不知下次还能不能幸运地进来了?一次次地偷盗,只希望他能与奴见上一面啊!姬夫人虽有几分痛恨,但思慕之情,始终不能断绝。

她独自在房里转了转,没寻到要找的人。不在?恐是又忘记了……她幽忧叹息着,一转身,瞧见高台上琳琳琅琅的牌位。

……若不再有这样的身份,若只是个凡人,他是否会铭记奴之心意呢?姬夫人赶去高台前,取下了其中一个牌位,仔细摩挲着。

那牌位是位于最中间的一个,上面刻有文字:御赐阎罗王。

东西到手后,她收起气息,飘离了阎罗王的府邸。

她隐身穿过府门时,还是没一个鬼怪发现她。她注意到,巡逻的鬼卒比她上次来时增多了。她还注意到,府门两侧新添了两只白纱罩子灯笼。灯罩上有两个朱红大字:壹殿。她微微一笑——解释不出那笑的含义。她抬头留恋似地望一眼悬于门楣上的匾额,那是她曾经偷过的东西。此刻,它好端端地守在原本的位置上。

……敕建阴曹地府。她用视线摩挲一遍匾额上的字,沿着来时路线,顺利地脱身了。

牌位被盗,其主人定会立刻知晓。这回,姬夫人没留下字条。她深知,牌位的主人定会亲自找上门来。她划破胳膊,用自己的血召唤出泥土中的死尸。

死尸全化成了厉鬼,姬夫人要这些鬼引导牌位的主人,引导他去他们初次邂逅的那片花草丛、去万事斋。她希望他能忆起她那份心意。

深夜,不见月亮。

大雾伴着尘埃,风吹过面颊,袭来的尽是沙土,土里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血渍。

蓟茂密如猛虎,叶子上挂了些鲜血。他寻着血迹,在大片大片蓟叶丛中穿行,不时弯查看,神情紧张。

唐天宝十三年时,这儿的蓟还不似这般旺盛,他尚记得它们开过的蓝紫色的花。蓟叶群后边,是片美丽的花草丛。花草丛已无踪无影,就像那时依偎草端的露水们,早蒸发不见了。那年的某个美好月夜,他于这花草丛中,丢了他的白玉佩饰。

在哪里?此处也没有?

他没寻到丢了的东西,不肯放弃,直穿过植物群。前面就是人家,却没有活人,全是张牙舞爪的厉鬼。厉鬼在见到他的瞬间,迅速瘫成了死尸。一叠叠的,尽是死尸。

这里曾是一片绿林,现在,林子也没有了。他翻动死尸,一个个翻找,还是没找到丢了的东西。

数不清的尸体,有的腐烂了,剥落的皮肉悬吊在泥色的骨头上。

……还是没有!?

丢失御赐牌位是犯天条的大罪!

……那畜牲实在放肆!这次定要了结她!

想着,他直起身体,眺望远方。

一叠叠数不清的尸体……只有一株参天大树,诡异地摇曳着身姿。他瞪了那树许久,才把视线转去无边无际的夜空。

他盯上了空中一闪而过的白狐,从袖子里扯出张符,射了出去。那符化成一柄匕首,腾入夜空。匕首闪了两闪,正中白狐。

风中夹杂着的血星,飞溅到他脸上。

唐天宝十三年,姬夫人摸走了阎罗王腰间的白玉佩饰,那是一块产自九阳川的白玉。她以为,对方定会亲自来讨要玉佩,满心欢喜地在杨树下建造真正的房屋,还开了间店铺。她年年复年年地等待,要等的人始终没来。北宋天圣四年,她再等不下去,即使冒险,她也要再见对方,只身飞过桃止山鬼门关,飞经嶓冢山、罗浮山、抱犊山,潜身上罗酆山,寻见大海沃礁石,沿沃礁石北上黄泉黑路,一直潜至路西端,来到阴曹地府门口,却发现那里戒备森严。她不敢擅自乱闯,只盗走了大门上的匾额,并留字条,要对方亲自来找她。她依照牌匾上的字体,为自己的店铺作了新招牌,名字还沿用原来的——万事斋。她等了近三百年,总算见到日夜思念之人,惊喜之余未曾想到,对方早忘了她的情意。那一刻,她恍悟了,恍悟阎罗王原本无情。她踌躇许久,下定决心,决定了去这凄苦的一厢思慕。

哪怕一次也好,见他最后一面,让他知道奴一番苦心!

如此打算着,姬夫人于北宋嘉佑八年某日,幸运地潜入了阴曹地府。可惜阎罗王不在府中,她不得不拿走一册生死簿。她打算会对方这一面,就斩断情愫。只是一旦相见,她方明白,原来此情此意,积累越久,越觉可惜可恨,可贪可恋。

……会找来吧,那个人……姬夫人摩挲着阎罗王的牌位。鲜血自嘴角溢出,染红了她的唇。红唇微启,她露出笑容。即使你一次次地忘怀奴,一次次地忘怀奴之心,奴还是……她咬紧牙关,折断了手中的牌位。

大雾散去,如钩金月乍现夜幕之中。

姬夫人再撑不住,从空中跌落。

这时候,阎罗王已撵上来。他瞪着趴伏地上的女子,冷冷道:“牌位是你偷的?现在还来,还可保你性命!”

伤口慢慢涌出血,姬夫人趴伏地,轻轻一笑:“君本无情,奴竟忘却了。”阎罗王怎会有情?明知如此,还是私心爱慕于他,这样的自己,早注定有此下场了吧?她叹息似地摇了摇头,没有抬起脸。珠花脱落,散下的青丝,遮去了她的面颜:“牌位……”她道,“已给奴折毁。”

“什么!?”他拎起地上奄奄一息的女子,迫使她抬起了头。

“君缘何不忆,不忆……”她坚持垂下头,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脸。迟疑半晌,她苦苦一笑:“罢了,忆起又当如何,还是要忘的……” 言语间,阎罗王看到了什么,是姬夫人的心。

心里面,滚滚沸腾着的、鲜艳夺目的、几乎要将他灼伤……那颗心让他不由得惶恐起来,他忙抽回扯紧她的手。姬夫人却忽然抬头,使尽平生力气,死死抓住他欲抽回的那只手。姬夫人与他言道:“你不再是阎罗王,奴用性命诅咒你,你将永为凡人,生生世世坠在尘间,于万事斋陪伴……”

阎罗王盯着她的脸,大吃一惊。言语未毕,他中姬夫人的咒,隐去了。

倘为凡人,天庭便难以寻到,亦不会因牌位之事治罪于你了。姬夫人想着,爬去了他站立过的那一小块土地。一口鲜血冲开她的喉咙,伤口处的血也一涌而出。鲜血染红了她的翠衫罗裙。她撑起身体,爬将起来,摸出怀中藏着的一件东西。那是白玉雕成的刚卯,曾是阎罗王的白玉佩饰。它原来的主人,早遗忘了它。

白玉上,染满了姬夫人的血。

……奴将久别人世,不能等他回转了,待他再度现身之时,你要代替奴,丝缠他生生世世。她暗暗念着,血液奇迹般地渗进了白玉里。白玉晶莹剔透,一线鲜血在它内里缓缓流动起来。

“好叫人嫉妒。”她对白玉惨淡一笑,“……奴为你备妥一切,你传奴之心意与他知晓,倘为凡人,他定不会忘记?”姬夫人把白玉埋入土中。

过些年,这片旷野会生成竹林。

她完全没了力气,动也不动地倒那儿,摩挲着身下那一小块土地,口中反反复复地念着:“琼花樽玉露,芊叶舞青霓。草木怀真意,常牵孤客衣。植根春泥里,自有岁寒心。夜阑唯寂寂,君何不怜惜……”终于,她微微一笑。

她的身体开始渐渐消散,犹如白雾淡去,最后消散的,是她的脸,一张没有血色,不算很漂亮的脸。

万事斋没了主人,永乐二十年时,给当地衙门关闭了。

他一阵头晕,眼前景物也跟着模模糊糊。

他赶紧摘掉鼻梁上的近视镜,伸手摸上方桌。桌上有百纳川消失前,遗下的一副掐银丝水晶平光镜。

他把自己的马褂披到少年身上,眼看着对方缓缓睁开眼睛。他方微微笑了,对少年道:“醒来了啊,柔木。”

少年转转眼珠子,眨了眨眼睛,望向他:“我一直等你呢。”朝他抿嘴一笑,凑去他跟前,抬头打量他,“你就是阎罗王吗?”

他注视着少年,轻笑道:“怎么会?我是杨吉日,凡夫而已。”

8

将入四月,天气回暖。

他刚过垂花门,就瞧见友人蹬着小梯子,伸手够着檐下的某样东西。

友人踮起两脚,梯子跟着晃了晃。

他忙快步过去,双手扶稳梯子。

友人察觉,扭头朝他看来。

他见状,忙道:“当心折下来!这种事,怎么不等我来了做?”

友人马上撅起嘴,不说话,够着檐下那件东西,直接蹦下小梯子。

他扶住友人,见对方手里紧攥着一块软青纱。

“谁知你几时才来?”友人挪小梯子去了另一边,“要是五月来了,燕子可等不了呢。”

他静静倾听年少友人的抱怨,视线追随着友人的身影,淡淡一笑。

两人进了屋子,友人到盆架前洗净软青纱,预备拿到桃树枝子上去晒。

他忙笑着接过来,晒好软青纱,泼了脏水,从井里汲上新水,才又进屋,挪了张绣墩,恰瞥见书桌上摊着新写好的笔记,便过去翻阅,翻了几页,微一蹙眉:“柔木啊,为什么记这种东西?”

柔木照例偎进藤椅:“真得不知道吗?”

“有时候,我也会看不透的。”

柔木听了这话,很是得意地抿嘴一笑:“因为记忆呀,跟生命一样,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可这是五年前的事儿啊?”他指得是柔木新写就的那篇笔记。事情虽过去许多年,但两人仍与当初一模一样,外貌没有丝毫改变,他们就像被时间抛弃了。

“那时还没写笔记嘛,所以要趁自己记得,赶快补上才好。”柔木起身注视对面的他:“吉日呀,你真的不是阎罗王吗?”

吉日朝柔木微笑一笑,没有答话。

柔木瞄着吉日,撅起了嘴:“我身体里的血可是姬夫人的呢,如果你不是阎罗王,那……”

“你就不能生生世世地纠缠我了?”吉日接过话,“柔木,比起我,更愿意和阎罗王在一起么?”问这话时,他依旧微笑着。柔木也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他,不由得咬下了嘴唇。

“如果我不是杨吉日,而是阎罗王,恐怕就没法子明白你的心意了。”吉日如是说着,让柔木红了脸。

“这、这是她的诅咒!”柔木别过脸,不再注视吉日。

“你只是你,不是为了替代谁才会在这儿的。”吉日悄无声息地走去柔木身侧,低声与他道,“如果说这是诅咒,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你对我的诅咒。”

“是、是命运吧?”柔木干脆转过身,背对吉日,低垂下头,装作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却于心里缓缓涌出一股暖流。这暖流,水波纹一般荡漾开来,直荡去了彼岸,吉日的心里。

阳光异常刺目。

好像有谁推了我一把,让我不得不从梦境回到现实。我确定刚才作了个奇怪的梦,还在梦里做了些不可思议的事。

梦里,谁人委托了我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是什么事?我完全记不得了。不过有一点尚记得很清楚,那就是靠进躺椅里睡着前,我的确带着眼镜,而此刻,眼镜竟不见了。

……许是遗失梦里了?我不切实际地想着,拾起书桌上那本老旧的笔记,再度阅读起来。

自己刚刚做过的梦,现在竟忘得一干二净,命运就是如此无常。所谓的生活,更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现在是二零零八年,我是梦境与现实交界里的百纳川。

后事继续下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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