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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芳春暗逝不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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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 谭

第六回 芳春暗逝不觉秋

1

说起美人,世人常言几类。昭君之孤傲坚毅、西施之娇巧柔弱、貂蝉之聪慧清丽、太真之华贵妩媚,喜妹褒姒之流,更是祸水佳人。美女见怜,是谓常情。天生尤物,又何止绝代红颜?

《诗》中常云狡童、芄兰、伊人等语;蜀人又作“美人”之说;帝王分桃、断袖;更有《咏少年》一首:

董生唯巧笑,子都信美目。

百万市一言,千金买相逐。

不道参差菜,谁论窈窕淑?

愿君奉绣被,来就越人宿。

可知男儿亦能倾城倾国,叫人妄情。

词人陈维崧与优伶徐紫云相爱,当时引为传奇。徐花烛之期,与陈惜别。陈情之所至,凄切哀婉地赋了《贺新郎》一首:

六年孤馆相偎旁,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飏。了尔一生花烛事,婉转妇随夫唱,努力做稿砧模样。只我罗衾似铁,拥挑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美人不类男女,然一“美”字,总能牵引出许多事端。有女子喜淫而亡国、俩雄相交谓之污等等语论。今人多以为秽事,藐视不齿。此一流者,浅见薄识,只知世间有美存焉,不晓世间还有真情。真情者,不类男女,痴情薄命,亦非红颜专属。

唯引汤显祖《怀人诗》,解释真情:

无情无尽却情多,情到无多得尽庅。

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

且说一代清廉林嗣环,风流俊雅,才比贾生,只是有个口吃的毛病。他有位侍童,姓邓名猷。邓猷青春年少,貌胜桃李之艳,身比春柳之姿,真算得上是举世无双的尤物!

林嗣环家乡泉州,少年时候贫寒孤独,受尽乡人欺凌,幸有邓猷陪伴左右。两人世事经历一番,日子久了,自然而然地生出些情愫,彼此怜惜。后来,林嗣环入京中了功名,更视邓猷为妻室,从不叫人轻视。便是后世所说:绝爱怜之,不使轻视一人。

时人见他们恩恩爱爱,难免心生妒嫉,于是有好事者以此玩笑。

只说宋观、察琬,一日造访。二人欲唤邓猷侍酒,怎奈久呼之而不至。观、察二人遂戏作《西江月》一首:

阅尽古今侠女,肝肠谁得如他?儿家郎罢太心多,金屋何须重锁?

休说余桃往事,怜卿勇过庞娥。千呼万唤出来么?君曰期期不可。

言归正传。

这日,林大人奉圣谕,调任广东。

一去番禺,不晓哪一日才得返京?路途遥远,前程茫茫……

“哎!”林大人思度着,不由叹息一声。

“老爷何故叹息?”邓猷胳膊上搭了件外褂,端着茶水,翩然进来书房。他年纪渐长,依旧丰采烁烁。林大人看他走近,又忍不住暗道:哎,我此番前去,怎忍心再叫这人跟我受苦?更何况,两个男人终不能厮守终身。只怕我一番肺腑,他不肯听去,还需另想法子,休耽误了他的前程!

林大人寻思着,低头沉默了。

邓猷不晓得老爷的心事,瞅对方不言语,亦没多说什么。他静静侍立林大人一侧,看窗外夜色加深,才凑去林大人跟前,轻声道:“老爷?东西都收拾好了。”说着的时候,他把那件外褂悄悄披去了林大人身上。他口中含笑,嘴唇红艳水润,仿佛抹了胭脂的弯月:“明日还要赶路,老爷快去休息吧?”林大人闻言,抬头凝视他,凝视良久,捧起了他的双手:“这、这些年,到叫你跟我受、受穷受累,吃了不少苦头,真难、难为你了!”他微微颔首,亦凝视着林大人,淡淡一笑:“小人愿生生世世听老爷差遣。”说话间,他赧红了脸。

“生、生受你了。”林大人也扯出一抹笑。

月色明朗,红烛映人。清云浮来,掩去了月色。云儿担心这善于窥视的圆月,惊扰了人间残存的春梦。

2

夏之余韵才尽,正是初秋清爽之际。翠竹的影儿洒上霞色窗纱,桃树尚妩媚,精神烁烁。墙角的金色野菊,早耐不住性子,最先绽放了。

屋里清晰地传出自鸣钟当、当的报时声,音尾渐渐消散在干燥的空气里。现在正是傍晚时候,天色却一点儿不见昏暗。稀薄的云层与云层之间,隐约露出澄净的蓝天。此景象,直叫人联想到清凉的雨后。

说起来,这儿还有个生香的暖玉呢。

“瞬息间,怕花老春无剩,宠难平。论恩情,若得一个久长时,死也应;若得一个到头时,死也冥。”院子里,柔木独自演着才学会的曲儿。他模仿戏里的角色唱着:“只多少,平阳歌舞,恩移爱更!”突然间,他忘了词,僵住动作,呆立原地琢磨起来。琢磨许久还没能想起后面的词儿,急得他直咬住嘴唇,抓耳挠腮,还不住地眨眼睛。瞅见檐下的燕子窝,他才抿嘴笑了,继续唱:“长门孤寂,魂销泪零,断肠枉泣红颜命!”他演得很是动情,始终学戏里人物的样子,眉头紧锁,只差弹出几点泪花。他唱完一段,一翻手,一个拧身,恰瞧见吉日背身倚在垂花门边的廊住处。

吉日察知他发现了自己,索性笑着迎上来跟他搭戏:“啊,妃子,休要伤感。朕与你的恩情,岂是等闲可比?”吉日原打算邀柔木去广和楼看戏,进得门来,撞见柔木独自陶醉《长生殿》。他观柔木很是专注,不忍惊扰,便在垂花门一溜廊子处歇下了。

柔木看吉日到来,琢磨刚才的表演给对方窥去,顿时通红了脸,不忿地斜友人一眼,埋下了头。吉日见状,忍不住轻轻笑了,悄悄伸指捏一捏柔木的手。柔木通红着脸,瞟来一眼吉日,不得不启齿,与对方同唱:“话绵藤,花迷月暗,分不得影和形……”

吉日对柔木微微一笑:“双星在上,我李隆基与杨玉环……”

柔木瞄着吉日,心道:这家伙肯定想馊主意捉弄我呢。不过,他深知这机会难得,也很努力地配合对方。他二人合掌,对天略拜了两拜,共同颂道:“情重恩深,愿生生世世,共为夫妇,永不相离。有谕此誓,双星鉴之。”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时绵绵无绝期。

“深感陛下情重,今夕之盟,妾死生守之矣。问今夜有谁折证?”

吉日扮作戏里唐明皇的模样,抬手一点天际:“这银汉桥边双双牛女星。”

二人演练一番,天色渐黑,稍稍起了凉风。

“哎呀呀,几时学会这个了?”吉日笑着问柔木,颇有打趣的意思。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柔木还为刚才窥曲的事难为情,撅起嘴,扭身进了屋。

其实,柔木一直喜欢净行,可他的“真嗓”实在不敢恭维。不得以,他只能改票生旦戏了。柔木这人,好奇心极其旺盛。记得有一次,他要印证薛家老树的事,与吉日夜潜薛府,结果负伤而归。还有一回,他对奇怪的尸体产生了兴趣,趁夜赶了几十里的路,差点命丧歹人手下。事后,他把这些经历全录进了笔记里,可他最大的爱好,既不是写作,也不是满足自己永无止境的好奇心,而是昆曲。为了这个,广和楼的昆戏场子,他能一场不落,还常常闷家里独自“票”戏。

“看看,又耍脾气不是?谁叫平日不锁好门户?”吉日轻轻笑着,随友人进了屋,“真是的,本来还要问你去不去广和楼……”

3

清晨,露水尚未退去,月于薄云间露出面孔。一颗小小的孤星,低低地徘徊在月畔。

林嗣环不惊醒家人,独自起身至书房,亲手点上一豆灯,收拾了个蓝布包袱,又书了一封信,极仔细地把书信收进包袱里,在书案前呆呆坐定了。一豆烛火陪伴他,那蜡烛,是昨夜燃剩的,上面还挂着红惺惺烛泪。他凝视那一线斑斑驳驳的红泪,忆起不久前,邓猷给他哼唱的一支曲子: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只、只、只是这、这、这良、良辰美、美、美景、景,要辜、辜负、负、负奈、奈何、何天、天、天、天了……他原就口吃,吐这番话时,竟吃得越发厉害。他仿佛也察觉了这一点似地,再说不下去,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望向了窗外。

窗下,睡着的荼蘼,还未从梦中醒来。

日渐西斜。

人们纷纷往家里赶,街上车马喧闹。

玉石桥下,金川水汩汩流淌。邓猷紧紧揽着个蓝布包袱,一个人侍立玉石桥头,翘首盼着。他美艳绝伦,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们,时时忘却脚步,驻足向他观望。他对这些全不注意,也毫无知觉。

五个时辰前,林大人对他说,尚有些事情要办,而他不便前往,让他在这座桥边等待。林大人离开前,还特别给他个蓝布包袱。

包袱沉甸甸,他未打开它也能够猜到,里面定是银钱。他更搂紧了蓝布包袱,朝桥另一头望去。那里不远处,有座火神庙。火神庙再过去些,是个酒旗招摇的小饭庄。

想去买个馒头,想喝口茶润润喉……不行啊,若跑去饭庄,万一老爷正好赶到,该如何是好?再说,包袱里的是老爷的路费,岂能随便糟蹋!他反复舔舔干涩的唇,怎奈舌头也是干的。他只好转过身,背向小饭庄。

日愈薄西山,街上行人渐稀,车马声也消逝了。

老爷怎么还不来?他候得实在心焦,想去追林大人,却不知对方往何处去了。老爷是不是返回家中了?他皱紧眉头,不住地徘徊。不,不会,如此一来,岂不耽误行程?他决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一定,一定让事情耽搁了!

他有心转回家中等待,又怕林大人来时与之错过。矛盾一番,他终于倚回桥头,依旧孤独地守望,身心愈加疲累。

桥下川水,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美丽的影子。仿佛害怕他美丽的倒影给风惊碎,川水尽量压抑着,压抑着,没有一丝涟漪。温暖的、紫红色的霞光,轻纱般披散到他身上,那是夕阳对他的怜惜。

马车儿吱吱呀呀,撵着崎岖的道路。

夕阳下,一阵清风拂过。风无意间撩起车帘,林大人就着那自然开启的缝隙瞄出去。

浅滩边,荻芦迎风,秋花点点。

四天了,包袱里面的信,他可看过?林大人注视着一路荻花,手里紧攥半只燃剩的红烛。若等不到我,以他的秉性,恐怕不会恼怒……唉,看过书信,就明白我的心了。林大人独自想着,抚了抚手里的半只红烛。红烛上,还挂着斑斑驳驳的红泪。

车夫扬鞭,马车吱吱呀呀,马儿嘚嘚地紧了脚步。

一抹血色残阳,渐渐沉下。

邓猷一个人守候桥上,待不来他家老爷。

……是丢下我……不会,不会骗我,只要耐心等……就来……他几乎连思考的力气也没了,唯倚靠着栏杆,瘫到地上,不时瞥一眼那边的小饭庄,怎奈眼前全是氤氲,视线不甚清晰。

四天来,他简直换了付皮囊。他自己也察觉到这点似的,慢吞吞抬起一只手,碰一碰明显陷下去的面颊。他皮肤晒黑一圈,衣服上更沾满尘土。路人以为他是无家可归的乞丐,有好心的,还朝他丢了铜板。

……想吃馒头、喝口茶……不,万一老爷正好赶到……他揪紧那蓝布包袱。老爷托付的,要好好看着……待来了,再给他……他始终没打开包袱,只将它紧紧贴上心口。曾经几次,有人试图抢走那蓝布包袱,都给他舍命护下了。

他身心全疲累到极点,不自觉地缩起身体,沉沉闭上了眼,心想,睡会儿、睡会儿会好些?

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了笛声,又有人合笛声吟起了曲儿。声音婉转细腻,他细细听着,听出那是他给林大人哼唱过的一支曲子: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渐渐升起的暮色,衬着细腻的曲声,曲声幽远,回音阵阵。

他还记得,那时节,他跟林大人,两个人在月桂树下玩赏夜景。楠木桌上,清酒素菜。他倚立桌边,为林大人唱这支曲子,林大人则给他按檀板。唱完曲子,他跟林大人呢喃:老爷,只可惜春已尽逝,若非清秋,映着桃花、玉兰,歌唱此曲,想必更加美妙,待明年,花都开时,再与老爷唱来……

……待明年,花都开时,再与老爷唱来……

睡梦中,尽是往事,往事无尽,他只顾沉溺在那美梦里。梦里满是他家老爷的身影,他贪恋着那个梦,不由得,淌下一滴泪。

泪水,滑过他姣好的面颊。

待醒来,连他自己,也不知睡去了多久。

4

时值傍晚,天际紫红色的云团,堆成一朵朵牡丹似的模样,缓慢游移着。阳光透出云层,色泽很是温暖。

广和楼散了戏,柔木叫来一辆洋车,准备回去。其实吉日要与他同来的,只是铺子里突然出了事—— 一些醉酒的官匪沿街滋扰,万事斋也被波及了。

柔木倚着车座,温柔的风,抚得他焉焉欲睡。

天色半暮,天边的紫红色早退下,取而代之的是透明的深蓝。不知过了多久,车夫不得不叫醒柔木:“哥儿,哥儿?”

柔木迷迷糊糊睁开眼:“到了吗?”他尚未完全清醒,视线还有些朦胧。

“哥儿,到了。”车夫放下车把,一边喘粗气,一边抬袖子抹汗。

柔木搓搓眼睛,发现已到地安门和鼓楼的交界之处。前面是鼓楼,与鼓楼正对的,是小虹般的万宁桥。过了汉白玉虹桥,再往前去一些,他便到家了。

剩下一小段路,柔木总自己走回去。他付过车钱,步行至桥上,见:归鸟一过,碧落无尘。红枫点点,金波玉粼。听风起兮,柏箫松筝。艳艳秋色,好不撩人。

都说清秋肃杀,想不到乱世中,也有如此美景?柔木歪头朝什刹海方向望去,不禁舒展开身体,驻足桥头。

月色逐渐明朗,金川河水也化作银川汩汩,涟漪起伏。淡淡的烟雾,自水面生腾升腾,幽幽扬扬直入天际。

此情此景,简直世间难寻,真想叫吉日也看看呢!柔木想着,一阵清风忽然掠过,他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柔木?”

心头隐隐一动,他寻声望去,来者正是杨吉日。

“怎么在这儿?”柔木看着他走近,不由得抿嘴一笑。

“去广和楼久不回,才来瞧瞧的。”他有工夫至此,想必官匪滋扰之事已无大碍了。

这时候,不知打哪里传来了昆曲,听吟唱得是:

……不由俺无情有情,凑着叫的人三声两声。冷惺忪红泪飘落,怕不是梅卿柳卿。俺说着花亭水亭,趁得这风清月清,则这鬼宿前程,盼得上三星四星……

吉日陪在友人身边,亦眺望着眼前美景,淡淡道:“美景如人,一旦蹉跎,明朝实难再见,只恐鬼宿前程也要给它断送。”

“给美景断送前程?”柔木玩笑道,“就是作鬼,也是个多情鬼呢。”

“可惜多情鬼尚不自知。”吉日感慨似地摇一摇头,柔木不解地歪头瞧向他。

他凝视上年少的友人:“若是明白,又怎会作了鬼?”

月偏西去,夜色越发深沉。

二人赏了会儿美景,又说了一会子话,下桥去了。

5

邓猷只顾沉溺那美梦里,不知自己睡了多少久。半梦半醒间,听得“轰”的一声,像炮火之声,接着一阵嘈杂,很快又宁静下来。他细听了听,宁静异常,觉得很不可思议,蓦地张开了双眼。

原来,天早黑下来。

他还倚坐在白玉桥头。

……老爷?梦中人的身影,始终于脑海里闪烁。他手扶栏杆,起身朝桥两头张望。一时间,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许是久没吃饭的缘故?他不敢相信地摸摸自己的脸颊,不似之前那般消瘦。如此便好,老爷来时,叫他不需担心。他淡淡笑着,对自己说。

醒来后,他神清气爽。视线变得清晰,亦感觉不到饥渴了。好轻啊。他以为自己就要腾云而去了,抻了抻手臂,手里也空荡荡的……包袱……包袱不见了!他大吃一惊,慌张张四下里寻找,直后悔自己睡去。

景色熟悉,又不似睡前所见。那边的小饭庄不见了?然而火神庙还在。此时此刻,光线昏暗,要到哪里去寻?街上行人寥寥,他全没心思注意谁,只攥紧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骂自己不争气。若冒冒失失去寻包袱,待老爷来了,岂不错过?他从桥一头徘徊到另一头,左思右想,终于打定主意……不如待老爷来了,再图其他?他镇定下来,靠上了桥栏杆。

天色半暮,天际紫红色的霞光早就退下,取而代之的,是透明的深蓝夜幕。他倚坐桥头,掰手指头数日子,数与老爷分离的日子,数了一遍又一遍。他还偷偷斟酌了要跟老诉说的话语。待老爷来时,得先秉明包袱的事,然后……他盘算着,蓦地赧红了脸,一只手捂住脸颊,斜去眼睛笑了,恰瞥见桥一头缓缓行上来位少年。少年身着天青长衫,没有剃发,更没梳辫子。

……好稀奇的打扮?他禁不住打量少年。

少年似没看见他,径直上桥来,凭栏驻足。

他跳下栏杆,顺少年的视线望过去,望见了不可多得的秋之美景。

多美!老爷,你快些赶来吧,赶来也能看上一看!他眺望美景,扶着白玉栏杆踮起脚,朝那边没人的方向招了招手,仿佛他家老爷就在那边。

“柔木?”

他听得一声呼唤,是有人来寻那少年。

“怎么在这儿?”少年惊喜地转向来人。

他跟着少年看过去,见来人是个白净俊雅的青年。

“去广和楼久不回,才来瞧瞧的。”青年逐渐走近。

他留意到,斯文的青年也没有辫子。

那青年没看见他,直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怎会如此?他正搞不清状况,忽听远方传来了悠悠曲乐声。一曲即将唱罢,他听青年道:“美景如人,一旦蹉跎,明朝实难再见,只恐鬼宿前程也要给它断送。”

“给美景断送前程?就是作鬼,也是个多情鬼呢。”少年玩笑一句。

多情鬼?听到这三个字,他竟不自觉地往身后撤去两步。

“可惜多情鬼尚不自知。”青年摇一摇头,“若是明白,又怎会作了鬼?”说这句话时,青年似朝他看来。

他凝望青年,想向青年问个明白,怎奈夜色渐深,那二人飘然离去了。

他无趣地坐回桥头,凭栏望下去,一湾金川水,水面没映出他的影子。他惊诧不已,对着川水看了又看,拍一拍自己的脸,水面上还是不见他的影儿。他不死心,捡一粒小石子打到水里。水啪得作响,月影激荡,散而复聚,水面凝静,依旧不肯映出他的身影。他倚上桥头,盯着桥下川水,盯了好一会子。细细琢磨一番,总算叫他琢磨透了。

……这就是了!这就是为何小饭庄会不见、为何所见之人打扮稀奇、为何不见了包袱、为何人人都看不见我、为何水中没有倒影……原来……

原来他日复一日不曾进食,终于元气渐衰,泡沫一样泯灭了。

……什么朝代?什么朝代了?他尚忆得出,那是明朝末年,满人入关,他与老爷在家乡,被迫削去头发,梳起了长辫子……

他回忆着往事,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全都是昨晚的事。他不由得抹一把眼泪,但魂魄没有泪水,他只依着生前习惯,抹了抹干枯的眼。

是大清?不……恐怕,大清也不在了……老爷?!

老爷……只怕连他也不在了.......

“为、为何?为何啊……”他仰头泣诉,回应他的,唯有他自己的,一声声回音,而这回音,世人已无人能听见。

……只恐鬼宿前程也要给它断送。他想起青年的话,不禁怅望夜空中一轮圆月。圆月的纯净光芒,穿透他的身体,洒向了玉虹桥下,一湾川水。

夜愈深。

他的魂魄,孤独地驻立桥头,怅叹着渐渐消散的美景,守望着,永远回不来的故人。

6

圆月高悬天际,清朗美好得,直叫人叹惜。

从万宁桥回来的路上,吉日说要给柔木看件东西,二人便穿小路去了万事斋。

夜的气息中,弥散着幽幽甜香。万事斋后宅,也就是吉日的住处,一株藤蔓,横搭西厢廊外。藤蔓尚未凋谢,开着淡紫色的小花。小花儿串串低垂,飘散出浓郁的芬芳。

油灯橘色的光,映着浅青窗纱,吉日正在房中。他打开雕有八仙过海图的金星紫檀柜,取出只小木匣。

柔木趴在酸枝木翘头书案边沿,视线始终追随着吉日。吉日才把小匣子端到案上,柔木就抻直身体,好奇地摆弄起来:“里面是什么?”

吉日没答他,只开启了匣子,匣子里躺着个旧得不成样子的信封。

“幸好没给人毁掉。”吉日从信封里拖出一封信。

那信纸旧得发黄,一些地方已经发霉破损。柔木两手托来信纸,见上面的字,颤巍巍好似冷风中的枯叶。想作者写这信时,异常激动,墨迹溅得满纸都是,上面写道:

至邓卿

提笔间 衷情浑欲诉 终难诉 番禺前程 不甚渺茫 路远山高 恐累卿一世孤独蹉跎了帐年光 实难忍 实难忍

依稀往事 分明昨夜 当年景 有影无形 再难分别终需别 此番辞得天涯路 各两端 从今后 卿当移红枕 点花烛 休再忆 剪袖残桃

镜花水月 旧恨星星 奈何一场春梦 终需忘 终需忘

勿念

林铁崖

拜辞

柔木读罢,丢信到案子上:“哼,这林嗣环可真是个忘情的,简直给姓林的丢脸!不知邓卿是个怎样的倒霉鬼?平白地叫他撇了。”

吉日看柔木这般,不禁轻轻笑了:“怎么讲林大人的不是?”他整理好那封书信,“该说是情之所及吧?”

“怎么讲呢?”

“他调任番禺,当时,那鬼地方儿如何比得京城?叫情人一起去受苦,倒真是情之不忍了。况且有句俗语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吉日笑着给友人传了个眼神。

“原来他想得长远啊。”柔木接过眼神,嘀咕一句。这么看来,世间叫人难于割舍的事,实在很多。他细思虑一番,竟不胜感伤。

风儿滤过细窗纱,逗了逗屋里的灯,油火苗跃了两跃,光线明暗不定。窗纱上,两人的影子欣长而朦胧。隔扇边的高脚花几上,一盆翠青青的滴水观音,大叶上亦罩了层橘色的光晕。

一阵沉默后,吉日凝视年少的友人,轻笑一声:“柔木,你未免太多思了。”

柔木知道心思全给对方挖去,不由得咬下嘴唇。仿佛为了掩藏羞悔,他别过身,问吉日:“难道,你早知邓卿是谁了吗?”

“亏你常去广和楼,怎么就没发觉?来去经过的万宁桥上,有个望情而死的鬼,死后不觉,想必邓卿是他无疑。”

“噢,你倒知道他的模样喽?”

吉日闻言,只推一推眼镜,淡淡一笑。

柔木没得到友人的答话,心里很是不甘。他扭身背向吉日,一手伏着书案,微微仰头,盯向对面一只紫檀大柜的顶沿。他即启齿,又咬住了唇,反反复复好几次,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过去半晌,他叹惜一声,却还背对吉日:“恐怕这位邓卿,还不晓有此信存在呢。”吉日眯细了眼睛,凝视着他纤细的背影,淡淡一笑:“就知道要多管闲事,现在天色未晓,赶去桥头还来得及……”

7

露水正浓,月于薄云间露出面孔。一颗小小的孤星,在月畔低低地徘徊。

邓猷倚靠桥头,还呆望着一江秋水。

他孤零零残存至今,实在痛苦不堪,想即刻纵身跃入川中,以了去这残魂剩魄,只可惜他已然是鬼,竟如何也不能消散此恨了。

他只恨时间不能倒流,否则,定要向林大人追问个明白。他念着心事,不住地抹着干枯的眼,仿佛眼里真得淌下了泪水。

百般无法释怀之际,他仰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遥见桥头那边,有两个人远远行了来。他认得那二人是几个时辰前,在此欣赏风景的两个俊美人物。

是他们?美景早就淡去,恐怕不是来观景的。他凝望二人,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惆怅之际,只见青年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怎么?他转向青年,惊异不已……

青年对他合十双掌,微行一礼。

他忙矮身还礼。原来,他看得见我!他既感到一丝欣慰,抬头凝视青年端正的脸孔。

“愿此烟渡你一程。”青年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旧书信。

破晓的雾气中,他看青年点燃了那封信。信很快飞成灰烬,却又在他的手中渐渐显出形体来。

是老爷的笔迹!他忙拆开信封,俩手抚着那破烂的信纸和信封,露出了笑容。

是百年以前,林大人写给他的书信。这书信,曾经就在他致死抱着的蓝布包袱里,可怜他对此一无所知,致死都没打开那包袱。至于林大人,他绝没有想到,邓卿会痴到这般。恐怕,他是忘了,人纵有一死,由有真情可长存于世。

昔日川才,早入史册;当年丰采,无人记得。

……原来如此。念完信,他忍不住摇头叹息:“老爷,你生前常言,情之一字,生可死、死可生,天地不能违,纵是鬼神也不能问……只可惜,这一辈子,你我连做鬼,也没缘再见了……”他嘴唇颤抖,眼底一片模糊,可惜再没有泪的陪伴。

天际渐渐泛白,月色退去,阳光即将升起。

“魂消泪零,断肠也枉然。”少年凝望晨雾中一点不甚明的红日,“原来薄命的,不止红颜啊。”

晨鸟咕咕咕的叫声,悠远地传来。邓猷见少年动了动唇,却没听真他喃喃些什么。

万宁桥桥头,几粒晶莹的火花,飘零着,飘零着。那是信件的残骸,尚未泯灭,星星点点,一片白雾中,渐渐地,消散了。

吉日始终没有多言语,与友人一同仰望那星星点点的火花,他的镜片,反射着温柔的霞光。

火花轻扬,待火花完全散尽,吉日听身边年少友人轻声念道:

“春华烂漫,晴空遍染。愁绪万千,欲理还乱。如梦似幻,心回百转。思君之意,日月为鉴。花雨满天,零落如雪。恨似春水,绵绵不断。君可知否?君可知否?思慕至今,心逐云散。

只可惜,春尽秋来,好景不再了。”

多谢捧场 下回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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