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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百年霜雪葬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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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 谭

第十回 百年霜雪葬石心

1

上承蒙昧,下辟开化。上古与中古的神魔鬼怪,还没有淡出人们的生活,前所未有的新鲜科学,亦未完全普及开来,民国就是这么个特殊的时代。正因如此,只要稍不留神,潜伏了千百年的鬼怪就会悄悄现身,吓得人魂飞魄散。

“冰儿镇的凉嘞雪花落,好喝凉的你尝尝口道,让你喝来你就喝,熟水白糖桂花多!”卖雪花落的小贩吆喝着。那声音婉转得如天籁歌声,没奈何地扯破了燥热。

叫卖声渐近渐远,悠扬地跃入青色院墙,传进房里。

墙上自鸣钟,才报响晌午的钟点儿,这时候,正是一天中最热之际。柔木身着湖蓝绸长衫,倚着凉爽的藤椅,领口散着两颗扣子未系,露出一小段月牙白的内衫领子,内衫领口也散着两颗扣子。他虽觉闷热,脸上却不见一滴汗水。右眼皮突突跳两下,他习惯地抬手按一按,又专注他的事情了,他正细细地品味“冰碗”。

“冰碗”是种夏天应季小吃,需将新鲜白藕片儿、鲜菱角肉、莲子,放入碗内,再加上冰块、白糖,镇治而成。莫说吃上一口,就是单单瞧上一眼,也足够叫人凉快的了。

柔木品过“冰碗”,扯一扯松散的领口,抬眼朝对面友人瞅去:“吉日?”他好奇地打量友人,“你一点儿都不热吗?”他脸颊上粘了一小粒碎菱角,自己却毫无知觉。

吉日淡定地坐在那儿,衣着整齐,手里摇晃着纸扇子,只管瞧着柔木,瞧见对方脸颊上粘着一粒碎菱角,放轻笑着用指头替对方抹去。

被吉日碰一下脸颊,柔木整个儿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他垂下头,鼓起嘴,红了脸,滴溜溜转一转眼睛,眼神闪烁了闪烁,忽然扬起脸,问吉日:“那件事啊,到底怎么样了?”

“哪件事儿?”吉日微笑着观察柔木。

“就是那件事呀!”柔木轻轻一敲桌子,提高了嗓音,“到底有没有新的传言?”

吉日轻轻笑了:“啊,那件事啊,还是老样子、老样子。”

他们说的,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一件怪事。这件怪事,要从一个月前溯起。

顺天府衙门、小经厂附近,原有个专做南货的买卖人家。这人家姓胡,掌柜人称胡二老爷。胡二老爷的真实名字无从考证了,不过他的胞弟,传下了名字,且至今还常给老辈子人提起。胡二老爷的胞弟,名叫胡云——胡云的名字之所以传至今日,因为那桩怪事发生在他身上。当时,胡云还是个上新学堂的年轻学生。

半月前,胡云受兄长——胡二老爷托付,与一位小姐成亲。拜堂当晚,他失踪了。第二日清早,他新过门的太太哭哭啼啼,对询问此事的人们,道明了原委。

成亲当晚,胡云吃醉了酒,回到新房倒头便睡。后半夜,房里忽然响起轻微的动静,新娘从睡梦中惊醒,隐隐约约瞅着什么东西慢慢爬上了床。起初,她还以为自己睡糊涂了,没太在意。终于,那东西爬到床上,渐近。她于黑暗中看清了,居然吓得叫不出声。爬上床的,是一只惨白的手。它从地底下探出,先摸了两摸,突然抓住了胡云的脚踝。惨白的手拖胡云下床,不知拖着他往何处去了。当时,胡云醉得不省人事,新娘更吓得挤不出声。她一个人呆呆坐到天亮,觉察天蒙蒙亮,才敢出声喊叫。大家赶到时,胡云早不见了。

“这还真是稀奇啊?”柔木扭身歪进藤椅里,翻开清早写好的笔记,检查起来,“吉日?你说,他到底给拖到哪儿去了?”

吉日没有即刻作答,偏着头,透过绛纱窗向院子里瞧。桃花过了季,枝头尚有零星迟开的花。窗根下的竹子们倒青翠可爱,盆里牡丹结着硕大的蕾,有的已半吐芳蕊。檐下两只燕子才飞回窝里,就开始啾啾啾地啼鸣。吉日摇着纸扇子,嘀咕了一句:“还是添棵梅树的好,只是窗纱要换换颜色。”

柔木闻言,朝他瞥来一眼:“什么啊?”

吉日轻轻一笑:“不然天一寒,就太没趣了。”

“什么啊?”柔木把笔记往书桌上一摊,抻直了身体,“胡云那件事……”

“噢。”吉日收起折扇,“谁知道。”他淡淡答一句,对友人微一蹙眉,“对他的事儿,你还真是上心呀?”

柔木撅撅嘴,瞄一眼吉日,悄悄道:“我、我还见过胡云……”

吉日瞧着他,再次摇起扇子,低声笑了。

2

蜷缩成一团的云,忽然舒展开来,大片大片地向西移动,露出了钻石蓝的夜空。圆月乍现,撇下道银白色的光,正好落在[他]身上。[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一线光明,依旧死盯着黑暗的角落。

深夜,静得出奇,连虫鸣声也没有。

栖身的屋里,没有灯。

“唉!”[他]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叹息,浅浅音尾在空气里震荡,“全是唬人的玩意儿!”[他]自言自语一句。什么情啊、义啊、恩啊,无非是别人骗你、利用你的借口。 [他]枕着手臂,翻了个身,无意间瞥见外面的月光。

月光澄净,淡淡的,白玉般清纯透明。

[他]心上一动,觉得月与月光都十分美好。月亮微弱的光芒,仿佛扫尽了黑暗,叫人不再害怕。

美妙的月……[他]眯起眼,凝望月亮。美妙的月,像极了一个人……

……只有他,只有他……[他]向往月亮,心上模糊起来。

记得应该是今年正月十五……

3

上元节。

不见月色与星光的天,灰暗清冷。街上悬着串串花灯,一个个鬼魅似的,弥散出幽幽的光。形形色色的声音,混杂一处,很是嘈杂,嘈杂却声无一丝真实感,像从天边传来的。行人似乎也没有看灯的闲情,眼中全闪现出不安,却还咧嘴笑着。无思无邪的小孩儿们,穿着花棉袄,街上天真地奔跑着。

听说上元节这天,人只要对灯许愿,愿望就能实现。

柔木独自逛街看灯,冷意袭来,他扯紧了棉袍领子。记得三年前,上元节还有趣得很,至少不似这般寒冷。今年还真不寻常啊,明明春天了,还冷得怕人。他细细回忆每一年的上元节,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过上元节的情景,不禁抿嘴笑了。

焰火刺啦啦蹿上天际,他抬头仰望。焰火炫目,眨眼功夫就泯灭了,唯剩下黑洞洞的天。他望着焰火消失的一小块夜空,望了会儿,叹惜一声。哎,那家伙这会儿还在铺子里盘点吗?他想到吉日。近尘也离开快三个月了吧,这么动荡,能去哪儿呢?一个个熟悉与不熟悉的人,一格一格跳跃着,好似洋片一样在他脑里一 一闪映。

……风影也不见了啊。柔木不知风影就是近尘,吉日从没跟他讲过。

风影是几时消失的?就连那时的北平人也说不清。只是有一天,人们从睡梦中醒来,惊奇发现,被大家津津乐道的人物,已悄悄淡出了日常的生活。

从身边经过的人们,表情有些木讷,这倒叫柔木想起了鬼市上的面具。

彩楼、烧珠料的灯、夹画堆墨丝的灯、五色纱的灯、明角灯、纸灯、麦秸灯、通草灯、百花灯、走马灯……忽闪忽闪的灯火间,杂着朦胧白烟,恍若梦境。各式各样的杂耍、通宵的演奏、太平鼓……其实热闹得很,可惜不见月亮,心上总觉寂寞。柔木记得去年这时候,他和吉日一起来街上赏灯,吉日曾告诉他:“有些人,连上元节也不能回家。”

谁这么可怜?许是为战争所困的人吧?柔木一路看着花灯,独自思考。哦!他忽然恍悟,要是今天盘点的话,阿贵跟傅掌柜一定也会不了家呀。他咬住嘴唇偷偷一笑,又对自己道:世上之事本不能圆满,也就不必强求什么了。

他挤进人群,听了会儿大鼓书,听唱的都是些往年的旧事,便置下钱,出了人群。一个人总提不起兴致,于街上晃了晃,他转身往回走。右眼皮跳得厉害,他总以为有事情要发生,却不晓得是什么事。这感觉,与之前他对吉日的信任,产生动摇时的忐忑,绝不相同。

“筋道嘞!滑透嘞!桂花味儿的什锦馅儿的元宵啊!”清亮的货声,从那边胡同口传来。柔木快步过去,要了碗桂花馅儿的。

此刻,将近子夜。

吃完元宵,准备上路时,天上飘下了轻盈细小的白雪。柔木抬眼望了望夜空,穿进胡同,继续赶路。风,兜着白蒙蒙热腾腾的元宵蒸气,扑进胡同,蒸气雾一般弥散开来。

雪一下子大了,落上柔木的外套、棉袍、鞋面、头发、睫毛。睫毛上的雪,被风吹进眼睛里,好像泪水一样,从眼角处滑落。他揉揉眼,心道,流泪也是这个样子的吧?他没有泪水,所以不知泪的滋味。他停下脚步,将那一滴伪装成眼泪的雪水,沾去指尖,触上了舌头。他抿一抿嘴,除了凉意,没觉出什么味道。他不甘心地皱起眉头,伸手接几片雪尝了尝,还是没尝出什么滋味儿。

雪无止无休地下着,柔木隐约瞅见前方有团白荧荧的东西,快步走过去,发现那原来是蒙古王府门前,一对汉白玉的石狮子。

雪花覆上灰白的地面、灰黑的瓦片、黑洞洞的天,和眼前的石狮子。柔木凝视那对石狮子,留意到有水样的东西,自一只石狮子眼里流下来了。那不过是刚好融化的雪水,与刚才融进他眼里的一样,可柔木不这样以为。他忙脱下自己的外套,将其盖到那只石狮子身上,又扭头看向另一只石狮子,皱紧了眉头。就在这时候,有人悄悄走近了他。

“就在这时候啊,胡云他刚好打对面儿过来。”柔木正向吉日讲述今年上元节遇到胡云的经历。吉日坐在他对面,静静倾听,手里摇着纸扇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上元节。

夜幕中,雪花纷飞。

“这儿有两个石狮子,你的外套儿恐怕不够用。”陌生人毫不迟疑地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另一只石狮子围上了,又转身向柔木道:“你好,我叫胡云,就住小经厂那边儿。”胡云穿一身黑色学生装,一线金扣子,闪亮闪亮。他咧嘴笑着,朝柔木伸出右手。

柔木满脸惊愕地盯着他,顿时红了脸,只拍一下胡云的右手,埋着头,抽身逃了。

“喂!请等等!”

柔木听见呼喊,没回头,更没停下脚步。他扯紧棉袍领子,将头埋得更深,疾疾逃离了。

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掩去了胡云的呼喊。晶莹的雪光,与各式各样的灯火相互映衬,形成一番奇妙的景象。

“听你这样说,倒叫我想起来了。”待友人讲述完,吉日才道,“他是不是四月买清水杏儿,没付钱的那个学生?”

“就是他!”

“不过,柔木啊……”吉日微蹙眉头,凝视着友人。

柔木的视线,与吉日的交到一处:“什么事?”

两人互相凝视许久,吉日先转开了视线:“……没什么……”他摇着扇子,淡淡道。

4

[他]辗转不能寐,向往着窗外的月,心上有一点点痴。

记得应该是今年正月十五,阴天之故,天黑得很早。兄长陪嫂嫂回了娘家,胡云一个人闷在家里,很是无聊。他听着胡同里噼噼叭叭的焰火声,坐立难安。哧——焰火窜入夜空,光辉映上了白窗纸。他奔到院子里,仰望墙外的烟花。烟花坠落之际,他赶紧跑去家中各处检查了一番,确定门户紧锁,方溜到街上玩花灯去了。

街上热闹非常,他一个人也能玩儿得很尽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寒冷绝无离开的意思。他兴冲冲玩了大半夜,感觉到疲累,才歇下脚步,掏出怀表,就着花灯的亮光一瞅,只差半小时就到新的一天了。他不能不赶回家去,否则兄嫂回来,定要数落他一顿。他顿觉扫兴,抄近路急忙忙往家里赶。

途中,天上飘起了雪花。雪越来越大,铺了地面厚厚一层。胡同很长,仿佛总走不到尽头。他耐着性子,在胡同里疾行,眼看既到巷子尽头,空气中忽然荡漾起五彩斑斓的霞光。透过斑斓的光晕,他瞧见了奇妙的景象。

胡同另一头,有白雾吹散进来。那雾气像是暖的,彩灯照耀下,宛若薄薄祥云,如梦似幻。霞雾里,渐渐显出一个人,是个白净美好的少年。少年朝这边走近,才走几步就停下来了,他用手指触上自己的脸颊,又触上了舌头。

……做什么?胡云留意起少年,不由顿下步子,藏去了黑暗的角落。

少年似注意到某样东西,歪头往一边瞧去。胡云也跟着瞧过去,不过是蒙古王府门前一对汉白玉石狮子。少年走近石狮子,注视它们好一阵。

究竟要做什么?胡云越感疑惑时,让他更惊诧的事情发生了。少年竟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到了石狮子身上。

那不过是块石头,怎么可能会冷?胡云还打量着少年,觉得对方实在好笑。他一手捂上嘴,笑出了声。下一个瞬间,他蓦地敛去笑,僵下了那只手。他仰头盯着黑洞洞的夜空,长长叹惜一声,吐出的气体,瞬间凝成一线白雾,他又盯了那白雾片刻。白雾消散,他从黑暗中现身,直朝少年走来。明知石头无心,胡云还是解下了自己的围巾:“这儿有两个石狮子,你的外套儿恐怕不够用。”他用自己的围巾,裹紧了另一只石狮子,转向少年,“你好,我叫胡云,就住小经厂那边儿。”

胡云本想问一问少年的姓名,怎奈对方只字未言,匆匆远去了。他欲唤住对方,而对方像没听到他的呼喊,愈加紧步子。他没有追赶,因为他还好奇着,石头怎么会冷?他也顾不得赶回家了,一个人立在原地思考,思考许久,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他放弃似地朝石狮子投去一瞥。这时候,晶莹的雪花,落入一只石狮子眼里,又化成水,流了下来。这情景乍看去,与人流泪一模一样。他盯着那石狮子,暗暗一惊。

大片细碎的云朵游移过来,遮去了月色。

[他]凝望头顶一轮圆月,猜测着胡云当时舍围巾的动机。

……大概也觉得他是难得的好人吧。[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是时候了……就是现在,趁着夜色,没人认出我。[他]想到什么,跃身而起。

……我还记得,他家应该是在……

那是今年四月发生过的一件事。

四月。

大批黄熟的杏儿还未上市。这时的杏儿,不算成熟,皆是青色,也酸得很,需得沾着蜜吃。那酸中带甜的味道,简直一辈子都忘不了。

柔木随吉日步入胡同,听到前面有争吵声。

清早,吉日邀柔木去广和楼看戏,柔木原不打算去的,那会让他忆起万宁桥上发生过的事。一想起那事,他就没来由地感伤。为什么独对那件事耿耿于怀?柔木自己也琢磨不透。不过,他今天跟随吉日站到桥中央时,竟对那件事释怀了。简直奇妙,连柔木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争吵着的两个人,正堵在柔木住所门口。是个年轻学生买杏,忘了带钱。学生欲把杏儿退还小贩,奈何已咬了两个,小贩不依,偏要学生赔,两人就这么吵起来了。

柔木认出那学生,是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胡云,于是替胡云付了钱。胡云也认出了柔木,想要对柔木说些什么,却见柔木身边还跟着另一个人,终于什么也没说,唯默默注视着柔木。柔木低下头,没与胡云多言语,同友人一起迈进院子,闩紧了院门。

5

深夜,炎热稍稍散了些。没有风,月比烛火还亮。月光透过绛窗纱,洒进屋里。窗纱外,细小的虫儿嘤嘤飞舞着。

燥热之故,柔木总不能安然进入梦境深处。白天时候,他对吉日讲述了今年上元节遇到胡云的经历。吉日的欲言又止,一直让他着急。因此,他一直徘徊在浅梦边缘,右眼皮时而跳动,心上更加烦躁。正月开始,右眼皮就经常跳动,他也越频繁地给噩梦困扰,但始终猜不出这究竟会应验到什么事情上,几次想跟吉日诉说,又担心会给对方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为此,他没敢把这件事告诉吉日。

……即便如是,想必吉日一定早就知晓了?柔木想。

笃!笃!笃!

笃!笃!笃!

一连串的叩门声,谁人焦急地拍打着院门。

深夜,听见叩门声,柔木一惊。他掌上灯,从房里出来:“是谁?”他立在檐下,朝大门口唤一声。

无人应答。

柔木走来大门口:“谁?”手中灯火的橘色光晕,映上了朱漆门板。

门外还是无人回应。

柔木不打算开门,转身要回房里。这时,门外传来了悄悄的声音:“……我。”

柔木疑惑着,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人,叫柔木吃一惊。

6

……是时候了,就是现在,趁着夜色,没人能认出我。[他]想到了什么,跃身而起。四月那天,本来有机会跟他道谢,可他身边有那个人在,那个人怎么会在那儿?[他]想,不管怎样,至少知道他家所在了。

[他]的住处,与少年的相距不远。[他]却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寻找少年,竟怎么都不能如愿,偏偏缘巧合下与对方再次相遇,可知缘份喜欢弄人。

[他]贴心搂着个东西,凭借记忆,在深夜里穿梭,不多会儿,穿进一条胡同,于一户人家门口停了下来。[他]踮上石阶,叩响了那扇院门。

今年正月十五,也就是上元节那天,冷得出奇。

……为什么还可以这么高兴?明知迟早要死、要分离,给一日紧似一日的枪炮声恐吓着,怎么还能高高兴兴地过日子,真是搞不懂啊。

寻思间,雪花从天而降。

……真冷啊。

瞟见红纱灯里的火,也给雪水熄灭了。

……真冷啊,想跟他们一样,披件衣服。

飘下一片雪,落进眼里,融化了,又淌下来。

……真冷啊,这雪怎么就落进眼里?伪装成泪……

突然,有个温暖的东西盖上了身。是位少年,把自己的外套脱给了它。

……真暖!从没这么暖过。

它注视少年,想跟少年道谢,却没办法开口。它只能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儿。它不是不想说话,而是没法子说。它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直至它的同伴也得到一条围巾,它才闪出一个念头。

不顾同伴阻挠,它跳下了石台——

门开了,少年站在门里,一脸惊异。

“你还记得我啊……”[他]则立在门槛外,凝视着少年,“有件事儿,我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你。另外,再把这个还你。还有,我没有钱,所以……”喃喃一通后,[他]赧红了脸,两手紧紧握一握怀里抱着的东西,将那东西缓缓捧过去,还给了少年。

少年接过来,发现那是他曾经盖在石狮子身上的外套。

“一百三十天,待太阳出来,我就得回去作石头了。”[他]对柔木说了这么一句。

今年正月十五,也就是上元节那天。

那时候,胡同里除了雪花、白雾、迷蒙的红灯,就只剩下胡云一人。它不顾同伴阻挠,跳下了石台。胡云亲见它蹦下石台,不由瞪大双眼,跌坐地上。它深知胡云害怕,悄悄往身后退去两步,面对胡云,在雪地上划下文字。胡云观察它一阵子,觉察出它没有恶意,才敢爬去它跟前,念着地上的文字,明白了它是在恳求自己帮忙。开始时候,他断然拒绝了,后来一转念,寻思亲身体验作石头的感觉,应该十分有趣。他亦想借此逃开兄嫂的数落,所以答应了。

胡云告诉它自己的住址,和一切应该了解的事情。它逐一记进心里,向灯许下了心愿。灯告诉它,它并非凡人,许下的愿望不能实现。于是,胡云待它许了愿。灯只能与他们两个定下契约,以一百三十天为限,待第一百三十天,太阳出来时,他们若不换回身份,就会遗忘真正的自己,永远代替对方。

他们两个同意了。上元节的灯火,与暗藏诅咒的白雪,霎时间汇成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这力量,把胡云变成了汉白玉石狮子,亦将它变作了胡云的模样。那一刻,它,成了[他]。

之后,[他]住进胡云家,以胡云的身份寻找那位少年。少年的外套,[他]一直很好地珍藏着。直至四月某日,机缘巧合下,[他]遇见了少年。那时候,有让[他]害怕的人在场——他认得吉日。[他]不方便多话,只能眼睁睁看少年再次与自己错过。

过了一日,[他]预备拜访少年,还没走到门口,就被胡二老爷拉去了没人的角落。胡二老爷训[他]道:“最近家里生意不景气,没多少积蓄能使了,你又出去做什么……”胡二老爷的意思是,让[他]娶某家小姐为妻——胡二老以为[他]就是胡云。那小姐家也是做生意的,生意很大。一时间,[他]不知所措,推说自己有急事要去办,慌张张要逃到街上。胡二老爷却拽住[他],催逼[他]作决定。[他]一时决定不下来,胡二老爷便把[他]锁进了房里。眼睁睁看日子一天天浪费,[他]唯有替胡云应下婚事,亦替胡云退了学。即便如此,胡二老爷还担心[他]要逃跑,依旧把[他]锁在房里。

直至花烛,[他]掰指仔细一算,距一百三十天的期限还剩一个月,时间不多了。另外,擅自替胡云娶亲,若将来换回去,该如何交待?[他]深感不妙。

[他]旁观过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种种不如意之事,虽然叹惜感慨,但总不能真切体会当事人的心情心境,事情一旦亲身经历,直让[他]觉得,所谓的情、义、恩,无非是别人骗你、利用你的借口。所以新婚那天,[他]故意吃了许多酒,可惜头脑还清醒得很。后半夜,[他]怀抱那件外套,逃离了新房。[他]逃跑时,正被新娘发现。新娘问[他]去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胡云。[他]教唆新娘:“这事儿绝不可向人提起!若谁人来问,你就说我,给鬼给拖到地下,拖走了。”[他]胡说一通后,离开了。

于新婚之夜失踪,必定引起别人注意,须得躲上一阵子,待事情稍稍平息才好行动。[他]细细斟酌,寻了间早没人住的破房子,躲了起来。新娘是百依百顺的老实人,不曾接触过开化的新鲜事物。不多久,破屋藏身的[他],就听街上人议论起“胡云被鬼拖走”的流言。[他]心道:真是个迂腐的女人!同时,[他]又有些愧疚。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趁夜去找那少年。

柔木听[他]讲述,才知[他]是蒙古王府门前一只石狮子。对此,柔木惊诧又感动,不禁凝视对面微襟正座的[他]。[他]亦迎着柔木的视线,身体僵直,不住地搓弄手掌。

柔木忽然忆起白天时候,吉日欲言又止。吉日大概早知道[他]的来历了吧?柔木恍然,将视线转去了窗外。

外面静得出奇,连虫鸣声也消失了,那是黎明即将来临的预兆。书桌上,烛火仅残一豆大小,自鸣钟滴滴答答走个不停。再叫[他]去作石头,未免太可怜了……柔木盯着书桌上一豆残火……世上之事果真不可完满么?他如何都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叹息了一声,与[他]道:“真正的胡云应该在等你,你些儿快走吧,天要亮了。”

[他]点点头。

无边无际的夜,黑暗蔓延着,蔓延着。远远近近的树,舞动杈叶,像极了披散蓬乱头发的鬼魅。

[他]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疾驰。

……要快,否则胡云就要永远代替我作石头了,那种无法倾诉的痛楚,怎能再叫别人承受?前面就是蒙古王府,[他]更加紧脚步。

突然,一小段影像自眼前一闪即逝,[他]顿住了。

…..…是幻觉?[他]却把那影像瞧了个清清楚楚。

…..…这种事……这种事…..…[他]拼命摇头,步子不自觉地调转了方向。不管是幻觉,还是突如其来的预见…..…对,得告诉他![他]毫不犹豫地朝柔木家冲回去。

除了亲自还他外套、跟他道谢,再没什么可以回报他的了,甚至还欠着他买杏儿的钱,唯有、唯有把刚才预见到的影像告诉他![他]赶回柔木家门前,刚刚驻足,天边一丝微弱的霞光,射了来。

太阳升起,[他]失去了意识。

7

……热,真热。

蒙古王府门前,一只汉白玉石狮子,动也不动地蹲那儿。它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真想哭,可它只是石头。石头没有泪水,没人能了解石之心。它早忘了自己曾经为人的经历,它忘了它曾是胡云。

又是夜晚,他辗转反侧,怎么也不能入睡。他定下来,张开眼,吓了一跳。不熟悉的女子,正与他面对着面。加上这一回,他只与这女子见过两次。女子,却是他的妻。

他听家人说,以前的同学发现他晕倒在别人家门口,这才送他回了自家。怎么晕倒路上了?他仔细回想,记得自己的确是离家出走了。出走的原因是,胡二老爷强他娶了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出走前,他教那女人说了谎。不可思议,那女人竟照做了,他还为此嘲笑了她。除了这些,好像还有更重要的事。是什么?是什么!好像有重要的事,必须要告诉谁……好像遗忘了什么,究竟是什么?!那一些儿,他全想不起来了。

是做梦吧?大概是做梦。他安慰自己。他,亦忘了自己作为石头的前生。

黑夜里,他即将进入梦境。一阵微微响动,又把他惊醒。接着,他觉得有冰冰冷冷的东西,慢慢爬上了自己的脚。他以为没盖被子,着了凉,不在意地甩一甩那只脚,没有甩掉。那冰凉的东西,反而粘得更紧了。

是什么?他坐起身,朝自己脚上瞧去。

8

那是一只苍白、冰冷,泛着淡淡青紫的手。手从地底下缓缓探出,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脚踝。他想大叫,却发不出声音,就那么挣扎着。他瞪大双眼,求救似地朝身边熟睡的女子望过去,然而女子没有醒来。他被那只手拖拽下床,拖去了……

此刻,万事斋。

吉日从梦中惊醒,夜间不断扩散着的黑暗,包裹得他严严实实。窒息一般的感觉袭来,他静静盯着头顶的黑暗。好一阵子,眉心渗出了汗,那不是天热的缘故,而是噩梦使然。半晌,他低声吐出两个字:

“……不妙……”

欲知后事 且待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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