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 谭
第五回 蠹蝉着枝木生隙
1
墙上自鸣钟刚刚报响晌午的钟点儿。
他靠在藤椅里,轻闭双目,一脸倦怠。房门不声不响地开了,走进一个人来,他并不知晓。来人走近,朝他唤了两声:“吉日?吉日快醒来啦!”
他睁开眼。日光打上镜片,眼前一片模糊:“回来了,柔木?”他喃喃一句,脸上浮现笑意。待视野逐渐清晰起来,他才醒悟,这不过是个梦。房门虚掩,眼前没一个人。
他于友人家中,靠在友人惯坐的藤椅里,等待着。他那一位友人,是林柔木。事情要从十日前溯起。
吴佑,也就是万事斋对面,那家首饰铺的东家。说起来,他与吉日对门儿,关系还不薄。
那日,首饰铺光顾了位客人,是北平人人都敬而远之的豪霸——沈三爷。
几年前,有名的“贿选总统”曹锟,以五千元一票贿买国会议员,当选大总统。曹锟这笔巨额钱财的绝大部分,正是沈三爷提供的。三爷原打算给自己做个政治靠山,以此捞些好处,却没料到,曹锟作大总统竟如流星过际。后来,沈三爷与阎锡山一支套上点瓜葛,总算叫他捞回些本钱。北平老人都晓得沈三爷的名号,得罪他,就是得罪衙门。这位爷,最大的爱好便是附庸风雅,不过也尽闹笑话。他性子较真儿、还喜欢耍些小赖皮,真真不该是有钱爷们儿的作派。
那日,沈三爷携五姨太来吴佑家的首饰铺,敛的尽是珍品。什么玳瑁金簪、珊瑚珠花、攒珠耳饰、水头十足的翡翠镯,还是两对、镶猫儿眼琉璃玉板指、南洋进口的白珠项链、大英金表链……吴佑眼觑着三爷三奶,不住地拿帕子蘸汗。三爷三奶中,只要一人回头乜斜吴佑,吴佑就点头哈腰地陪笑脸。
算账时候,三爷瞟过吴佑柜上的算盘,一撇嘴,一挺胸膛,一掏西装口袋,掏出包烟,点上一只,跟吴佑讲:“老子出门儿从不带那么些现钱,你明儿个到府上取,绝少不了你的。”过了一日,吴佑着新顾来的伙计去沈宅讨要。结果,伙计没讨回帐,反讨回一顿毒打。沈府下人们说,三爷从没去过那家店,是伙计讹诈!
官府就跟沈三爷自家开得一样,到哪儿都说不上理。吴佑只能自认倒霉,像他这样给沈三爷欺负的生意人,其实还有不少。从大饭店到小菜摊,若不靠些门道路子,只能任凭三爷宰割。吴佑捻着算盘珠子细细一算,足足亏了八百现大洋!这乱世道儿,就是干上他三年五载,也绝卖不出这个价儿!他实在不能甘心,为此生了心病。
吉日去探望他,他歪在床上,对吉日诉了半天苦,边说边哭,哭得一咽一咽,只管拿被头抹眼泪。与吉日同去的柔木,也不觉动情,跟着一阵唏嘘。吉日回想起吴佑被讹那天,逢他不在店里,三爷亦从万事斋傅掌柜手里,讹去不少东西。因他讹去的都是清末仿前朝的玩意儿,事后也不了了之了。
“这姓沈的实在可恶!”刚回到万事斋后宅,吉日就拍上了桌子。柔木看他表情异常阴郁,知他真得动气了,一牵他衣袖:“吉日……”
吉日立在桌前,背对柔木,没言语。他两只胳膊撑着桌子,阴沉着脸,翻眼睛盯了盯桌上的云屏,微微笑了,与柔木道:“放心,不过叫他把欠的帐还上。”
那日下午,吉日独自去了沈三爷最近常去的,北新桥附近一所寺庙。
街面上人都知道,沈三爷的五姨太,最近越发喜欢拜佛了。若非三爷赏着她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她恨不能即刻剃了头发作尼姑去。本来家里有地方建佛堂,可三爷偏不信这套。他跟五姨太讲:“什么神不神佛不佛的,老子就是神!就是佛!有钱烧香,还不如来拜老子!”他不许这玩意儿进家,又最宠五姨太。没法子,他只得陪她去最喜欢的庙里进香。这日既如是,不过遇上了暴雨,二人不能不在寺里多耽搁些时候。姨太太乐得自去礼佛,剩他一个在待客的禅房中休息。
风雨归舟?嗯,真是个好玩意儿!沈三爷倒背双手,扬脑袋欣赏墙上的画作。宣纸发黄,说明它确是老玩意儿,品相十分完整,实在很难得。画中,远处青山隐隐,河川由远及近,川中孤舟独行,木桥横跨江上,一个小童手提衣襟,仔细地渡桥。小童头梳双髻,还顶了把枣红油纸伞。暴雨之时啊!三爷觉得这画作与现实之景万分贴切。
用过一盏香茗,三爷直觉睡意袭来,看外面风雨大作,索性打起了盹儿。待醒来,雨已住。他招呼过五姨太,打算回去。就在这时,忽听禅房外有人对话。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
“师傅,我此番讨扰,还是为了禅房中那幅画作。”
三爷知道,“那幅画作”,指得定是风雨归舟。他于是悄悄打发了五姨太,自己偷听下去。
“杨施主,此画乃本寺之宝,岂能轻易让人?”
“出家人心无杂念,岂可被世俗之物束缚?”
沉默良久,听和尚言道:“施主有理,僧人惭愧。既如此,僧人愿将宝物赠与施主。”
“多谢了,我日后当奉斋十日,以为回报。”
说话间,和尚走进客房,撞见沈三爷,略一愣:“施主还在?”
三爷没说什么,低头退出了待客的禅房,但他没有离开,只在庙门口盯着。不多会儿,有人从寺里出来了。他看那人怀里请着一卷画轴,上前拦下了对方。那人被他拦下,先是一惊,而后朝他笑了:“原来是三爷。”那人向他一拱手。
三爷看那人二十几岁模样,俊秀清雅,一副银丝眼镜越显气度不凡。三爷打量着他,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
“怎么称呼啊?”三爷一扬下巴。
那人再一拱手:“在下姓杨。”
“原来是杨先生。”三爷戳上那人怀抱着的画轴,“这画儿原是老子先瞜上……”
“三爷原来要它?”那人持画轴往身后退去两步,浅浅一笑:“不瞒三爷,在下是做古玩生意的,如今凭白得了件儿宝贝,怎能轻易让人呢?”
三爷叼上根烟,跟上一步:“好说,开个价儿。
“没想到这么快就遇上顾主?”那人浅浅笑着。雨后的阳光,洒在他椭圆形的镜片上,镜片反射着光芒,叫人看不真他的脸:“三爷够爽快!我也算您便宜些,一万现洋?”他手持画轴,往身后撤去半步。
“三千!”三爷跟上两步。
那人闻言,轻轻笑了:“怕三爷还不知此画儿绝妙之处?”他缓缓打开画轴,手指一点画中的小童,“请看?”
三爷刁着烟,斜眼睛扫了那画一眼,登时惊呆。小童分明是撑着雨伞的,怎么……
此时此刻,画中过桥的小童,竟是腋下夹了把枣红油纸伞。
……难道说……他抬眼瞅瞅天上的太阳,阳光不很刺眼,却明亮异常,他又斜眼睛瞧瞧画上的小童。他瞅一瞅太阳,瞧一瞧小童,反反复复好几次,似有所醒悟,吐了口中烟,盯着画中小童嘿嘿乐了,躬身凑上那幅画:“果真是宝贝!”他伸手捻上了画卷。
“三爷,如此宝贝,是不是该值一万现洋呢?”那人垂眼皮盯着三爷的脊背,微微一笑。
“这……”三爷挺直腰板儿,伸出五根手指头,“五千!”
那人犹豫片刻,淡淡笑了,回道:“三爷面子,岂有不给之理?”说着,他举双手把画轴捧去沈三爷面前。
三爷扬眉一笑,夺过画轴,从西装兜里抽出一千块的现洋兑换票子,甩给他:“老子出门儿从不带那么些钱,剩下的,过后自到府上取,绝少不了你的!”
“多谢三爷。”那人又一拱手。待沈三爷走远,那人脸上的笑意加深了。
2
……黑暗中等待了许久,难道这次又要等待了吗?他蓦地张开双眼,从恶梦中惊醒。自己究竟身处何方?他自己也不清楚,向四周张望,一片漆黑,隐约能听见雨声。
什么时辰了?栖身的房子没有窗。只一扇破败的门,歪歪斜斜倚着门首。他刚刚睡去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待醒来,他发现自己已在这里。除了雨声,周围死寂死寂。他被软绵绵的黑暗包裹着,竟有种脱离了现世的感觉。
一道闪电震裂长空,他的身形轮廓倏地从黑暗中凸现,面色有点苍白。
……那时候,也是这样。一个人、我一个人等在黑暗里,谁也没有……此刻,他觉出自己面色苍白似的,伸手搓了搓自己的面颊。
好可怕啊。他想,这种孤独感,久违了呢。他盯了盯脚边的一小片黑暗,闭上了眼睛。一股悲哀感,瞬间袭遍全身。他觉得,自己身体的每个部位都隐隐作痛。他简直想哭,奈何挤不出眼泪。他根本没有泪,更不知泪水的滋味。他只是倾听着雨声,迫使自己忘掉孤独,蜷缩起身体,让自己更融进黑暗。
突然,门外一阵奔跑。脚步噼叭噼啪地踏上泥地,哗啦啦,溅起无数泥浆。
脚步声渐近。
他紧张地屏住呼吸,张开眼,直起身体,向门口瞧去。
闪电,瞬间打亮了门口,一个人影跳了进来。
“阴晴无定数啊,真是!”来人掸一掸身上的水,望了望一天一地的雨,转身朝里面走来。
3
沈三爷自得了那幅画,既给“朋友们”掷了请柬。他叫他们到府中赏宝,还特别吩咐,一定要赶雨时前来。
且说他破费一千现洋就得了这宝贝,又听府上警卫报告,无人来要四千大洋的帐,心中暗道:那卖画儿的还真识相,算他聪明,不然定讨顿打回去!
这位三爷的富豪身份,确实可以推敲推敲。
天公真作美,不须两日,又阴下来了。众人如约而至。三爷先吩咐大家将画赏过一遍,才命下人备酒席。
“各位、各位。”三爷向众人讲,“此画妙之处,一会儿便知、一会儿便知啊! ”
宴席上,三爷不住地瞟着窗外,看大雨倾盆而至,咧嘴乐了。他吩咐下人收了宴席,亲手托来那画轴:“各位,请看!”他桌子上铺开画卷,戳上画中小童,“奇迹出现啦!”
众人纷纷围上,一个个捏着眼镜、眯着眼睛,仔细地研究。一阵沉默后,“三爷?”有人怯怯地滋了一声:“烦您指点,绝妙之处,是指哪一处?”
这幅画,纸张发黄,看似古旧,实则新作。墨迹轻浮混沌、工法拙略,作者为:近尘,何许人也?章印分明沾朱摹上去的,连毛笔分叉痕迹都瞅得清清楚楚。题跋下落着另一个人的名字:阎,阎什么?后面三个字完全涂成黑疙瘩,认不出了。这画儿真真糟粕之作,不过三爷说是天下至宝,还有绝妙之处,众人方围上来研究。只是研究了半天,都研究不出它究竟有何妙处。
其实,沈三爷常弄些古董叫他们赏玩,不过赝假居多,全都粗制滥造。大家因畏惧他的势力,不能不骗他,总糊说些好话,什么真是好宝贝之类,实则心里唾弃得很。难道说,这回又给三爷耍了?众人面面相觑,不觉厌恶起来。三爷倒全然不觉,自得其乐。
“请看这小童?”三爷心里正嘲笑他们无知呢,“没落雨时,他收着伞,现在落了雨,他不是把伞给撑……”他咧嘴乐着,斜眼睛瞟上画中小童。
奇怪?!三爷瞅着画中小童,瞅了好一会子,自顾自地点点头,命人打开了玻璃窗。不待他近窗前,大雨就直潲进厅里。比起那日,今儿的雨更大些,画上小童怎么没变化?三爷抬头望天,琢磨着。那日,老子明明瞜得清,莫非上当了? 他一拳捶上餐桌,轰走了众人。
翌日,三爷去了庙里。
阴历八月,明亮的日光照耀着院子。院里一株桃树,过了花期,枝杈间翠叶丛丛。房檐外、窗根下,子母竹、金丛竹、矮叶箬竹、湘女竹等等,错落地植根于清香的土壤。除了各色竹子,还有一盆盆鲜花,牡丹、芍药、蔷薇、月季……有几盆开得正娇艳。檐下的燕子,一只飞出去了,还没回来。
“一千现洋呀!”柔木偎在藤椅里,听完吉日的讲述,哼笑不住。他咬着拇指指甲,瞄向吉日,想象着沈三爷可笑又可怜的模样,又是一阵哼笑。他没料到,连寺院和尚也参与其中了。
和尚是吉日的朋友,那拙劣的画作,即出自和尚手笔。
“哎呀呀,一千而已。”吉日坐去柔木对面。他明白柔木的心思,凝视着对方,笑说:“那些钱全给吴佑了,毕竟,他那个新雇来的伙计也伤得不轻啊。”
吉日才给柔木讲了,自己与和尚朋友,一同对沈三爷使诈的事。
“说起来,他那五姨太偏偏惯去近尘所在的寺院,莫不是缘分所至?”吉日又道。
柔木没应友人,将视线转去了窗外,盯着窗前的青竹好一会子,皱上了眉头,迟疑地问:“万一,他发现那是张假画儿,该怎么办?”说这话时,柔木隐约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某样东西,渐渐起变化了。不过,他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他亦有种不好的预感,心情也跟着翻滚起来。他偎着藤椅,翻了个身,背对吉日。
吉日靠进椅子,眯细了眼睛,凝视柔木的背影。
两人同时沉默了,嗒、嗒、嗒,只有吉日手指轻叩桌面的声音。
忽然,吉日起身去了门口。他注视着院子里的桃树,一手伏上门边:“我也只能做到这儿,至于其他,由命去罢。”他淡淡说了一句。
4
来人转身朝里面走来,逆着光,叫人看不清面孔。
雨声、脚步声、人影晃动着。虽看得不甚清晰,但从说话声音、及渐近的气息判断,来人不是他唯一熟识的那个人。
谁?他心里自问一句,不由得缩紧身体。许是雨水带来了寒意,他萌生了想要逃跑的冲动。他瞄着来人,略动一动,思度将冲动付诸行动,却已赶不及。他恰坐在显眼的地方,来人一眼就看见他。察觉到他在害怕,来人有意避开他,去另一边坐下了。
雨水渐大。一旦习惯闪电与轰雷的侵扰,当它们再度来临,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仿佛被乌云吸去了,觉得宁静异常。
“雨水令一切众生、有情无情,悉皆蒙润,汝何故烦恼?”
他忽闻来人问话,逐渐抬起视线,朝对方望去,发现对方正注视着自己。
就在此刻,天,放晴了。
5
沈三爷打算去庙里,找和尚问出卖画人的下落,不想那人就在寺中,三爷便把事情对他数叨一遍。
“三爷。”那人听罢,微微笑了,“怎说是在下骗了您?您想想看,宝贝之所以是宝贝,自然有与众不同之处。它原值一万大洋,您却只出五千,这也罢了,您还赖了四千不给,它自然有些脾气,是嫌您买贱了它。”
三爷两手一叉腰:“照这么说,老子还得把那四千给补上喽?”
“不然,依您看?”
沈三爷嘬着牙花子摇了摇头,招呼过一旁的跟班儿,低声讲:“你快些儿回去,取四千兑券来。”跟班儿依言退去。三爷回身一指那人鼻子:“要是这宝贝还不显灵,可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三爷说哪里话?如若那般,在下于此恭候便是?”
不多会儿,跟班儿返了来。三爷甩下四千银元的兑换票子,愤愤地走了。
自那日后,四日过去了。柔木总待不到友人,心情始终难以平静。他在房里不住地徘徊,时而抬眼瞅瞅檐下的燕子窝,正见两只燕子双双飞出去。他望着远去的燕子,长长叹息一声,决定亲去一趟吉日的住所。
他抄小路直跑去万事斋,到铺子一问,才知吉日去了北新桥附近那所寺院。
柔木清楚,沈三爷买去的哪里是宝贝?无非是和尚涂了两幅相近的图画。下雨时挂上撑伞的,于茶茗中点些迷魂散,待三爷睡去,天放晴了,再换上另一副收起伞的。三爷只买去其中一张,画中小童的伞自然不会撑开了。
除非……除非滴上白狐之血!对了,另一幅画应该还在寺里?若及时赶去,滴血到上面,再叫吉日去沈府将两幅画作个调换,三爷一定不会知晓呢!想至此,柔木匆匆转去那寺院。
夏末傍晚,乌云密布,不见天日。
啊,又要下雨吗?真是讨厌!他心里犯起嘀咕,加紧了脚步。
6
这是座废弃的祠堂,进门处给之前的雨水潲湿一大片。一丝微弱的阳光,悄悄爬进祠堂。
……血?太残忍了!他蜷缩起身体,蓦地忆起两天前的事。两日前,他跑到这儿,浑身没一处不湿透。冷!冷到骨头里!他毫无知觉,唯庆幸这房子没有窗。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见,也不想看见什么。
……两天了?他想,雨停了吗?好快呀,还以为会无休无止地淹没一切呢。他叹口气,将视线移去了对面的角落。
天明明放晴了,来人还打坐在斑驳昏黑的影子里,叫他看不清容貌。他心上有点着急,不过通过来人的身形打扮,他还是能够分辨出,那该是位年轻的出家人。世间那么多看破红尘的,不知这人,是打哪儿来的?
出家人察觉他移来视线,笑了:“烦恼即是系缚,系缚乃由念生,心既系缚,身亦使然,不知你系缚于何念?”
好奇怪?这和尚笑时的感觉,跟‘他’好像……他盯住和尚,暗自诧异。
“师傅……”他蜷缩着身体,吞吐半晌,才悠悠道:“为什么世人会一再犯错呢?”
“阿弥陀佛。”出家人答他,“凡夫愚昧,只知忏其前惩,不知悔其后过,以不诲故,前罪不灭,后过又生矣,道理肤浅,行之又何其难哉!”
大概是说:世人只知反省过去的罪与错,不晓得预防将来的,就是因为不知防范,才导致前罪没有断绝,后过又滋生了。这道理虽然肤浅,实践起来却困难非常。
“难道没人能改变吗?”他注视着和尚。
“呵呵。”出家人不由得笑了,指向外面。
雨已住。
“在你看来,刚刚从天而降的,是什么?”出家人问。
“……是雨……”他答。
“那么,积在坑洼之处的,是什么?”出家人又指了指外面的积水。
他顺着望过去,答:“是积水。”
“那么,从我眼里流出的,又是什么?”
“……泪……泪……”
“这就是了。雨水也好、积水也罢,雪水、露水、就连江川湖海,泪水、汗液,也不过是水。”出家人言,“不管叫它什么,水就是水,水之本性无有变化,既无变化,又何来改变?”
他撅起嘴:“可他的本性,竟比水还难以琢磨呢!”
“呵呵,敢问施主,‘他’是何人?”
“他是……” 语欲出口,又咬下了唇。‘他’是谁呢?对于自己来说,‘他’是谁?这一点,他从未琢磨过,以至忽然被人问起,他竟不能答出。
“‘他’是‘他’,亦非‘他’。”出家人看他犹犹豫豫不甚明白,方解释,“水时而温顺、时而暴怒,随情境呈现不同形态,看似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实则全不过表象。无论表象如何琢磨不定,其本性终是不变的。不仅水之本性,人之本性、命运、或人之心,都是一样的道理。”
也就是说,一切都是假象吗? 之前感觉到的变化,是信任‘他’的心,产生了动摇吧?他反反复复揣摩,好像悟出了什么,终于抬眼向门外望去,望见了一片晴蓝的天空。
他望着那片天空,回忆着两日前的事。突然,一道强光刺入眼底,他瞬间失去了知觉。苍白的光,刺痛了他的记忆。命运的种种,没有尽头,混混沌沌地模糊成一团……
一阵风拂过,暖暖的,十分舒爽。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对面的出家人早不见了。
……但是……
我怎么会在这儿?!他大吃一惊。
7
柔木匆匆向寺庙奔来,中途下起了雨。
雨不算大,伴着一阵阵电闪雷鸣,淅淅沥沥地很急。雨水里混着夏的余韵,打到脸上,是冷的。出门时,柔木没来得及带上把伞,整个儿人淋了个透。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狼狈过,但亦顾不了许多。
真糟糕!沈三爷会不会发现自己上当了?要是不快点儿的话……
雨水之故,街上,洋车一辆也没有。昏暗的天,被乌云遮得更加严实。没有街灯,眼前的黑暗越来越浓重。心跳得猛烈,就要跃出胸膛。脚下的道路给湿答答的雨弄得粘粘糊糊。奔跑着的一瞬间,他心里莫名地,泉水似地涌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一瞬间,他正经过家茶楼。他奔跑着,与一辆飞驰的马车擦身而过。
近半个时辰,他总算赶到寺庙。
庙门前横着一辆黑色轿车,他断定这是沈三爷的车。
来不及了吗?顾虑着友人的安危,他直冲进来。
“吉日?”呼唤间,什么东西溅到脸上。
——血?
大雄宝殿里,只有幽幽佛光,和两个人。一个浑身是血,伏在地上蠕动着,像条红艳艳的肉虫。另一个,手持三尺青锋,青锋寒光闪闪,剑端嘀嘀嗒嗒地淌血。持剑人觉察到柔木就在身后,肩头一颤,却没有回头。即便如此,柔木还是认出了他,这身形……是吉日!?
前些日子,已补上四千大洋。今又降雨,画上小童还是没把伞撑开,三爷确定自己上了当。要亲自结果那卖画人才能解恨,他不晓卖画人的下落,所以再次赶来寺庙。
天降大雨,庙里没一个香客,三爷也没带一个跟班儿。他直闯进大雄宝殿,一下子撞见那卖画人,那人正打坐蒲团上诵经呢。
“杨先生?”三爷朝那人一扬眉,狠狠把画轴砸到地上,“你好大胆!竟骗到老子头上了?说,那和尚呢?今儿个叫你们一块儿尝尝苦头儿!”
“只在下一人。”那人缓缓起身,向三爷一笑。他脸上的眼镜,逆着光,完全遮住了眼睛。
“管你的!”三爷不明白他说些什么,拔出□□,倏地,手腕一凉,枪已滚落在地。三爷这才发现,原来那人手里藏有利剑。
宝殿里,寒光乍现。三爷不及反应,手脚已具被齐根削断。四条血住自伤口喷溅,疼得他连声音也发不出,唯栽倒地上,不停蠕动身体。
血,污了宝殿。
那人一脚踏上三爷的身体,俯视他,冷冷道:“几天前,给你府上走狗打伤的伙计,今天上午死了。”那人说的伙计,正是吴佑家派去讨债,又给毒打回来的伙计。
这伙计被毒打后,一直起不来床。今天早晨,他终于内伤不治,往地府报到去了。
“……我……你……”三爷一只眼斜着他,待要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口。
那人提剑刺穿了沈三爷的肩胛骨:“放心,不会这么快死的。”那人唇边浮起笑意。
就在这一刻,柔木碰巧赶到。
血?
太残忍了!
昏暗的天与地、时间、空气、一切的一切,都让无边无际的雨水凝固了。
柔木呆呆杵在雨地里,怀疑自己是不是来到了修罗界。他盯着眼前的血腥场面,怔了好一会子。血飞溅到他脸上,又给雨水冲掉。他害怕至极,想也不想地逃了。他没命地逃,眼前昏昏暗暗,脑子里血红一片。恶心的感觉从胃底涌上喉咙,他扶着街墙,呕了半天,什么都没呕出来,仰头望一望天上的雨,警告自己必须逃开!随便逃去哪儿都好,只要能逃开这该死的命运!他继续奔逃,似烈焰燎遍全身,有什么尖利的东西扎进了心里。内心淌出无穷无尽的血。血逐渐流干了,他意识全无,昏昏沌沌闯进一座废弃的祠堂。那里只有一间屋子,一间没有窗的屋子。
……可怕的黑暗。
他想起姬夫人,想要断绝这被诅咒的命运……必须从‘他’身边逃开。他蜷缩起湿漉漉的身体,闭上眼,疲惫地睡去了。
待柔木走后,那执剑人暗暗道:林柔木?怎会跑到这儿来?觉得残忍?把我当成了谁?
“林施主,真想叫你见识一下这家伙的真面目!”那人说着,执利剑贯穿了沈三爷的胸膛。
眨眼工夫,三爷化成一只透明的虫子。虫子身体里,全是暗红的血,是来自凡人的鲜血,他被砍断的手脚,则变成两对透明的虫翼。
“神佛慈悲,欲放汝一条生路,汝却自来寻死。”说话间,那人摘下眼镜,亦揭去了□□,“阿弥陀佛,僧人欲使吸血蝉伏法,不想连累杨施主丢了镇店之宝。”去掉面具后,那人露出了真面目。——竟是个年轻的和尚,他早知柔木是白玉化身。
雨水淅淅沥沥,不歇不停。
8
……我现在,怎么会在万事斋呢?
当再次睁开眼睛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正躺在吉日的卧房中。房里除了他,并无一人。
难道是那个出家人?他想着,撑起了身体。一张叠得异常整齐的纸条从袖中掉落,他拾起来观看:
在下曾对杨老板犯下过错,不敢坦言。今将所失之宝寻回,望赎前罪!
始来何缘由?终去了无情。缘起君自知,缘归亦自明。
风影上
这该是写给吉日的字条,而后面四句,却是写给他的。
难道那出家人……是风影?他努力回忆出家人的面貌,奈何什么都忆不起来了。那时候,出家人始终给黑影笼罩,他从未看清过对方的面貌。
唉!他无可奈何地想,命运果真同水的道理一样,注定不变的东西,还真得无法改变呢。
晴空碧洗,了无纤云。
院子里的桃树枝儿上,一只蝉抖动翅膀,歌唱着。它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身后,有只绿油油的螳螂正悄悄逼近。
吉日于友人住处等待着。
两天前,他再次探望了吴佑。吴佑告诉他,新雇来的伙计已死。之后,吉日独自去了那个寺院,请和尚朋友为死者做场法事——他不知这和尚是风影。回来路上,忽然下起雨来,吉日走进路边一家清茶馆避雨。茶馆里没什么客人,他挑了窗子斜对面的位置,泡一盖碗雀舌,闲看路人匆匆。一瞬间,他觉得柔木就在附近,留意街上,一个人影刚好闪过,可不是柔木么?
他即刻付过茶钱,跟出来,偏一辆飞驰的马车,阻住了视线。
从那一刻起,柔木消失了。不过吉日清楚,友人一定会回来。
吉日决定给沈三爷一些教训后,既请庙里的和尚朋友帮忙。他们故意制两张粗糙不堪的画儿,分别亮在待客的禅房里,静候沈三爷上钩。两人还故意堵在窗根外对话,有心叫三爷听见。三爷果真上了当,使一千现洋从吉日手里换走了画。这之后,吉日本人万万没料到,他那位和尚朋友将计就计,易容成他的模样,再次骗了三爷。
吉日没有骗柔木,他只让三爷还上所欠的帐。收取四千大洋兑券的、用剑贯穿沈三爷身体的,都是风影。
风影——也就是吉日那位和尚朋友,他也万万没料到,柔木会突然奔至寺中。和尚深知,自己已对杨吉日这个朋友犯下过错,他后悔不已。
院门轻轻开了,没有黄雀。门吱呀一声,惊飞了鸣蝉,螳螂捕空。
吉日等待着,心上泛起一丝涟漪,踏出房间,与站在院子里的他撞个正着。
吉日朝他淡淡一笑:“回来了,柔木?”
这时候,檐下的两只燕子双双飞回来,啾啾啼鸣上了。
阳光乍现,北新桥附近一座寺院,再度香火缭绕。
大雄宝殿里的血迹,早被那和尚清理干净。
和尚在自己的禅房中低声诵经,瞟见阳光偷偷潜进房里,便合上经书,寻阳光望向了窗外。
“阿弥陀佛。”和尚低头合掌,自言自语,“僧人曾贪一时之利,为恶人窃走眼镜。对于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后为铲除孽障,盗用他之容貌,罪加一等。今将所失宝物奉还,望能了去前罪。阎罗王慈悲,赎罪!赎罪!”
语毕,他将视线转去了墙上。墙上挂着两幅画作,是两幅《风雨归舟》。其中一张画里:小童顶着枣红色油纸伞小心地过桥,云雨间似有红光闪烁。
和尚向那一点红光微微笑道:“罪孽皆由汝起,红尘凡事自由它去。吸血蝉,汝在这里反省吧。”
欲知后来 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